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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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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車人都沒有輕舉妄動, 租界巡警愈發沒有耐心了, 又敲了一遍車窗。

如果一直這麽躲著, 一定會引來更多人,月兒知道此刻韓江雪這幅打扮不好出面, 於是伸手開了車門。

副官坐在旁邊正欲伸手阻攔, 月兒回頭溫和一笑:“哥哥,你在車上等我, 我和這位警長說說話。”

韓江雪的手已經抵在了槍套上, 他迅速在腦子中做出了兩條方案規劃。

如果月兒能夠靠社交抵擋得住最好, 如果不能, 開車沖卡,只要能在被攔下之前到達他屯兵的大營,問題就不大。

月兒開了車門, 一條勻稱瓷白的小腿踏著高跟鞋率先落了地。然而就在這個動作結束之後,月兒沒有直接從車裏出來, 而是伸出了纖纖玉手, 懸在了半空中。

那警員也不知道這女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能湊上前去打量。

透過晦暗不明的光線,警員看清了車內坐著的女人雍容華貴的衣著和不凡動人的氣質,確信這應該是一位富太太。

月兒在此刻開口了:“這位紳士,邀請女士下車,難道不需要攙扶一把麽?”

月兒的聲線裏有著同於往常的嬌憨氣,氣息勻稱,絲毫不亂。

那警員從警數年, 閱人無數,執勤時大到公爵夫人,小到電影明星,形形色色的女性他都見過,可今日卻鬼使神差地被眼前人並不淩厲卻極具壓迫感的氣場所打動。

伸出了手,紳士地攙扶著這位富太太下了車。

很快,警員就有些後悔了。自己不過是在執行公務,緣何需要如此諂媚。

站定了的月兒不急不緩地整理了一下鬢角的亂發,然後伸出右手,對那名警員說了句:“Bonjour!”

警員有點吃驚,好端端下來個中國富太太,怎麽還不說中國話了呢?好在在法租界幹了這麽多年,多少聽過幾句法語,於是笨笨磕磕地說了句:“笨豬!”

月兒聽到了警員的發音,心裏的惶恐散去了不少,底氣也足了起來,捂嘴輕嗤:“笨豬?”

警員高高大大,寬眉圓臉,他也不會說什麽法語,知道自己被笑話了,臉色一紅,註意力被分散了大半,甚至都有點想不起自己要幹什麽了。

月兒乘勝追擊,決定賭一把,繼續說道:“Qu'est-ce qu'il arrive ici ”

整句話說得含混不清,為了句子連貫,發音並不十分標準,甚至她也不知道語法上有沒有錯誤。

韓江雪坐在駕駛室上聽了月兒的話,仔細過了遍腦子,才明白她說的是“這裏發生了什麽事”的意思。他十指緊攥,徹底為月兒捏了把汗。

他突然有點後悔,不應該為了試探她瞎寫那個筆記本了。萬一她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可就慘了。

不過無論如何,眼前的壯漢是不懂法語的。在月兒話音落下以後,他撓了撓頭:“夫人,這裏是中國,請您講中文。”

月兒心中大喜,卻面上故作鄙夷之色:“哎,法租界都雇傭了些什麽人,連句法語都不會說,也為法國人做事?”

那警員臉色更難看了,可看著眼前女人傲慢的神色,愈發確定她來頭不小。會說法語,保不齊和他的東家法國領館有什麽關系,他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

在這亂世,誰的傲慢不是因為有恃無恐呢?

“夫人,法國人雇傭我們中國人做事,就是因為這裏是中國,我們會說漢語,更方便。”

“哦?”月兒眉毛一挑,“原來這裏是中國呀。既然是中國,我中國人的車,為什麽要接受法國警察的檢查!”

月兒話語鏘鏘然,仍舊不失清媚,擡眼直視著那警員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如今只有氣勢夠強,才有逼退對方的可能性。

“夫人,例行檢查,請您諒解。”

“這裏不是法租界,你無權檢查我的車。當然,這也是你的工作,我也理解你。只是我家兄的脾性,我可就……”月兒身子前探,壓低了聲音,拉長音調,故作神秘,“你看,家兄現在可就有點不高興了。”

警員順著月兒手指的方向,看向了車內後排身著西裝,身板筆挺的男人,眉宇間確實有著一絲慍怒。

事實上,那只是李副官對少夫人的擔心。

“東北韓家人,不可能允許你一個小警員盤查的,”月兒氣聲耳語,廝磨著警員繃緊的神經,“我勸你在我家大少爺發火之前糊弄一下就過去了,何必惹所有人不開心呢?”

“韓家?東北哪個韓家?”從小在天津衛長大的警員沒去過東北,但如今時局如此,多少還是有所耳聞的。問一句,不過是確認一下自己的猜測。

月兒眉梢微微挑起,不緊不慢:“東北,還有幾個韓家?”

語調悠悠轉圜:“是你效力的法國人,亦或是德國人,總統府,都想拉攏的韓家……”

說實話,各國領館對於東北韓家的態度,月兒是不明晰的。但東北是塊大肥肉,她卻是明白的。至於為什麽會把韓家大少韓江海搬出來,月兒不過賭一把一直在國內生活,已經手握實權的韓江海更有震懾力罷了。

果然,警員臉上的表情松動了。

月兒乘勝追擊,手指輕點了警員胸口的番號,“3726號警員,我,大少,韓家,都會記住你的。”

軟硬兼施,警員無話可說,再執意搜查恐怕沒有好果子吃,他為月兒拉開了車門:“那……夫人請上車吧,我看夫人也不像是有問題的。”

月兒回應給他一個優雅而又不失嫵媚的笑容,輕盈上車,緩緩離開。

及至車子駛入城內,漸漸遠離崗哨,月兒緊繃的神經才再一次松弛下來。她回頭看去身後的黑洞洞一片,癱在了車後座上。

“月兒,你做得很好。”韓江雪的誇讚是由衷的,盡管他剛剛的緊張程度絕不亞於月兒,也做好了隨時沖出去保護她的準備,但此刻他的話輕描淡寫,只剩下了讚嘆。

月兒這才想起自己說法語的事情,赧然自愧,又想給自己找個合理的借口:“我……太緊張了,所以……發音不標準了……”

韓江雪怎能不知道月兒的逞強,又無意拆穿,繼續開車,只是點頭笑笑:“左右他又聽不懂。只是你出門別和別人說‘對不起’就行了。”

月兒沒聽懂,眨著大眼睛看向前方。恰在後視鏡中與韓江雪的視線交匯。

“哦,沒什麽別的意思。就是說……韓家的女人,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趕到韓家的時候,已然入夜。半個城都已經燈火闌珊,紙醉金迷後的城市終於就要歸於它原本的沈寂,唯有韓家燈火通明。

有人在等他們回去。

把木旦甲從後備箱拖出來的時候,月兒屏住呼吸,想要伸手去探一探他的鼻息,韓江雪替他做了這件事。

“沒事,氣息還挺勻稱的。只是還在發燒,送他去臥室。”韓江雪吩咐好一切,轉頭正欲讓月兒先回房休息,餘光裏瞥見了另外一個女人站在燈影下沈默的身影。

是他娘,宋小冬。

韓江雪知道家裏在等他們,但沒想到等他的是她,眼底閃過一絲訝異之後,旋即強作鎮定,不鹹不淡問道:“你怎麽在這?”

宋小冬有些拘謹,指著茶幾上的食盒:“我本來想給你們送些我做的點心,沒想到你們回來得這麽晚,就……就等了一會。”

韓江雪神情清冽,並不欲理會宋小冬,擡腿便要上樓去,扔下月兒和宋小冬四目相對,甚是尷尬。

與韓母算是有了一面之緣,月兒也曾答應過她幫韓江雪敞開心扉,但此時此刻,月兒也有些愛莫能助。

只是宋小冬眼底那哀求的神色,讓月兒生出幾許惻隱來。

她福至心靈,到茶幾前拿起了食盒,打開之後裏面整整齊齊列著的是各色的甜點。

月兒以前在珊姐那是見識過北京城的各類小糕點的,不過此刻為了沒話找話,提高了音量:“呀,看起來真都不錯呢,是天津特色的甜點麽?”

韓江雪已然踏上樓梯,被月兒的驚呼給嚇了一跳,滯住了腳步,俯身看下去。

宋小冬心領神會,趕忙回應:“不是……這是北京的一些小糕點,我做的,拿給你們嘗嘗。”

韓江雪幾欲再在言語諷刺一番,奈何還沒開口,月兒便拾得一塊送入口中,滿臉滿足地點著頭:“嗯,當真好吃。”

“你愛吃就好,這是豌豆黃,你再嘗嘗那個白色的……”

月兒嘴裏的還沒咽下去,便忙不疊又拾起另外一塊往嘴裏送,兩腮鼓鼓囊囊的,像是個剛覓了食回來的小松鼠。

韓江雪居高臨下看著這一切,眉頭緊皺,轉身下樓沖到了月兒身旁,一手鉗住了月兒的腕子,另一只手躲過了她手上的糕點,放進了食盒裏。

“你若喜歡吃,我明日帶你去買,我們不吃她的東西。”說罷便拉著月兒要帶她上樓。

月兒卻掙紮了一下,還想挽回一點餘地:“可是她做的好吃……我喜歡吃。這裏是天津,不見得能買到那麽正宗的北京點心。”

韓江雪被折騰得心頭一股無名火,轉頭正欲發洩,正撞上月兒嘴角沾著糕點碎渣,一臉無辜的樣子。

火也被澆滅了大半,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月兒乘勝追擊,又撒了個嬌,鮮嫩的十指同時握著韓江雪寬大的手掌,指尖如同按動琴鍵一般輕輕揉捏,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就把這盒點心留下好不好?”

任此時此刻站在這裏的是誰,哪怕銅墻鐵壁鑄成的鋼鐵心,在這繞指柔前,也能潰不成軍。更何況即便韓江雪如何執拗,對於親生母親,他的感情本就是覆雜的。

“好,留下吧。”韓江雪轉頭看向宋小冬,“韓家會按照市價付你報酬的。”

宋小冬剛生起的一點歡喜又被這份疏遠給掐滅了,一顆心乍起乍落,眉眼中難以自抑的失落太過明晰。

不過在月兒看來,這起碼是個緩和的好苗頭,她趕忙在一旁溜縫:“也好,就按照市價給您。這點根本不夠我吃,明日你再做些,給我送過來好不好?我們依舊按照市價付您錢。”

宋小冬看著月兒眼中閃爍的光芒,登時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也不由地歡喜起來,滿口答應:“好,好,明日我再做些,送過來。”

月兒正打算再開口客套些什麽,突然感覺身體重心驟然上移,雙腳飄了起來,待反應過來才知道,韓江雪已經不勝其煩,直接攔腰將月兒扛在了肩頭,一只手按著她旗袍下擺不至於走光,頭也不回地上樓梯了。

月兒大頭朝下,一顫一顫震得她心慌,趕忙拍著韓江雪的背讓他趕緊把自己放下來。奈何力量實力過於懸殊,這點掙紮不過是蚍蜉撼樹,一點作用都沒有。

一直到了二樓臥房,韓江雪依舊氣勢洶洶,月兒這才有點害怕了。他是不是真的生氣了,怪自己太多事?他若真是把她從肩頭摔下去,她受傷不要緊,可別碰到肚子裏的孩子。

月兒的掙紮更加用力了,就在這時,韓江雪突然轉換姿勢,寬闊的一臂直接攔住了月兒的肩膀,讓她的兩條胳膊都不能再撲騰了,而另一臂死死夾住月兒的雙膝蓋。

兩方鉗制都頗有力道,直到走到床榻前,臉上的神色依舊凝重。

月兒鵪鶉似的索性什麽也不想了,雙眼一閉,等待著韓江雪發火。

可最終,他把她安安穩穩地放在了床上,拽過輕薄的蠶絲被搭在了月兒的小腹上。

月兒這才感覺到了不對勁,睜眼看情勢如何,正看見韓江雪欺身過來,已經到了能鼻息相交的程度。

輕柔一吻落在薄唇上,溫和如往昔:“先睡吧,別操心那麽多。我去看看木旦甲,他需要註射退熱針。”

月兒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柔撞得七葷八素,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大頭朝下太久了,兩頰發燒似的紅了起來,一直紅到了耳根脖頸。

等翻來覆去回味完這份溫存,韓江雪已經出門了,月兒轉頭正望見梳妝鏡中傻乎乎臉紅的自己,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月兒梳洗過後,韓江雪依舊沒有回來。可她趿拉著拖鞋慢慢來到安置木旦甲的房間,房門虛掩,門縫裏恰能看到韓江雪筆挺的背影。

她索性將拖鞋扔在了門外,躡手躡腳地進去,並不想打擾韓江雪給木旦甲看病。

但就在月兒靠近他的背的時候,韓江雪還是猛然間轉身,一把將月兒按在了懷裏,揉搓了一會她的頭發之後才放開:“小壞蛋,偷偷摸摸的,想幹什麽?”

月兒見韓江雪這會心情還不錯,也就釋然了:“我睡不著,想來看看你時不時生我的氣了。”

韓江雪輕哂:“確實有點,小腦袋瓜不大,操心的事情還不少。累不累?”

月兒揉著韓江雪拍過的她頭頂的位置,嬌憨一笑:“不過那糕點確實好吃,你可以嘗嘗。”

韓江雪低頭收拾起註射器具:“不好吃。”

“其實你也不必有那麽大的抵觸情緒,就事論事,糕點還是不錯的。”

“我是個醫生,也是個軍人,我自認為並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我也是就事論事,那糕點確實不好吃。”

月兒不解:“你都沒有吃過,怎麽知道好不好吃?”

韓江雪將註射器放進消毒盒裏,扣上醫藥箱的蓋子,鄭重擡頭,很認真地對月兒說:“因為你已經告訴我它不好吃了。我見過你真心實意喜歡吃一個東西時候的樣子,這次不是。”

“什麽時候?”

“你吃冰激淩的時候。”

天哪……月兒恐怕這輩子都忘不了他幫她舔下殘留冰淇淋時候的樣子,月兒羞赧不已,在他胸口一推,別過臉去:“平白的你說這個幹嘛?”

韓江雪看著歡喜,對她說:“沒有揶揄你的意思。從你的神態我就能看出,那糕點差強人意,你不過是為了給她些面子而演出來的喜歡罷了。”

月兒這一次沒什麽可反駁的,那點心做得確實平常,她倒沒吃過什麽正宗的,只是直覺知道不該是這中口感。

韓江雪拉住月兒的手:“月兒,你今天做的已經很好了。無論是幫我給木旦甲做手術,還是哨卡處幫我們解圍,還有面對……我娘的時候,你做得都很好。我只是希望,在韓家,你的快樂可以是真的,沒有一絲一點是裝出來的,演出來的。”

月兒被韓江雪說得心頭一熱,別說開心快樂,還是憂怖……哪怕是這個身份,都是裝出來的,演出來的。月兒也渴望真,清清白白坦坦蕩蕩地去面對這份感情,可此時此刻,她仍舊沒有勇氣。

起初是為了活下去,後來,慢慢變成怕失去。她怕她說出了真相,這一切溫存愛慕,體貼關懷,心心相印……都煙消雲散了。

基於這樣如履薄冰的現狀,她的快樂,又怎麽可能全部都是真的?

此刻,她唯一能說的,發自肺腑的便只有一句:“江雪,我的快樂從來不來自於韓家,只來自於你,韓江雪。”

韓江雪一把將月兒攬入懷中,也不知道是在享受著她帶給他的溫柔,還是在享受著那份獨有的依賴,愛與自豪交織在少年人澎湃的血液裏,化成無盡綿柔的情愫,恨不能把她揉進骨血中。

就在這時,床上傳來幾聲幹咳,刻意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已經昏睡了許久的木旦甲終於在退燒藥的作用下醒了過來,打破了屋內的沈寂,他咧著大嘴,幹巴巴笑了一聲:“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想打擾你們倆,但是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我想上廁所……”

作者有話要說:  木旦甲:當著傷員面虐狗,求你們做個人。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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