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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烽煙(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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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邊基本上全是廢話,我真正想說的,其實只有一句——”距離黑石城不遠處的巨石祭壇中,小王爺白音將電報的底稿揮動了幾下,大聲強調,“血戰到底,不死不休!”

“血戰到底,不死不休!”

“血戰到底,不死不休!”

“血戰到底,不死不休!”

一幹被酒精和火焰刺激得渾身熱血都已經沸騰的蒙漢豪傑們舉起鋼刀,群起響應。聲音通過巨石祭壇特有的構造,被瞬間放大到極限,在夜空當中反覆回蕩。

小王爺白音自己的身體也被熱血燒得滾燙,將電報湊到火上點燃了,用力拋向半空。祭壇內滾燙的空氣托著正在燃燒的通電,扶搖直上,像太陽般瞬間照亮在場每個人的眼睛。然後又迅速暗了下去,化作一團暗黑色的碎末,被夜風吹得無影無蹤。

“長生天收到了,他收到了我們發自心中的聲音!”深深吸了一口氣,白音繼續揮舞著胳膊吶喊,如瘋似狂,“他將一直看著我們,看著我們如何兌現今晚的誓言!”

“血戰到底,不死不休!”

“血戰到底,不死不休!”

群雄再度舉起刀,一遍遍重覆先前的誓言。有股凜然之氣伴著聲浪從祭壇中湧起,直沖宵漢。

“把勃日貼赤那狗賊給我押上來!老子今天要用他的頭顱,祭龍哥和斯琴的在天之靈!”借著胸中半空中這股凜然之氣,小王爺白音義正詞嚴的宣布。

“是!”幾名蒙古壯漢答應一聲,快步走到祭壇外。從馬背上擡下一個麻袋,像倒死魚一樣,將已經癱成了一團勃日貼赤那從麻袋裏倒出來,拖至祭壇中央的火堆旁。

“咦!這廝怎麽會落到小王爺手裏?!”

“這廝不是躲在貝勒府裏閉門思過了麽?怎麽比川田國昭還早就被抓了過來?!”圍在火堆旁眾蒙漢豪傑議論紛紛,誰也沒想到小王爺白音手裏,居然還握著這樣一個“關鍵角色”。

在大夥驚詫的目光裏,小王爺白音解開了上衣,坦露出自己的左胸。先用力在左胸口處劃了一刀,然後擎著帶血的刀尖,一步步走向勃日貼赤那,“我,木華黎的子孫,烏旗葉特左旗劄薩克郡王白音,今日以自己的心頭血,向長生天獻祭。請長生天見證我今日所為,並非同族相殘,而是為了剔除蒙古人當中的敗類,維護祖先的榮譽和前輩英雄曾經在這裏立下的誓言……”

“白音王爺,白音王爺,你聽我說,你聽我說啊!”沒等他把祈禱詞說完,勃日貼赤那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力氣,突然跪了起來,以頭搶地,“不是我要害死斯琴的。是,是日本人逼著我幹的啊。是日本人逼著我幹的啊!關東軍馬上就要開過來了,我要是不跟他們合作,他們就要把,就要把烏旗葉特前後左右四旗的男男女女統統殺光啊!”

“呸!”白音擡起一腳,將他再度踹翻於地,狠狠踩住胸口“少給我扯那些不著邊的東西,咱們烏旗葉特四旗又不是沒有男人了,誰會挺著脖子讓他們殺?!”

“殺就殺,總好過繼續給小鬼子當奴才!”

“小鬼子要殺咱們,咱們就不會拿刀子拼命?!大夥只要豁出去了,還不一定死的是誰!”

“別扯淡,想要出賣別人,肯定能找到一百個理由!”

“……”

火堆旁的蒙漢豪傑們怒形於色,誰也沒把勃日貼赤那轉述的威脅當做一回事。見到此景,小王爺白音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將腳掌輕輕松開了半寸,沈聲問道:“勃日貼赤那,大夥剛才的話,你可聽清楚了?!”

“咳咳,咳咳,呼呼,呼呼,呼呼……”勃日貼赤那當了小半輩子喇嘛,身子骨哪經得起白音如此碾壓。拼命喘了半晌粗氣,才咧開嘴巴,哭泣著回答,“聽,聽到了。我,我當時心中害怕,嗚嗚,所以,所以才答應了他們。嗚嗚,嗚嗚,我已經後悔了,所以才偷偷跑回了廟裏去。跑回廟裏頭去對著佛祖懺悔!我,我願意在廟裏頭替他們燒一輩子高香,求佛祖保佑他們兩個的在天之靈……”

“呸!龍爺和斯琴才不願受你的香火!”旁邊有人聽不下去了,沖過來,照著勃日貼赤那的狗臉就是一記耳光。

“在酒宴上給客人下毒,然後燒幾柱香就沒事了。怪不得有人願意當喇嘛!”

“誰知道你會不會在香燭了也下毒?讓龍哥和斯琴的在天之靈也無法安寧!”

其他豪傑早就按奈不住,見有人帶頭,也紛紛上前,一邊罵,一邊沖著勃日貼赤那拳打腳踢。

勃日貼赤那身體被白音踩在腳下,根本無法躲閃。轉眼間,腦袋就被打得像豬頭一般,嘴裏吐著血沫大聲求饒,“饒命,諸位兄弟饒命啊!看在我也是蒙古人的份上……”

他不提蒙古人三個字還好,一提,眾人更是怒不可遏。“你也配做蒙古人?!”

“咱們蒙古人裏頭,哪有你這樣的賤種?!”

“龍爺和斯琴兩個沒死在戰場上,卻死在了你這個敗類手裏。待到了九泉之下,我看你如何面對咱蒙古人的祖先?!”

眼看著勃日貼赤那就要被活活打死,白音趕緊揮了下胳膊,示意手下們將憤怒人群從自己身邊推開。“別打了,打死他就太便宜他了。大夥先別急,我再問他一句話!”

“打死他?想得美?活剮了他才算解恨!”

“剮了他,剮了他!”

眾人沒有白音力氣大,卻又不甘心放過勃日貼赤那。隔著白音的親衛,繼續大聲發洩心中的憤怒。

白音將沒拿刀的左手輕輕向下按了按,示意大夥稍安勿躁。然後低下頭,用刀尖頂住腳下之人的胸口,“勃日貼赤那,對著長生天,你如實回答我,當日是誰,把毒藥放進斯琴和龍哥兩人的酒碗裏邊的?”

“我,我……”勃日貼赤那從腫得只剩一條縫隙的眼皮下,看了看純凈的夜空,呻吟著回應,“是我,是我親手放進去的。可,可日本人,日本人跟我說,那,那是慢性毒藥,只要及時註射解毒針……”

“咱們烏旗葉特四旗老祖宗的遺訓中怎麽說,若有客人來到咱們家中……”白音不想聽他的任何解釋,將刀尖向下壓了壓,繼續追問。

勃日貼赤那胸口吃痛,嚇得魂飛魄散。扯開嗓子大聲叫嚷道:“拿最美味的奶豆腐和羊肉招待客人。獻上最好的酒水和點心,給客人的水袋裏灌滿清水,包裹裏放滿幹糧。如果有人敢追殺客人,拿起刀來保護他,直到他離開你的視線。饒命,饒命啊。白音小王爺,我願意把,願意把烏旗葉特後旗雙手奉上,把所有……”

“那,你知罪麽?”白音將刀尖繼續下壓,再度將勃日貼赤那的哀告,“對著長生天,大聲告訴我。別想著狡辯,今天誰也救不了你!”

“我,我,嗚嗚……”勃日貼赤那追悔莫及,放聲長嚎。本以為躲進寺廟當中,就能先避一避風頭。待關東軍的主力抵達之後,再出來接掌烏旗葉特後旗的政務。誰料到寺廟裏的師兄師弟們居然突然翻了臉,將自己打暈了,直接綁著送到白音手裏。

“龍哥,斯琴,你們兩個英魂不要急著走。白音來送你們了!”沒有興趣在此人身上過多浪費時間,白音先將染血的刀尖舉起來,沖著夜空大聲呼喚。隨即,左手按下去壓住勃日貼赤那的腦袋,右手橫著一抹。“噗!”有股黑色的血漿噴進火堆中,令火焰瞬間跳起老高。

“龍哥,斯琴,你們兩個英魂不要急著走。我們來送你倆了!”眾蒙漢豪傑依次上前,用刀子割了勃日貼赤那身上的肉,一片片丟進火堆中。炙烈的火焰夾著焦臭味道越燃越旺,越燒越旺,照亮每個人的眼睛,就像夜空中一顆顆璀璨的星鬥。

望著眼前跳動的火焰,小王爺白音感覺到自己眼睛裏有一股熱流在湧動。他終於可以將烏旗葉特四旗整合為一體了。右旗女王斯琴被日本人謀殺,後旗攝政勃日貼赤那身敗名裂,前旗的鎮國公保力格告老歸隱,從今以後,烏旗葉特四旗這三萬餘平方公裏土地,五十多萬蒙漢人口,將歸他白音一人掌控。他可以盡情施展心中的抱負,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出一片塞上江南。為了這一天,他準備了多少年,又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如今夢想終於成真,為什麽,為什麽他自己心裏居然找不到絲毫的喜悅?!相反,卻又一股沈甸甸的感覺從半空中壓了下來,從肩膀一直壓進了心頭?

“保力格大叔——!”他的喉嚨動了動,沖著人群之外,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正躲在祭壇外冷眼旁觀的鎮國公保力格笑著擺了擺手,拒絕了白音的主動邀請。然後轉過身,慢吞吞走向自家的包銀馬車。

“公爺,您,您就這樣走了?”管家呼和奧拉不甘心地湊上前,低聲提醒。“咱們即便不再看好日本人,也不能讓白音那小子撿了這麽大個……”

“我今年已經五十二了,他才三十出頭!”保力格笑了笑,自己伸手拉開車門,“與其跟他爭到累死,不如趁現在替子孫結個善緣。況且今後這草原上,允不允許有我們這種人的存在,還兩說著呢!”

“您的意思是?”管家呼和奧拉聽不明白保力格的話,一邊替對方關車門,一邊皺著眉頭詢問。

“走吧!趕緊回去收拾東西。趁著這兩年香港地價不值錢,咱們去好好盤幾片兒下來。以後能不能吃上口舒坦飯,就全靠這一把了!”保力格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用膝蓋抵住車門,探頭朝祭壇中最後看了幾眼,然後笑著坐了回去,順手將車門關好。

“是,公爺!您坐穩了!哈森,趕車!”管家呼和奧拉大聲答應著跳上車轅,一邊督促車夫開動,一邊戀戀不舍地向後回頭。

巨石祭壇中,祭祀儀式已經結束。一身國民革命軍上校的裝束的彭學文被白音請到火堆旁,舉著一個小型擴音器,正在進行鼓動演說:“……就在半個月前,美國、英國、法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二十餘國,已經正式對日本宣戰了!我們不再是孤獨的抵抗者,我們擁有了世界上大多數正義國家的支持,將與他們一道……”

“美國?美國在哪?”

“英國人,是當年為了賣鴉片打進來的那幫洋鬼子麽?”眾蒙漢豪傑面面相覷,很難理解彭學文口中的那些國家,與眼前的戰鬥有什麽必然聯系。

騷動聲迅速傳入了彭學文的耳朵,他楞了楞,將事先準備好的演講稿在心中跳過數段,直接進入最高潮部分。“對於全世界的盟友,我們心存感激。但是我今天在這裏不得不說,這些盟友,來得太晚了一些。此刻距離七七事變,已經過去了四年半時間,距離九一八事變,則整整過去了十年零一個月。我們中國人,我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各族兄弟,漢人、蒙古人、還有滿人和其他民族中的熱血男兒,已經跟小鬼子戰鬥了十年。十年來,我們的血淌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也許將來還會有一天,我們的屍體也會躺在一起,手臂挽著手臂,肩膀挨著肩膀,共同捍衛著我們身後的父老鄉親,捍衛著祖先和後代在這片土地上,自由生存的權力!”

這幾句,大夥終於聽明白了,互相看了看,臉上都湧起了一股淒涼的笑容。漢人,蒙古人,滿人,還有鄂溫克、鄂倫春,彼此間長得不太一樣,性子和習慣也不盡相同,那又有什麽關系?!日本鬼子來了,還不是把大夥都當奴隸,根本不管誰是哪個民族!想殺就殺,想搶就搶,不需要尋找任何理由。

“十年來,我華夏各族兄弟,浴血奮戰,前仆後繼,令日本人的大陸計劃,徹底宣告破產。”祭壇中,火光在跳動,彭學文的聲音也被熱空氣托到夜空裏,越傳越遠,越傳越清晰,“我華夏各族,也因此重鑄於一體,不再分關內塞外,不再分胡漢南北。為了不給日寇當奴隸,為了子孫後代永遠不受人欺淩,為了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個驕傲自由的國度,我們舉起手中的刀……”

祭壇中的各路英豪滿臉肅穆,將手中的鋼刀默默舉起來,鑄成一片鋼鐵叢林。

“弟兄們,舉刀殺鬼子!”黑石城外二十餘裏處一座日本屯墾區前,周黑碳高舉戰刀,長驅而入。

“殺鬼子,殺小鬼子!”李老九、小北風、鎮東洋等草莽豪傑帶著大半個獨立營弟兄,緊隨其後。刀光閃處,護衛屯墾區的鬼子兵和日本浪人被砍得東倒西歪,四散奔逃。

“游擊隊,舉刀,跟我來……”兩百餘裏外,張松齡雙腿用力一磕馬鐙,高舉著鋼刀沖向日軍陣地。

“舉刀,殺鬼子!”

“殺鬼子!”巴圖、小鄭、老馬、一眾游擊隊戰士手擎長刀,跨在戰馬的背上,緊隨於張松齡身後,義無反顧。

一排鬼子兵從戰壕裏跳出來,撒腿逃命。黃膘馬馱著張松齡從背後追上他們,刀光如電,砍下一顆顆醜陋的頭顱。

“玉碎——!”川田國昭岔開兩腿,雙手舉起指揮刀,遙遙地向張松齡發出挑戰。最後一道防線地已經被摧垮了,甭說援軍,連回電他都沒接到一個。生死關頭,他要用手中的刀來維持帝國軍人最後的威嚴。

“在酒裏下毒的家夥,你也配?!”沒等張松齡的戰馬沖到近前,杜歪嘴已經從後邊追上。手中歪把子噴出火蛇,將川田國昭打得倒飛出去,慘叫著變成一張篩子。

巴圖策馬追上半空中的屍體,揮刀橫掃。川田國昭的一條手臂被砍下,屍體卻再度飛向半空。小鄭緊跟巴圖腳步,疾馳而過。長刀掠起一道血浪。川田國昭的身體在半空中打了個滾,再度破碎成為兩截。

老馬沖了過去。

小哈斯沖了過去。

一匹又一匹駿馬馱著游擊隊員和烏旗葉特右旗的王府衛士們從張松齡身邊沖過。將小鬼子淹沒於冰冷的刀光之中。

方國強最後一個沖到,想說些什麽,最終卻什麽都沒有說。將頭擡起來,看向夜空,嘴唇默默蠕動。

夜空中,有兩顆明亮的流星從東南向西北滑過,照得四野一片雪白。

狂風乍起,卷住地面上的積雪,托住流星,且沈且浮,如夢如幻。

北風卷著雪花繼續向南,飄過萬裏長城,飄過連綿關山。

同樣的星光下,八路軍某部戰士舉著大刀片子沖進日軍隊伍,刀光落處,鬼子紛紛授首。

同樣的星光下,一群國民黨士兵抱著手榴彈沖向日寇坦克,血灑疆場。

夜空中的流星就像兩只眼睛,默默看著長城內外所有風景。

“讓我們舉起手中的刀……”同樣的星光下,身穿國民黨上校軍裝的彭學文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繼續大聲疾呼,“為了祖輩賦予我們的尊嚴,為了子孫不再被人屠殺,為了永遠的自由和光明……”

“戰!”“戰!”“戰!”白音帶頭,眾蒙古貴族和漢家豪傑齊齊揮舞長刀,將他的演講,淹沒於一片山呼海嘯聲中。

烽煙滾滾,火光點燃整片天空。

尾聲

“你們把縣城光覆了麽?”張約翰聽得意猶未盡,扯著自家爺爺的胳膊,低聲追問。

老實說,他在這一路上聽到的故事並不算非常精彩,卻遠比他以往看到和聽說的任何歷史資料都更生動,更貼近自我。特別是當他從自家祖父口中,聽到那句,“為了子孫後代永遠不受人欺淩。為了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個驕傲自由的國度”之時,心中竟然有一股熱流在湧。雖然這是他第一次來塞外,今後也不可能與此地產生更多的聯系。

“怎麽可能?真那麽容易的話,抗日戰爭也不用打了八年!”張松齡看了看不遠處黑色的城樓,笑著搖頭。“我們當時缺乏攻堅用的重武器,而整整一個聯隊的關東軍已經開到了半路上。”

城樓是九十年代中期在黑石寨北門的遺址上重新修覆的,盡量保持了最初的原貌。但黑石寨,卻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黑石寨。城區的面積,已經是當年的五倍大小。一些原本連遠郊都算不上的地段,也隨著房地產熱的降臨,漸漸與城區聯系到了一起,漸漸化作了城市的一部分。

“那,那白音小王爺呢?!他,他能撐得下去麽?!按您的說法,他可不是個可以共同應對危機的人!”見慣了大城市風光的張約翰,對眼前的景色提不起任何興趣,繼續攙著自家爺爺胳膊,刨根究底。

“他……?”張松齡笑了笑,繼續搖頭。“他當然堅持下來了。說實話,我當時也沒想到他能堅持下來。但過後仔細一琢磨,我們當年其實都看低了他。白音這家夥,不但有野心,並且非常有韌勁兒,目光也是相當的長遠!”

“噢!”張約翰茫然地點頭,對自家祖父的說法不置可否。以當時日本的國家實力,在發起珍珠港偷襲那一瞬間,失敗就已經成了註定的結局!況且連續好幾年都沒將一支游擊隊打垮,並且令後者越戰越強。換了誰與白音易地相處,恐怕也不會再把賭註壓在日本侵略者身上。

“他不光在這一件事上目光長遠!”張松齡猜到了自家孫兒的困惑,想了想,繼續補充。“抗日戰爭的後三年半,基本上他都是在跟我們,還有周黑子的獨立營一起並肩戰鬥。哪怕是在被小鬼子追得退進了大沙漠,他都沒有再接受日本人的招安。”

“這樣啊,那他還真不一般!”張約翰想了想,輕輕點頭。

“何止是不一般!”張松齡笑了笑,迅速拋出了第二個證據。“抗戰結束沒多久,他就毅然把隊伍拉到了共產黨這邊!”

“啊!”張約翰大吃一驚,不光是因為白音的遠見卓識,而且為這個故事的後續。“您,您和彭學文打起來了?周黑碳呢,他,他那時候可怎麽辦?”

“沒有!我倒真想早點兒跟他打起來,那樣,無論最後是死是活,他都能落個明白。說不定,現在還有人給他著書做傳!”張松齡長長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

“他,他怎麽了?誰殺了他?!”張約翰越聽越糊塗,瞪圓黑溜溜的眼睛刨根究底。按照自家祖父先前的說法,這位彭學文先生可算得上文武雙全,家中根基也十分雄厚。這樣的人,在抗日戰爭中還曾經立下過大功。誰能輕易動得了他?!

“他自殺了!據說是!”張松齡慢慢閉上了眼睛,聲音中帶著無法被時光磨去的憤怒,“抗戰結束那年,他的老師馬漢三調他回北平。結果還沒等出發,軍統那邊又派來了一波人,帶著毛人鳳的親筆命令把他抓了起來。說他當年在軍統察綏分站時,曾經暗中與日本人相互勾結。把他關在原來日本的軍營裏,日夜拷打。他受不了那個委屈,也不願意按照審訊他那些人的意思拖自己的老師下水,就趁被押出來放風的時候,一頭撞在了石頭上。當場就咽了氣。白音聽到這個消息後,就拉著周黑碳一道造了反。然後我們三家聯手去攻打縣城給彭學文報仇,而守城的一方,居然是蔣葫蘆!”

“呃!”張約翰一口氣沒喘勻勻,差點直接嗆昏過去。這到底是什麽一回事情啊?!曾經的抗日英雄被軍統自己給打成了漢奸,曾經的大漢奸卻搖身一變成了耿耿忠臣?!論荒唐,這人世間還有比這更離譜的事情麽?

“政治這東西,有時候比戰爭還殘酷!”張松齡的話從耳邊繼續傳來,聲聲令年青的張約翰酸澀莫名。“打仗的時候,至少你知道子彈從哪邊來。搞政治的時候,卻誰也沒有把握!”

“你就拿你方爺爺來說吧!”被彭學文的遭遇觸動了心事,張松齡苦笑著感慨,“那麽教條的一個人,六十年代卻被生生劃成了右派。好不容易盼到平反了,沒等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又稀裏糊塗成了極左份子!偏偏當年抓他右派的,和後來批判他極左的,居然是同一波人!”

能被列為張約翰祖父輩分,又姓方的人,百分之百就是方國強了。在自家爺爺的故事裏,這是個非常臉譜化的政治工作者形象。然而讓張約翰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如此臉譜化的一個人,最後的遭遇居然也如此離奇。離奇到令人有些啼笑皆非,又忍不住要扼腕長嘆的地步。

正要從自家祖父嘴裏繼續刨一刨,有關白音、方國強和周黑碳幾個人的最終結局。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紛亂的喧嘩聲,緊跟著,周圍熙熙攘攘的人流微微一滯,然後便如潮水般向城門遺址湧了過去。

“打架了,打架了!”塞外的民風彪悍,百姓最喜歡圍觀的就是當街鬥毆。只要不鬧出人命,無論打得多激烈,周圍保證都缺不了助威聲和鼓掌聲。

“這幫家夥!”張松齡的回憶被打斷,望著不遠處的人群連連搖頭。都多少年過去了,當地老百姓還是如此愛湊熱鬧。這人心的變化,可是比科技與工業慢得太多!

“不是打架,不是打架,是白家老爺子,白家老爺子在教訓二鬼子呢!”人群內,忽然又傳出幾聲略帶誇張的匯報聲。仿佛唯恐後面的人看不見,專門要做現場直播一般。

“白家老爺子?”張松齡聽得微微一楞,心中忍不住湧起一股非常奇妙的預感。“不會是白音那廝吧,他可快滿百歲的人了!”

說著話,他也不顧自己年老體弱,雙手分開人群就朝熱鬧發生地擠。嚇得張約翰魂飛魄散,趕緊大呼小叫地跟了上來,“爺爺,爺爺您小心點兒!對不起,對不起,老人家愛看熱鬧。別擠,別擠,老人家身體不好,擠壞了你們自己惹麻煩!”

也不知道是他的威脅起了作用,還是張松齡其實沒有看上去那麽脆弱。轉眼之間,祖孫二人已經來到了人群中央。只見舊城門遺址的位置,有個須發皆白的老漢拎著拐棍,正朝一名身穿藍色西裝的家夥身上猛抽。藍西裝明明比白發老漢小了足足五十歲,身邊還帶著三十多個彪形大漢做隨從,卻既不敢還手也不敢讓隨從們幫忙,只是捂著自己的臉左躲右閃。

“捂個屁,要臉的話,你就不會打這座城樓的主意。從城樓上拆石頭給小鬼子修陵園!呸,虧你們想得出來!抗日烈士裏邊都到處跑兔子了,怎麽不見你們出錢修一修!”白胡子老漢不依不饒,越戰越勇。

藍西裝像只猴子般跳來跳去,一邊跳,一邊大聲委屈地嚷嚷,“老爺子,老爺子您聽我解釋。這,這個決定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只是負責施工的包工頭。您要打,也該打做決策的那些人,不該,不該打到我頭上!”

“我不管。從今天起,我就住在城樓子下了。誰要是敢從上面扣一塊石頭下來,老就把這條老命豁給他!”白胡子倚老賣老,用手杖指著藍西裝,繼續大聲嚷嚷。

“打得好!”

“該打。給日本鬼子修陵園,真是忘了祖宗的王八犢子!”

周圍的百姓唯恐天下不亂,跺腳鼓掌,拼命給老人喝彩。正熱鬧間,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剎那後,有輛奧迪A6在三輛警車的前後保護下,緊貼著人群停了下來。

圍觀的百姓們見狀,立刻散去了一大半兒。只有極少數膽子奇大,或者像張松齡這樣跟當地沒有任何瓜葛的,才繼續留在城樓下,冷眼旁觀事態發展。

奧迪車們被秘書拉開,從上面走下來一名大腹便便的白胖子。先是把藍西裝推到一邊,然後又快步走到白發老人面前,蹲下身去,滿臉委屈地責怪道:“爺爺,你這是幹什麽。給日本開拓團修陵園,是本市招商引資計劃的一部分。是為了黑石寨的長遠發展。再說了,開拓團也是普通百姓,跟日本軍方不能混為……”

“放你娘的狗屁!”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老者的胡子和眉毛同時豎了起來。用拐杖點著此人的胸口,大聲痛罵道:“他們是軍人,還是普通百姓,我不比你們這些小王八蛋清楚?!當年來中國淘金的小鬼子,有幾個手上沒沾過咱中國人的血?!普通百姓?你見過整體扛著槍訓練,動不動就朝中國人腦袋上開火的普通百姓麽?!告訴你吧,那些死掉的日本浪人,十個裏邊至少有五個是你爺爺我帶人幹掉的。你今天想給他們立碑,除非把我先宰了埋在碑底下!”

“爺爺,爺爺,你消消氣,消消氣,我們不是那個意思。這地方太亂,您先跟我回家去,等到了家,我再跟您慢慢解釋……”白胖子被罵得無地自容,紅著臉低聲求肯。

“我不回,我今天就要住在這兒,看看誰敢拆城墻去給鬼子修墳!我不懂什麽叫招商引資,我就知道,人要是不知道自愛,誰也不會瞧得起他!”白胡子不依不饒,繼續大聲嚷嚷。

“行了,白音老哥,你給孩子留點兒轉圜餘地吧!”張松齡看胖子實在可憐,擡起頭,大聲幫腔。

“你是哪衙門……”白胡子老漢正在火頭上,立刻把目光轉向了張松齡。嘲諷的話才說了一半,身體卻像中了邪般僵在了當場。好半晌,踉蹌了幾步,用顫抖的聲音試探道,“你,你是張胖子?是你嗎?你怎麽過來的?這大白天的,你可別故意嚇唬我?!”

“你才是孤魂野鬼呢!”張松齡情緒也非常激動,抹了下眼角,大聲回敬。“咱們倆什麽時候交情到那份上了,讓我死了也忘不了你?”

“是活人就好,活人就好!”白音立刻就忘掉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像個小孩子般向前晃了幾步,雙手拉住張松齡的胳膊給自家當官員的孫兒介紹,“小巴圖,這就是你張爺爺。當年要不是他,咱們一家人肯定全都完蛋了!趕緊滾過來,給你張爺爺磕頭!”

“張爺爺!”胖子官員又被弄了個滿臉通紅,走上前,深深向張松齡鞠躬。“我常聽我爺爺提起您。您這次怎麽有空回來了?怎麽也沒提前通知一聲,也好讓我安排車去接您!”

“滾蛋吧,你張爺爺想坐車,輪得到你去接!”見自家孫兒不肯給張松齡磕頭,白音擡起腳,一腳將他踢出五尺開外。隨即緊緊拉住張松齡胳膊,仿佛對方隨時會跑掉般,大聲嚷嚷,“回來,回來就好。走,趕緊去我家喝酒去,咱們哥倆,今晚一定要喝個痛快!”

“我現在可是喝不動了!”張松齡任由對方拖著,大步走向人群之外,“我這次,是帶著我的小孫子一起回來的。約翰,趕緊過來見過你白音爺爺!”

“白音爺爺事!”終於見到一個活著的,故事裏的人物,張約翰帶著幾分好奇,向白音深深鞠躬。

“好孩子,好孩子!”白音笑呵呵地將張約翰攙扶住,同時用另外一只手在自己身上來回摸索。找來找去,終於在腰間摸出一塊帶著體溫的玉佛。笑了笑,用力按在了少年人的掌心處,“拿著,讓佛祖保佑你一生平安喜樂。”

“這……”張約翰雖然不了解玉石文化,卻也知道此物價值不菲,趕緊擡頭向自家祖父請示。

“讓你拿著就拿著吧,你白音爺爺是個大財主!”張松齡點點頭,笑呵呵地吩咐。

白音立刻把眼睛一豎,反唇相譏,“你才是大財主呢,你們老張家當年差點把生意做到外蒙去!要不是你這小混蛋太敗家,說不定現在連半個黑石城都能買下來!”

兩個老頭互相逗著嘴,轉眼就把胖子官員和藍西裝等拋在了身後。看看周圍沒有閑雜人員跟上來,張松齡突然停住腳步,帶著幾分得意追問,“你個老東西,今天又唱苦肉計給誰看?難道以巴圖現在的身份,也阻止不了給小鬼子立碑的事情麽?”

“都這麽大歲數了,你就不能裝會兒糊塗?!”九十多歲的白音,沖著八十多歲的張松齡翻翻眼皮,恨恨地說道。“你一出面,我就知道又被你看穿了。巴圖那混蛋骨頭太軟,不敢跟其他幾個常委全鬧翻了。而另外那幾個,都是急著建功立業的主。只要能把日本商人招來,他們才不在乎給誰立碑呢!”

“然後你就……”

“我今天在這裏一鬧騰,市委表決時,巴圖就有理由投反對票了。然後再想辦法朝報紙上捅一捅,估計就能把給小鬼子立碑的事情,徹底給攪和黃掉!”白音擠擠眼睛,像小孩子偷到了糖般得意。

“至於麽?你也是當過地委書記的人,就不會通過正常途徑去……”張松齡不理解白音的難處,看了對方一眼,不屑地數落。話說到一半兒,才忽然意識到白音性格便是如此,向來能走彎路就不直行。況且這老家夥也離休十多年了,在政界的影響力早已趨近於零。能想出這一招苦肉計來,其實已經非常難得。

二人曾經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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