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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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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天運負手在寺裏大廳門前,並沒進入。他的目光落在正聆聽著僧人解說石刻畫的女人身上。

從他這裏看去,只能看見她的背影:依舊是寬袖素衣,袖上繡著牡丹,墨色長發簡單披在背後,耳上戴著紅珠,並不過分招搖。

……多久沒看到人了,居然一看見背影,就認出是她。

他實在不願意花心神去數到底是多久,就只是一個女人而已。驀地,他想起最後那一夜裏她忍著顫抖的樣子。

他暴怒時,確實會嚇到人,也一向只有他人承受的份,萬無他憐惜的時候。

他不否認,當下雷霆之怒是嚇到她了……沒人教過他怎麽安撫人;要怎麽讓一個人在他盛怒時不怕他,這種事哪遇過啊,他煩躁地又轉起玉扳指。

“皇……爺?”劉耶小心地上前。

“正巧,無鹽女也在這裏,你瞧瞧,那就是想殺我的女人?”

劉耶順著看去,眼眸驀地大張。

“不是三頭六臂很令你吃驚麽?”龍天運道。

“爺,真是她?”看起來中人之姿,儀態端雅沒有妖媚之氣,衣著也相當保守而目不斜視……誰啊?別弄假的來啊。

“你有這本事讓我去特意尋人來冒充這無鹽女?她是雕版師。”

“雕版?那不是跟太後一樣嗎?”

龍天運終於從那背影抽回目光,落在劉耶蒼老的面上。他譏諷笑道:“要不要賭,她會不會成為太後第這話裏話外不對勁!劉耶下意識又看了一眼那個女人。那女人正因聽見解說者說了什麽而露出笑來。

他轉向陛下正要說什麽,見到陛下直盯著寺裏,往側走了兩步。

那個角度可以看見無鹽女的笑容。

劉耶心神大驚。“陛……爺,你要讓她入宮?”

龍天運轉頭看著他,淡淡說道:“如何入宮?”

“太後那裏……”

“你先把太後以及康王殺了再說吧。喔,順道把外戚一並解決了,我會感激你的。”

“奴婢不敢!”他嚇到連忙要跪下。

龍天運毫不憐惜地推他到門後,面色隱怒道:“做什麽?在這裏下跪?!讓人知道我是誰?!”

“奴婢不敢……”

“這不敢那也不敢,就敢藉著預言之名來左右我?!你到底是哪裏生出的天大膽子!劉耶,認清楚她的臉!馮無鹽就是我的女人,你要敢動她,你沒有後代我就從你認識的人開始殺起,哪怕到最後,只跟你說過一句話、只看過你一眼的,都殺!我要讓天下人知道你背負了多少罪孽!竟敢連我的孩子也想毀去嗎!嗯?劉耶?”

劉耶臉色大變,實在變得不能再變,青青白白又紅又黑。他先是驚愕皇上殺氣如此可怕,後來再聽到龍子出現,他都快昏厥過去了。

“她……她有……有……”

龍天運挑起眉,不予置評。

事實上,沒有。

鐘憐鉅細靡遺地把每一件事都稟報了,包括連這兩天她癸水來了都說,讓他還真是……都不知道該說鐘憐夠忠心,還是心頭帶著那麽點失望。

或許,現時她還不適合有孕,他想。

劉耶垂頭想了一陣,啞聲說道:“陛下可曾想過‘得帝而毀’另有其意?大晉歷代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例子比比皆是,開國主因以江山為重而開啟金璧一朝,如今陛下卻為了一個女人而舍棄江山,如何對得起開國主、對得起列祖列宗?”

良久,龍天運沒有回應。

劉耶忍不住擡頭看去,對上那雙沒有熱度、近乎看死人的目光,無法控制地連退,直到背抵住墻無法再退後。

“朕記得,你跟在父皇身邊多年,一心一意地做事,從無大錯。父皇看中了你的忠心,要你等太子登基後跟著他幾年再還鄉。”那聲音雖平平漠淡,卻隱含著一絲冰冷,“朕十二歲離京,與你接觸不多,卻也知道你的一片赤誠之心。劉耶,若不是你的忠心,朕不會在此跟你多費唇舌。一個底下人,是要有度的,你要越過那個度,再忠心對朕也沒有意義了。朕一點兒也不介意替你的腦袋轉個彎,讓你看清楚此時局面。”

劉耶囁嚅,似是要說話。

“你要說,你不怕死嗎?為了朕,你可以拖所有人下水也值得,是嗎?”、龍天運輕輕笑了,笑聲冷意入骨髓,“由此可見,你在宮裏多年,蓄積了許多勢力,才能夠讓一個奴才有這種想法啊。”、“老奴……不敢……”

喜子繞了一大圏避開馮無鹽,才回到門外,看見龍天運正與劉公公說話,不由得緩下腳步。

“你還沒有發現嗎?”龍天運表情播播,上前一步,杜絕了劉耶所有逃生的路線,依舊以播然到令人悚栗的口吻道:“金璧之後,至今只有一個太監擁有宮中八方勢力,那是因為,開國主肯給。父皇念你忠心,讓你留著你的勢力,等太子登基後好幫上一幫。你以為朕直通晉城的目的在哪?是來掃尾的啊。不論將來帝位是朕或康王的,都不想有個人隨時以忠義為名幹預金璧之事。”

“陛陛……”劉耶全身衣裳已濕透,聲音微微顫著。

龍天運盯著他看,忽然問道:“你怕朕?朕在好聲好氣跟你講理,你怕什麽?”

“陛陛……帝王氣勢,世上有誰能不怕?無論是誰,都只能跪在陛下面前,老奴……老奴……”

龍天運聞言靜了一瞬,而後眼底露出些許的煩躁。他摸上玉扳指,不耐煩道:“朕有個異想天開的想法,聽麽?”也不管對方有沒有應聲,繼續說:“開國主是唯一看完龍運史的人,他卻讓這本龍運史留到後世。劉耶,你不認為疑點重重嗎?他大可燒了,先皇就不會知道太子顯龍七日死,朕也不會在太子死時留在宮中,而是直接出海了:也許會因皇位而造成短暫的動蕩,但最後不管是康王也好,其他皇子也好,都能在如今的金璧一朝裏穩定登基。無論誰登基,都絕不會是朕。”他靜了一會兒,讓劉耶吸收後,才又道:“你想想,寫預言的神棍不就是看見了未來而留下預言嗎?他到底看見了什麽未來?看見太後跟你偷窺了預言,看見朕被逼到出來找你,看到若沒有你跟太後的偷窺,朕一世都不會遇上馮無鹽?只要他們不留下預言,神棍看見的就是另一種未來。那,你說,開國主跟那神棍到底是為了什麽要留下預言?”

“等、等等,陛下,讓老奴緩緩、緩緩……”他有點混亂……

“腦子不好使沒關系,不要破壞金璧的龍運,否則你就是金璧的罪人。朕,言盡於此,你心裏要有準備了。”語畢,他轉身入寺。

此時,馮無鹽已去寺裏其它地點看石刻。他擡起頭看著開國主的石刻,不知是不是這些石壁年代太久遠,竟有沁寒的空氣撲面而來,仿佛帶來了亡者的氣息。

即使死了也要幹擾未來的人,往深胡思亂想了就是開國主可怕的連環計,他想。可惜,他不打算往深想去。

龍天運收回目光,瞥向跟在身後的喜子。“瞧你們說得開心,嗯?”

喜子還有些恍惚,下意識接道:“馮姑娘提到她有十幾個姊妹,馮夫人是正房,她排行十二。”身為底下人,他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主子臉色說話。

主子想要什麽、想聽什麽,主子不必說完全,他自動補上。

龍天運聞言,本是播播的臉色有些訝異。“就這些?”

喜子想了下,又道:“她說她前世必是晉人老爺,多妻多妾,今生才會是這性子。”

這一次龍天運面上明顯出現了疑惑。

喜子實在忍不住,輕聲問道:“爺,您說的異想天開想法是真的嗎?奴婢是說,開國主留下預言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其實他想問的是,他聽過有預言,卻從來不知道預言裏說什麽,而顯然,陛下一直瞞著他。這表示,他還不值得信賴嗎?這讓他感到心慌。

“假的。”龍天運漫不經心地答著。

“什麽?”

龍天運嗤笑一聲。“開國主留下預言的真正目的是什麽,誰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去庸人自擾。我說的,只不過是給劉耶最後的保命符。”

喜子怔住。他看著高高在上的帝王……璧人是天生高大的,但這並不是他覺得陛下高高在上的原因,而是身為皇子的氣度與帝王的積威讓人感到可怕的距離。“保命符?”他的思考跟不上陛下的。

“他若不願聽,一意孤行,我留他也沒意思了。”他看著喜子,“你也是,喜子。我身邊的人,聰不聰明無所謂,聽不聽話、扯不扯後腿才是我在意的。”

“奴婢一向是聽話的。”也是聰明的,他在心裏強調,“只是……陛下,預言……預言裏有提到馮姑娘嗎?”

龍天運看著他。

喜子脹紅臉。“奴婢不是有意追問,而是怕在馮姑娘面前說溜嘴。”

“是提過。”

“那……有提到明喜公公嗎?”他實在又忍不住問著。

龍天運看他一眼,輕視道:“明喜?他是什麽東西,也配?說起來常聽你提及,你崇拜的對象?我不妨告訴你,今天劉耶要是有明喜的勢力,我不會給他最後的保命符,他必須死。”他又看向開國主的石刻,露出不可一世的笑意,冷冷說道:“當年正因長得像他,我才能順利為帝,這點我似乎要感謝他。不過,就算長得再像,我叫龍天運,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

天色將要暗時,寺內點起了燭火,裏頭只剩馮無鹽與鐘憐兩人,燕奔已不若白日那般遠遠跟著,而是近身在後。

本來已經要去借宿一晚的地方,待隔日再來看,但她停在壁上石刻前良久,任著石刻上的人像在燭光下忽明忽暗。

都一炷香了,鐘憐不得不佩服馮無鹽的癡迷。她上前柔聲道:“姑娘,明日一早再來?”

馮無鹽的手指撫上凹凸的石壁,正是開國主的衣角部分,她的臉上仰,換個角度看著。

鐘憐耐心地等待著。她懷疑如果這一塊石壁能搬,馮無鹽就直接扛走了。又等了一會兒,天色更暗些,鐘憐正要轉身去拿燭臺好方便馮無鹽繼續看時,聽見馮無鹽說道:“好了,走吧。”

借宿的地方在寺後面,雖然稍遠些,徒步還是可以的。馮無鹽明顯就是心不在焉,燕奔在後,鐘憐在旁準備隨時扶上一把。

馮無鹽忽然轉頭對她說:“剛才的畫像在戰場上。”

“可是開國主的畫像卻正在做一個動作。他對著某個方向做‘回家’的手勢。在璧族未建金璧前,有時為了狩獵,可以不言不語長達數日而藉由手勢溝通,直到金璧之後,這樣的習慣才日漸式微。”

燕奔在後頭聞言,向來少話的他,搭腔道:“是的,馮姑娘說得對。”他是璧人混血,多少知道璧族的事,“那確實是回家的手勢,姑娘好眼力。姑娘是怎麽知道的?這種手勢早在金璧初期便沒落了。”

馮無鹽微側過臉,對他說道:“我娘喜歡收集書,我幼年時在裏頭翻到過。只是我有點納悶,開國主當時是在對誰做這個手勢?戰場不是他的家,那,一定是有個被視作家的人站在那個方向。”

“馮姑娘心細如發。”燕奔答著,認真地想了想,“也許是雕刻的師傅幻想之作。”

鐘憐不動聲色往他看去一眼,又看向馮無鹽。

馮無鹽沈吟道:“依照雕刻的陳大師年齡推算,當時他非常有可能是在戰場上,必是看見了才會留有印象。”

鐘憐在燕奔難得熱情的回答前,插上話道:“那一定就是開國主的妃子了。開國主上戰場時,帶了有戰力的妃子並肩作戰。”

馮無鹽點頭。“也是。”又補一句:“開國主的家真不少。”

鐘憐一怔,往燕奔看去尋求個解答,但燕奔還沈浸在開國主的戰事上頭。鐘憐尋思片刻,柔聲道:“姑娘要是想與人聊璧族裏的傳統習俗,主子必能給你很好的答案。他是璧人出身,家中對此甚是重視,代代都知道璧族的事。”馮無鹽看她一眼。“好。”

那個“好”字回得不是十分熱情,鐘憐可以感覺得出其中的敷衍。

回到屋內,鐘憐正要服侍她入睡,馮無鹽卻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姑娘,是肚子疼嗎?”

馮無鹽回神,彎起嘴角。“還好。我是在想,何時能回京師?我花了三年的時間研究分套版印,一直反覆測試,成功了之後我想用在京師夜市那幅圖上。這些日子其實我一直盼著何時能再試,今日看見石刻後,心裏真是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若以陸路回京,要多久?”

鐘憐心一跳,鎮定下來。她笑,“姑娘,我也是第一次來晉城,這要問問呢。等回宅子後我去問就是,小事。不過話說回來,我留意到了,這一路上雖然有雕版的工具送上船,但顯然還不足以應付姑娘的需求。其實府裏有一套雕版工具,是當年主子受人之托在晉城訂的——”

“是船上春宮版畫的那位雕版師?”馮無鹽插嘴問道。

“是的。那位雕版師住在京師,卻在晉城托訂工具,可見晉城在這方面確實比京師專精,何況晉城版畫多,姑娘何不留在晉城專心版畫,也較容易有靈感?”鐘憐想了想,擅自作主,“那雕版工具一直放在府裏,姑娘可以借來用,主子應不會說什麽,若有不足,直接在晉城訂制即可。”

馮無鹽聞言,頓時心動。每個人雕版的工具略有差異,她在船上就一直想要收集那位雕版師的春宮圖。她不得不承認,那位雕版師雕的人體線條比她的要傳神許多,這令她十分心癢。工具是無需保密的,最重要的是技術,如果可以用到對方的工具……

她的眼眸亮得驚人,盯著鐘憐不放,甚至主動執起鐘憐的雙手。“真的行嗎?”

“是……主子一直擱著,似沒打算送往京師了,放在那裏也是浪費,或許過個幾年就丟了呢。”

“是嗎?”馮無鹽笑容漾深,“我們明天天一亮就回去……”她想了想,眼底亮到水汪汪,抿著嘴期待地看著鐘憐。“天色還不晚,今天?”

鐘憐轉頭看向已經暗色的天空,再看著眼前如同孩子般的馮無鹽。她想起宮裏一些寂寞妃嬪養的貓狗……剛才她的目光有離開過馮無鹽嗎?也許瞬間被人掉包了……一個興趣而已,竟可以熱中至此?陛下知道嗎?

鐘憐面不改色,柔聲笑道:“天還不晚,今天回去當然可以。寺裏改日再來便是,總要先滿足姑娘的願望。

我去找燕奔,馬上就能回去。”

馮無鹽眼裏溢出笑意。“謝謝你,鐘憐。”

臨出去前,鐘憐忍不住又看她一眼。是不是……不要與陛下扯上關系,這位姑娘才會過得快樂些?可是,陛下看中的人,誰又能拒絕呢?

龍天運看著宮裏送來的秘信。

秘信就攤在桌上,喜子連瞄一眼都不敢。這信是京師送來的,上頭是康王的印監。

良久,龍天運才自言自語道:“這樣子認罪好麽?我都不知道該不該下狠手了呢。”

喜子在旁當什麽也沒有聽見。宮中大婚,皇帝卻不在場,康王寫信來認罪,又扯上什麽預言不預言……他就算不夠聰明也察覺到不對勁了。

“還是海上自由些。我幾乎都快忘了大海的味道。”他收回信件,隨意拋給喜子,“收起來。都歇息了吧。”

喜子連忙收好,上前替龍天運解衣。

拿信過來的齊總管前進一步,問道:“爺,要人侍候嗎?”

龍天運與喜子同時往他看去。

喜子正要說馮無鹽在寺裏呢,哪來的人侍候?就聽見龍天運笑道:“在宮裏跟在宅子裏都差不多,是吧?我做了什麽,你們這些底下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齊總管連忙道:“老奴不敢!只是、只是怕爺夜裏想尋個樂子……”

“人哪來的?”

“是晉城的大美人,才掛牌一年。其實許多人都對這宅子有了興趣,”晉城數一數二的華宅,岸邊幾艘大船都是這宅子裏的主人所擁有,偏宅子的主人長年不在府。“今日老奴擅自下帖,她就來了。”

龍天運應了聲,又笑。“比喜子好看嗎?”

喜子插道:“美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比較好抱。”

龍天運看向他,似笑非笑。“瞧你緊張的,我對太監又沒興趣。”

喜子紅著臉低下頭,實在不敢反駁——天知道啊,帝王自己打自己臉也沒人敢吭聲的。

齊總管顯然不了解他的惡趣味,訥訥道:“喜子公公的美,還真是少有……明月姑娘是晉女相貌。”

一句晉女相貌,就可以解釋這個女人的美貌有一定的程度。龍天運隨口道:“那就讓她來侍候我吧,帶琴過來。都下去吧。”

喜子與齊總管安靜退出。

龍天運轉身半開窗子。春天的夜風還是涼了些,黑色眼瞳瞇起,漫不經心地輕聲自語著:“自認前輩子是多妻多妾的大老爺,這輩子才會是這個性?固執、倔強?我有什麽不好,為什麽拒絕我?拒絕有我的孩子?”

若她有其他喜歡的人還能當理由,但她確實沒有。他可以感覺得出她是喜歡他的。那,問題在哪?

“……有十幾個姊妹,母親是正房,她排行十二。”跟金璧一般人家的家庭一樣,多子多福,也沒有什麽問題。

“……喜歡璧族。”不是喜歡金璧之後的璧人,而是之前的璧族。

到底是哪裏有問題?

他隱隱覺得必須找出來,否則遲早馮無鹽會從他手裏溜走。

……溜走?他盯著空蕩蕩的掌心,黑色眼眸微凝住。她敢!他要留誰在掌心裏,誰就得留,包括馮無鹽。只有他不要人,沒有別人不要他的道理。他的自尊也不允許自己去強迫索討一個不給他臉的女人身子,那就冷著放,這世上萬沒有他委曲求全的人。

少年時曾想過無鹽女若是妖媚之輩,見面一刀便殺了:若是有武力的女人,也要先下手為強:偏偏是一個毫無威脅性的女人……

既然是毫無威脅性,又怎會溜走?他微地感到疑惑。

“在海上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麽……”確實有啊。看著她那雙明亮的笑眼,他都想立即回海上去了……她沒見過海吧?帶著她一塊走,她會很開心吧?

……帝毀?他似乎稍稍觸到了這充滿殺意的字背後所帶來的涵義。

“龍爺。”

龍天運不經心地往門口看去。門前正是一名女子。

女人背著光,隱約看得出抱著琴的窈窕身姿柔軟又動人,依身形明顯是寬袖衣裙,裙未垂地。

一縷漠漠的催情香氣,既陌生又熟悉,進人他的嗅覺裏,讓他想起了那個瘋狂、極盡銷魂的夜晚。

藉著鐘憐扶持,馮無鹽一下馬車,立即對著鐘憐與充當車夫的燕奔道謝。

鐘憐見她心情真的好極,不由得暗松口氣。這陣子她一直想找個機會點一下馮無鹽,也許今晚就是個機會?

燕奔離去後,鐘憐正要陪馮無鹽回去,卻見馮無鹽站在原地不動。

馮無鹽安靜了片刻,像是下定決心,擡眼正視著鐘憐。“我跟龍天運之間不能懸而不決,明天他若方便,我想跟他談談。”

鐘憐聞言心裏一喜,又仔細看她的表情,看不出所謂的“談”是要留還是走。她迎合道:“明早我就去找喜子。喜子在,爺必在。姑娘,那今晚……”是不是該好好補眠,以最佳的容貌去面對陛下呢?

馮無鹽眼微微亮了,又是那一臉的期待。“今晚就等你拿工具來了,我在小廳等你。”

“……好。”

兩人要分頭而行,忽然遠處一陣琴音傳來,鐘憐脫口叫道:“啊。”

馮無鹽轉頭看她,留意到琴聲令鐘憐錯愕,而鐘憐很快地平靜下來,不再流露出大驚小怪,似是平常就會發生的事。

馮無鹽若有所思地往琴音那方向看去……龍天運的寢樓?深夜?誰在彈?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她想起來了。幼年時她娘親也聽過這樣的琴聲,當時她就在一旁,琴聲來自她爹的房裏,然後……她瞳眸微微一縮。

她聽見鐘憐溫柔的聲音仿佛自遠處而來:“姑娘,我去取了。”

馮無鹽應了一聲,樂音停止了,她試著無視,舉步要回小廳,走上一步便踉蹌一下。

馮無鹽沒有說話,轉頭對她抿著嘴笑了笑,掙脫她的扶持,又走了幾步。有燈光自樂音那頭過來,近時彼此打了個照面,是齊總管與喜子。

齊總管先是怔了下,又恢覆正常。倒是喜子吃了一驚,訝道:“不是留過夜嗎?我就說那些石刻有什麽好看的,還不如去晉城大街玩呢。”

“嗯。”馮無鹽輕聲道:“我先回去了。”語畢,也沒有等人回應,就自己走回去了。

鐘憐遲疑一會兒,轉頭跟齊總管說道:“爺幾年前要你訂的雕版工具放在哪,帶我去取。”

齊總管與鐘憐離去後,喜子也要回去,他回頭看了眼馮無鹽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頭的燈籠,追上前去。

“馮姑娘,我送你回去吧,今晚雖有月光,但多盞燈引路也好。反正主子那裏也不急於一時,藥可以晚點送去。”

馮無鹽頓了頓,繼續走著。

經過一間小院時,喜子看見兩個眼生的美貌婢女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裏候著,不由得低聲感慨:“連婢女面龐身段都是上上之選,不看底子,只看外貌,都可以跟宮中女官一較長短了。”

馮無鹽沒有回應他。

喜子也知道這個主子看中的女人本性話不多,甚至在他眼裏就是不討喜的,偏偏陛下喜歡,能怎樣呢“小心!”他及時拉住她胳膊,穩住她的身子。他正要說她是不是太累了,就看見她轉過頭來對他微笑道:“多謝。”

頓時,喜子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輕輕掙脫他的力道,自己一個人走著。喜子面上流露出疑惑,眼見她就要消失在燈籠光芒的範圍,他連忙跟上去。

明明他一頭霧水,卻有頭皮發麻之感。“那個……馮姑娘,今天石刻看得還好吧?”

他斜斜窺去,可以清楚看見她柔順的黑發及腰,側臉在光芒下陰暗交錯,帶點晶瑩的蒙蒙碎光。他沒有看錯……

他聽見輕輕一聲嗯,才意識到她回應他了。

他舔舔唇,思考著是哪裏出問題了。思親?“馮姑娘是否需要寫信給家裏人?改日我差人送出,以免他們擔心?”

這一次他等了許久,才又看見她側過頭朝他微笑。“不用,”頓了一下,像在壓抑喉口,再輕聲回著:“尋了兩天找不到我,就不會再找了。何況,我也該回去了。”那聲調如涓涓細流,幾乎帶著幾分氣音。

喜子避開她回不回去的問題,同時下意識回避去看她。他總覺得,這時不要看或許比較好。“我以為馮姑娘是家中生計來源,他們應該心急如焚。”那頭嗯了一聲,又頓了半天,才回:“是心急如焚。但是他們一向不願想太多。我的木刻版畫都收在家中,真的等不著我,生計若有了困難,他們會去賣掉版畫。當然,如果聰明點,可以用加印的方式。”

真是冷靜,他想。可是既然冷靜,為什麽突然會……“我當年會賣身,也是因為家中窮困,我親爹賣掉我的。這在金璧裏也不少見,早就不是大晉朝末的民不聊生了,為何還有這種情形發生呢?那時我常這麽想著。”

喜子聽見這話,輕籲一口氣。其實剛才話說出來就有點後悔了……只是看她這樣,就忍不住說一下自己過去的事。

“我們都困在其中,一時找不到出路。”她道。

他看去,由她側面的微彎嘴角看出她一直保持著同樣的笑容。

他又聽見她道:“你找到出路了嗎?”

喜子目光落在她衣襟上的濕意,低聲答道:“好像有。跟著主子,是最好的出路。”

她又嗯了一聲。

喜子想起她說的那句“我們都困在其中”,難得起了同病相憐之感,安慰道:“如今你跟著主子,也算是有好出路了。”

這一次,喜子沒有聽見任何一個“嗯”字,燈籠裏的燭火忽地熄了,雖然天上有星辰,但一時間明暗的落差讓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對他施了一個謝禮,並沒有開口說話,就這樣推門進去了。

或許該告訴主子,馮無鹽的狀況不太對。可是,現在怎能打擾主子?等明早,他想。傻子都知道此時不能打擾主子的興致,就明早吧。

關上門後,室內一片漆黑。

她站在門前,動也不動,朱唇微啟,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像無法呼吸一樣,肩頭微微聳動,急促地吸著氣。

小廳無聲,只留她隱蔽的細碎吸吐聲。

她往桌子走了兩步,膝下一軟,她及時用雙手撐住地。廳裏,響起沙啞聲音:“你行的。”

掌心緩慢而小心地離地,站穩後背脊挺得十分直。

“小事。”

她露出笑容,摸黑走向桌旁,摸索到燭臺點亮後,暈黃的火苗驅趕些許的黑暗。她從腰間小袋拿出碧玉刀,輕輕撫過刀面,緊握著刀柄。

不經意間,她瞥到她替龍天運畫的像,衣著還沒畫好,一雙眼眉卻已經有十成像了。

畫像有些模糊,她閉了閉眼,再張開依舊是模糊著。她低低吐了一口氣,手指壓住眼睫半天,再張開時已有幾分清晰。

趁著還沒再次模糊前,她盯著畫像男人的一雙眼。

“……原來,我也會當作沒有看見來騙自己。”一個人,再怎麽遮掩,眼神最容易透露周身的氣質,何況龍天運從不遮掩。

非要等到心灰,才肯拿掉自己親自蒙上的眼紗。她動了動嘴,輕輕嘶吸著黑夜裏冰冷的空氣,拿起畫像送到燭火上。

橘黃的火光吞噬起畫像,她木然地看著。

“姑娘,雕版工具送來了。”

馮無鹽沈默一會兒,輕聲說道:“請拿進來吧。”

鐘憐推門而人,往桌子這頭看來,臉色大變。“姑娘!你在燒什麽?!”她沖進來,立即從馮無鹽手裏奪下燒了一半的畫紙。不能用踩的,正在著急時,跟了進來的喜子反應很快,拿起茶壺的水淋了下去。

“馮姑娘,你……”

“不小心燒到的。”馮無鹽不經心地回著。

喜子看得分明,根本是她拿著燒的。“馮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燒的畫像是誰,要是讓人知道了,你——”

“不知者無罪。”

鐘憐與喜子同時怔住。

“工具都取來了嗎?”

“有,都在這……”鐘憐將一排工具放在桌上,近距離下看見馮無鹽擡頭朝她笑著道謝,她頓時呆住。

“原來這就是那位雕版師會用的雕版工具嗎?”馮無鹽的表情略帶驚喜,愛不釋手的,但她的聲音卻是輕中帶著沙啞。她擡頭看他們一眼,說道:“你們可以先去休息,我想試看看。”

“不,”鐘憐回答得極快,“我留下陪姑娘。我對版畫也很有興趣。”

馮無鹽沒有回她。她在陰暗不明的燭光下研究著工具,看似入迷認真,小廳裏也靜得無聲,直到鐘憐試探地說道:“姑娘,何不……服個軟呢?”

喜子訝異地往鐘憐看去。鐘憐身為宮中女官,向來規矩,只做該做的事,不多言不多做,陛下看中的也是她這點。

馮無鹽擡頭看她,意識到她在說什麽,微笑道:“我不吵架的。”

鐘憐也沒有逼問,再繼續道:“陛下有意讓姑娘有孕,這對姑娘來說,是一件值得大喜悅的事。”

聽到“陛下”兩個字,馮無鹽心頭一顫,竟產生短暫的耳鳴。已經猜到了,不表示願意親耳聽見,就如同明明知道這一切遲早會發生,可是,一旦親身面臨了,還是會炸得肢離破碎不成形。

……為什麽她會被炸得肢離破碎?她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啊。

她放下手邊工具,看著半在陰暗裏的鐘憐與喜子。她這頭火光雖小,卻足以照亮她的所有神情。她輕輕吐了一口氣,客氣笑道:“我只是一時緩不過來。”

在旁的喜子突然說道:“緩不過來什麽?我不太明白。”

她看著他。“是啊,我也不太明白呢。”

鐘憐低聲說道:“姑娘想太多了。陛下是一個男人,在這天底下,他本就能擁有許多女人,這是理所當然的法則:但,那並不表示每一個女人都會被帶進宮裏。姑娘進了宮,已經遠勝過許多女人。”

馮無鹽面上有點無奈,仍是噙著笑,仿佛這朵笑容已經成為她的一部分。她偏頭想了一下,對他們道:“我要不說,你們肯定站在這裏一晚。”頓了一下,咽下喉口的異物感,再道:“這是我的錯了,我一直在幻想,天上的鳥入海也可以生活,只要有一只,而他屬於我,就夠了。不過人都是合群的,不可能脫離這種本來的環境,這就是你說的,理所當然的法則下為什麽要去違背呢。只是,”她又停一下,笑道:“百年前的璧族給我太大的震撼,他們是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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