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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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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坤和宮,楚王周身那種輕松戲謔的氛圍便隨夜風消失不見了,他又變成了那個崖岸高峻、盛氣逼人的楚王。

每個人都有無數臉譜,而最真實的永遠包裹在最下面。

只是轉進宸宮甬道之前,他腳步停下來,宮燈朦朧,夜風送涼,他目露溫意,將手中那方絲滑柔軟手帕看了一看,朦朧的宮燈下上面一片素白,覆又緩緩送至鼻尖輕輕嗅了一嗅。

嘴角的笑意頓時僵住……隱隱,怎麽有股子魚味……

他遠遠撚起蹙眉看了兩眼,扔給身旁的小太監:“洗幹凈。”頓了頓,又補充,“用軟香豆。”

小太監不敢多問,立刻捧著帕子如臨大敵一般去了。

楚王這才按了按太陽穴,不疾不徐走向朱子房。

房中等候已久的兩人各懷心思。兩鬢斑白的大司馬有一道引以為傲的美髯,日日睡覺都要特制的帕子包紮起來,此刻,他雖然仍安坐於此,但捋胡須的力度已充分說明主人的不滿了。

晏隱位於他下首,安安靜靜做他的美男子。

房中流淌著不安的空氣,連燭火都跟著劈啪起來,晏隱紋絲不動。

大司馬眼角跳了兩跳,終究耐不住:“為師聽褚拱說他日前去了坤和宮,並梁世賈、譚元春,然朝馬進宮卻又未得召見。可有此事?”

楚國太醫院三傑之褚拱是大司馬的兒女親家,知曉此事並不奇怪。

但是在齊國蠢動之時卻問起這樣雞毛蒜皮的事,晏隱倒有幾分好奇:“確有此事。君夫人高熱危急,王上急切也是情理之中。”

大司馬哼了一聲,雖已近天命之年,但保養得益,看上去不過四十有餘,他本就豹頭環眼,此刻眼睛微睜,叫人從心底生出壓迫來:“王上是楚之王,不是你的妹夫,齊人伐陳,陳楚聯姻,樁樁件件,晏隱你可費了不少心。”

晏隱微不可見蹙了蹙眉,覆而含笑道:“老師的話學生卻聽不懂了。”

大司馬嘁聲冷道:“你們背著老夫的那些事情,真以為天衣無縫嗎?黃口小兒,竟然生出這般野心,當日軍中的教訓竟忘了麽?為師既然能擁護……”他咬牙,後半句未曾出口,卻也是明明白白。

晏隱面色不改,順手理了理自己的袍擺,緩聲道:“老師,學生有句話一直想說,卻沒有機會說與老師聽。學生和王上雖曾在您的麾下從戎,但這景楚,國姓雖是羋,大氏卻從來都是景。與其說是老師成全了王上,何不說是王上屈尊承了老師的情……”

“好,好,好哇……”大司馬的性子並未隨著年紀恬淡下去,聞言大為惱怒,眼睛發紅,面頰橫肉微抖,連哼了三聲好。

晏隱的眼睛餘光隱隱掃見房門外踏月而來的宮燈陰影,他臉上暧昧的笑意更甚,幾乎是微不可聞加了一句:“更何況,老師也不是白白幫忙。”

大司馬勃然大怒,黑臉發紫,一掌拍在幾案上,淩厲的氣勢呼之欲出:“放肆!”

幾案的茶杯被震得跳了開去,杯蓋顫動,迤邐的水漬在桌上留下蜿蜒的痕跡。門旁的兩個內監也不由跟著抖了一抖。

屋內的兩人同時便聽見楚王低沈含笑的聲音:“老師,何事如此著惱,可是晏隱又不聽您的話。”

大司馬又死死瞪了晏隱片刻,這才從鼻孔中哼出兩道氣:“王上言重,‘老師’二字老臣受之有愧。”

楚王看了一旁拂袖而坐的晏隱,他笑瞇瞇的歪了歪頭,一副無辜的模樣。

楚王便嘆氣:“若非當日老師收留,珝如何能得施所長。老師這話,倒是叫學生不安了。晏隱,可是你又做了什麽混賬事,說了些混賬話。”

大司馬表情略略松解了些,聲音依舊冰冷:“舊書已歸高閣,蛟龍已歸深海。現在的楚國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老臣本不該多說什麽?但是今日收到的線報卻讓老臣甚為不安。”既已隱退,為何還有線報,這前後兩句著實矛盾,晏隱垂首不語。

楚王闊步走進來,與大司馬見禮後平坐一方,大司馬接下來的聲音便也有了感情:“這兩個線報是先王安在齊宮的,先王故去後,便由老臣接管,本已沈寂著許多年,卻不想日前竟知道了一個可怕的消息。王上可還記得,前些日子,借著保太後的壽辰,齊人先派人送來了賀禮,以此修好兩國關系。朝中莫不感嘆王上您的天縱之姿,威懾四方……”

楚王點頭示意他繼續,大司馬這便咽了口唾沫:“但,據細作所說,此次出兵陳國,不過齊人的一次試探,而且這次戰爭,更有其他更可怕的目的。”

“什麽目的?”晏隱問道。

大司馬瞪了他一眼,又看向楚王:“送來的密信字跡潦草,寥寥數語,想是沒有寫完已經來不及,只倉促中送了出來——之後再也無法聯系上他。”

楚王神色嚴肅起來,大司馬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蠟丸,原本透明的蠟丸已經變成詭異的赤紅色。

晏隱的神色也凝重起來,看著那一方蠟丸,那是軍中只有特級機密急件才能用的顏色,本身便已是一種威懾。

大司馬見楚王的表情便知道他明白事態的嚴重性,立刻打鐵趁熱進言:“王上宅心仁厚,向來重情,但是感情既是最深的羈絆,也可能是迷眼的煙雲。親賢臣,遠小人,此楚之所以興隆,親小人,遠賢臣,此女國所以傾頹也。”說罷,又生怕楚王不知道是誰似的,狠狠看了一眼晏隱。

晏隱摸了摸鼻子:“老師,女國傾頹,是因為兵力不足以拒敵吧。”

大司馬眉頭一皺,便聽楚王喝罵道:“混賬東西,不成體統,老師說話,你插什麽嘴!”

晏隱放手垂首,靜聽訓責。

大司馬心情愈發暢快,想了一想,終將剩下的話也跟著說了出來:“王上,辛女已為國後,如今陳國穆氏和辛氏不睦,眼下陳王已經動手,辛家長子被調往陳齊邊境,聽說那裏正流行疫病——此事,君夫人早晚將會知曉,只怕王上屆時難做。”

楚王緩緩哦了一聲,晏隱嘴角那絲笑意也已消失無痕,插嘴道:“老師大可放心,辛女既是楚後,自然當以楚國利益為重。”

這回,晏隱的反應,倒是大司馬有些看不懂了。

新茶換了數道,月色淺淡,值班的侍衛也換了幾茬,燈火明滅不定的朱子房,大司馬終於告退,房中便又只剩下兩人。

晏隱起身前行,手中舉燭,將錦屏中那幅諸國山川圖輕輕撫動,燭火蕩漾在他眼中,波光瀲灩:“猶記得當日在軍中,你我二人擊掌盟誓,踏馬過百川,橫刀擋千夫。”

談了一夜的詭道,楚王神色倦倦,此刻更關心另一件事:“大司馬已經知道,辛匯是你妹妹?”

晏隱點頭,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沒想到,最先知道這件事的,竟是最不想幹的人。不過我倒是奇怪,既然他已經知道,那便也知道我晏家的規矩,向來只以父族論親疏——怎麽會如此蠢,竟會以為我會因為一個女人忘了本份?”

“不過,既然連他都知道,想是齊太子和那位也早已心知肚明了吧。王上真打算私服出宮麽?”

“先說齊使來訪,卻沒想到來的是這兩位。他二人提前來了楚都,卻不肯露面。正好寡人無事,便出去親自會會未嘗不可。畢竟,那也是寡人的哥哥……當年母親強行出宮,齊楚聯盟破裂,只聽聞我這位哥哥被軟禁淩虐而死,卻沒想到,如今竟成了姜慈身旁的第一謀士。”

“姜慈?”晏隱咬重了慈字,笑道,“可是,名不副實啊。”

楚王也笑起來,他伸了個懶腰,黑夜漫漫,空度*啊。

晏隱站在百川圖的最上處,那是郡州所在,離楚國很遠,在陳國最北之地,他伸手撫上去,指肚上是溫潤的觸感,卻聽後面沈默的楚王沒頭沒尾問了一句:“——方才你說‘更何況,老師也不是白白幫忙’,什麽意思?”

晏隱卻不知那樣低一句話,竟也教他聽了去,他目光頓住,聲音卻懶洋洋回答:“大司馬的位置以鈄奚惠的粗蠢才幹能坐到現在,豈不是王上給予他的額外報酬麽?”

楚王看著晏隱欣長軒昂的背影,俊彥如畫,他再想問,卻沈默了。只是隱隱覺得,並不是這個答案。

他一面問話,手一面無意識的翻動齊人新送來的禮單,翻到某一頁,便頓了下來。

“齊人竟然送來了巨虎。”他驚聲嘆道,聲音也生動起來。

晏隱便聽見身後的落兵臺上面傳來一陣嘩啦啦響動。

他轉過頭,便看見楚王拎了一柄彎弓預備出門。

“王上?”

“寡人想到件事去辦。你自個讓大季子送你出宮。”大季子便是小季子公公的叔叔。

說罷,楚王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晨曦還未曾露出端倪,宮中除了巡邏的侍衛,靜謐如畫,然此時,坤和宮中某個眼睛浮腫,長發散亂的人正被人強行從床上拖起來。

“小姐!”美牙努力將昏昏沈沈的辛匯拖離溫暖的被窩,“王上都等你很久了。再不起來……”她壓低聲音,“王上就要親自進來請您了。”

辛匯眼皮跳了跳,身子一僵,靜了片刻,幾乎咬牙問道:“王上,所為何事……”大爺餵,還不到寅時,雞都沒叫,著火還是休妻啊,片刻都等不得麽?

“王上只說有非常要緊的事情……”美牙作難道,“小姐,您還是親自出去看看吧。”

辛匯憋著一肚子的起床氣和黑眼圈,破天荒不到寅時便出了寢殿,果真,楚王正負手站在外間偏廳,見她出來,他便不自禁露出一個略得意的表情,覆又強作淡然道:“寡人方才無事,想起有樣禮物待送與你,便去取了來。”

說罷,他踢了踢腳下一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布包,眼睛裏殷勤的寫著:快打開看吧,看了不要太驚喜。

辛匯打起精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鼓鼓囊囊一大包。倒是被他攪出一絲好奇心,低頭瞅那大大的包裹。

於是,她在楚王殷勤的目光鼓勵下,慢慢打開了那布包,上好的錦緞竟也會落色麽,手上也沾了少許,辛匯剝蒜一般,一層,兩層,三層,四層……

最後,她看見一張新鮮的完好無損的虎皮,血淋淋躺在布包最下面,虎皮眼睛處的一支箭橫貫而出,分毫不差。

她僵硬著轉過頭去,看見楚王似笑非笑,明明臭屁偏偏淡然的臉,上面活生生一個大寫的“求誇獎”。

昨夜的話還歷歷在目……

——“不過是他運氣好,箭也稍微準了些許。一箭射穿了一只餓虎的眼睛……”

——“才那麽小竟能……”她彼時的感慨貨真價實,他臉上的“我能我可以”呼之欲出。

你果真可以。呵呵,誇嗎?誇你全家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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