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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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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的一聲,似乎是馬車出了問題。

她隱蔽地往車窗外看去,在斜角的街道上有輛馬車的輪子果然陷在泥地裏。前陣子每天大雨,直到昨天才轉了晴,泥地上還有些“陷阱”,一個不察,馬車就這麽遭了殃。

街道上因為那輛馬車卡住,其它車子一時動不得,她隨意掃過附近的馬車,其中有一輛吸引了她的註意。

車夫旁有個美貌的少年坐著,一看就知有晉人血統。金璧之後,兩朝混血多過純血,民間仍是崇尚、追逐著晉人細致的美貌,只要相貌是晉人的美貌,沒有一定的背景,很容易成為可沽價的商品,至於買回家後會去做什麽,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而有著璧人外貌的則通常被人高看一眼,因而這兩年向來不肯混血的晉人傳統世家也有了松動的跡象。

所以,別怪她對這美貌少年在車上的原因想歪。她下意識往那輛馬車再看去一眼,正巧那車窗向著這頭,車裏男人的側面在車燈下若隱若現。

對方仿佛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轉頭看來,對上她的打量。

她沒有像其他姑娘般回避去,而是定定再看了一會兒,才自窗前抽身。車燈無法照出對方的全貌,不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璧人長相,長得還不錯……就當賞心悅目了。

她等了再等,那輛馬車一時半刻還讓不了道,於是付了車錢,直接下了租用的馬車,拉緊遮住容貌的鬥篷連帽,轉了幾個彎,繞進東四巷裏。

車裏的男人漫不經心地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巷裏才收回。剛才他在看什麽……似乎是個女人?他沒什麽上心。

美貌少年躍下馬車的動作仿佛是一個啟動的指令,幾名漢子迅速從陰暗的街道現身,跟著少年上前協助受陷的馬車。

她走得太快,沒有看見這一切。

東四巷人稱雜貨街,賣的都是舊物。她來到巷底一扇破舊的木門前,輕輕敲了三下,一名中年男子打開門的一角,露出他和氣的臉。

“是紅螺書房的許老板嗎?”女子開口問。

他朝她上下溜了一圏。“十二姑娘?”見她點了頭,才讓她進屋來。隨即,他在門邊掛上綠色的帕子,瞄了瞄四周後,掩上了門。

屋裏堆積著如山高的舊書畫,上頭布滿姝網塵埃,她只是輕輕拍了拍書上灰塵,就連連被嗆住。

他一臉古怪,自言自語著:“這老破街能有什麽寶值得姑娘專程來?還不如到古葦街去。你要什麽自己找吧。”語畢,轉身走進門後,留給她獨處的安靜空間。

她脫下連帽鬥篷,露出一身簡樸的衣裳。金璧之後,衣裳多變多色,但再怎麽多樣化,仍以前朝的寬袖為主,她圖方便也不例外。

她環顧周遭,毫不嫌棄此刻的環境,選定目標,迅速翻起書來。

在京師裏什麽行業都有,唯獨販售二手或沒人要的破舊書畫屈指可數,像紅螺書房這種老舊店鋪看起來沒什麽價值,其實有好幾次她就是在類似的破店裏找到寶物,反而在古董街上還會買到偽書畫。

一本、兩本……她沈浸在書裏頭。她喜歡書裏瞬間給她的靈感,也許只是一句話,也許只是一張圖,就能讓她掉進一個全新的世界……她再拿起一本不小心泡過水、失去封皮的書打開來——緊繃的嘴角微微揚起,琥珀色瞳孔也在剎那間明亮起來。

她完全看不懂這本書,一個字也不認得!但,通常這樣的書會配上圖。她迅速翻了幾頁,果然如她所預期,上頭有奇怪、可是看久了就很順眼的圖。到底是哪位大師畫的?她已收藏好幾本,卻一直不得其解。

她小心地將書放在一旁,再拿起一本薄皮書,翻開第一頁後——喔,是金璧皇朝的歷史。

只要識字的,都知道這一百多年來金璧的歷史,實在算不得什麽寶。這種書上大約就是分成兩種說法.?一種寫著前朝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璧族才會勢如破竹一路入京師,終至前朝覆滅:另一種則是描述前朝的繁華榮景遭野蠻部族覬覦,最終幾次戰局失策,失去先機,連連敗退,才教大晉皇帝寧自盡也不降。當然,後者是只在私下流通的禁書,若問待在京師晉人世家裏的老人,必會說他們就是人證,禁書裏的才是真實歷史。

她偏頭想了下,還是把書也跟著放到一旁收為己用。

門輕輕地被推開。

一個男人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走動起來頗有柔弱無骨之姿,身穿錦衫長袍,當他走近時,燭光也照亮他極為白晰剔透的膚色。

他盯著女人的背影半天,無聲長嘆口氣,說道:“失禮了。”

下一刻,一雙猿臂自她身後纏上她的蠻腰,將她整個身子提抱起來。

她脫口尖叫起來。

他湊到她耳邊,沙啞道:“別怕,馮無鹽馮十二麽?在下錢奉堯,慕名妹妹已久,今日終得償所願——”他的自我介紹都還沒有說完,肚腹就遭硬邦邦的武器襲擊。

一陣劇痛蔓延開,痛得他不得不松開懷中佳人,連退幾步彎下身去。

她轉過身來,鎮定而冷漠地盯著他看。

“你……”他咬住牙,擡眼落在她空無一物的雙手上。沒有武器?再見她揉著肘部,微吃一驚。剛才……是手肘撞他痛到炸開來?一個女人的手肘?他臉還要不要!

“錢奉堯?誰?你動手動腳,找錯人?許老板不在,你要抱他等半夜來吧。”

他深吸口氣,勉強露出笑容。“妹妹在胡扯什麽啊……那樣的老臉我可沒興趣。不,我對男色根本沒興趣。”他本就細皮白肉,帶點晉人的美色,今天為了能將生米煮成熟飯,特地姿色盡展:這樣毆打他……這年頭生活誰都不容易,沒必要這樣動粗吧?要是再往下打,他豈不是要斷子絕孫了?

他試著站直身體,終於近距離看清楚這女人的容貌。果然五官清淡,即使降到他的最低標準也過不了關,為此,他心裏一片寒涼。

他又留意到眼前這女人的站姿太過筆直,不合眼緣。別的姑娘光是站在那裏,就有春色滿園關不住的百媚千嬌感,讓人心裏酥了一層又一層:眼前這姑娘是不是沒人教過,筆直站在那裏……像青青松柏?

他無奈地嘆口氣。樹啊……沒有值得想親熱的柔軟美感,他後院只種花不種樹啊。他施禮道:“妹妹,我沒有想到你竟沒聽過我,想來是馮老爺沒將我登門求親的事轉達給你。”說到馮老爺他就不悅,隨即又朝她和氣道:“你已過婚嫁齡,還成天埋在馮家雕版裏,實是令人憐惜。你本在雕版上有奇才之能,要能進錢家門,加上哥哥我的協助,定能在雕版上再開上一扇門。”他抿抿嘴,又道:“你這種笑法,為兄心裏有點嫌棄。”

她依舊似笑非笑的。

他嘴角微微抽動,再道:“君子不惡言,但有些話不說不明,請恕為兄無禮。你該有自知之明,生得不怎麽美,對我們的後代子孫來說不是好事,偏偏我還是傾心於你……”

他長嘆口氣,無可奈何道:“是啊,京中有貌方有路行,你會不知道的?將來子孫生得什麽三頭六臂我也顧不了了,由此可知,我的情意有多深。”他這話說得有些艱難,卻不得不違心說出來。

京師一向以美人為大,不管男人、女人,不抹粉是不願出門的:唯有美貌才能在京師廣結善緣、站穩腳步,這話他說得一點也不假:假的是,他對馮十二的感情。

視覺沖擊往往會讓一個男人產生不同的情感。他初次見到一個美貌姑娘,會心甘情願去求娶,這就是一見鐘情。可惜馮十二並沒有美貌,那也只好由他貢獻美貌讓馮十二一見鐘情了。

他是雕版錢家的傳人,放眼錢家,能出來頂門戶的也只有他這個傳人,他不賣色,難道叫門戶裏那些老頭出來賣嗎?其實他真的很無奈……

馮家無子,卻有二十個女兒,馮無鹽排行十二,是唯一不那麽符合京師美感的女兒。坦白說要真符合了,今天也輪不到他創造機會下手。

可恨那貪婪的馮老頭只肯將其他女兒高價賣他,卻不允馮十二脫離馮家。說句心裏老實話,有這種親爹,他是非常同情馮家姑娘們的。

他又嘆了口氣,慢慢地動了。

馮無鹽不動聲色地退後。“錢公子,凡事要適可而止。”

錢奉堯客客氣氣地作一個揖。“妹妹可願與我私奔?私奔後生米煮成熟飯,馮老爺自然無法拒絕在下的求親。”

馮無鹽面無表情。“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請公子自重。”

他再度嘆氣道:“我也是百般無奈。雖然我們沒有一個美好的開始,但為兄定不會始亂終棄,你可以放心。

妹妹,我求而不得,請見諒了。”

馮無鹽才聽他說完,就見他面色一變,撲了上前。

她臉色不變,立即轉身拐到另一個死角去。

“妹妹別躲別害臊……我都肯賣身了,你還在掙紮什麽?要論吃虧,是我啊!往後我出門,是會被人笑妻無顏的……”

“錢奉堯,你想要自食惡果嗎?!”馮無鹽厲聲喝道。

“我正在自食其果啊!馮十二,凡事不可做絕,你就當錢家是你家,換個姓而已,皆大……你……”他見她突然轉過身攥住他的手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骨節分明的手指上,膚色是均勻的蜜色,觸感……還真令人心動,不知是不是他太緊張的關系,竟還有那麽點銷魂?但顯然對方不如此認為。在近距離下,他居然看見她眼底流露出嫌惡來。

“你摸起來,真令人不舒服。”她播播說道。

下一刻,她一腳踹了過去。

他看見她裙底下的蜜色小腿肚,還在想京師只愛凝雪肌膚,這馮無鹽實在差太遠:可是,她小腿肌細膩、骨肉均勻,在視覺上有異樣的……痛感!

她松開了手,任他軟倒在地上。

為什麽一個女人打人會這麽痛?是他太弱,還是她是銅墻鐵壁?!等到他的目力由模糊轉清楚時,就看見自己脖子上頂了一把小刀子。

持刀人蹲在他的身邊,一雙琥珀色冷眼正盯著他。京師流行細眼如媚,而這雙大眼顯然不合格,也正因為小臉大眼,他可以輕易讀出她黑白分明的大眼裏翻騰的情緒——厭煩、冷漠以及被逼出來的狠勁。

他的眼珠轉到那把小刀上。刀柄是碧綠色的,上頭刻著“馮”字。

“吶,你認得這把刀?”

“雕版者豈有不識馮派碧玉刀之理。”那把碧玉刀是馮家祖傳之寶,由它完成的版畫不下千件。不過坦白說,要不是馮十二,誰會知道世上馮家傳家寶?他吞了吞口水,放輕聲音道:“十二姑娘,小心你的手,雕版跟砍人是不一樣的,你的雙手如珠如寶,千萬傷不得……你心知肚明,看看你爹,看看你家,看看你的姊夫,個個都是防不勝防的豺狼虎豹,何不躲到我的翼下安心雕版呢?”

馮無鹽平靜說道:“你以為我沒對付過豺狼虎豹嗎?都熟能生巧了,你不過是其中之一。錢奉堯,你打著想強占我,我便能為你錢家做牛做馬的主意,你可曾想過,我想不想強占你?”

“什麽……”女人強占男人?錢奉堯忽然覺得有點寒意。

刀子從脖子移到了下頦,挑起他的臉。“說起來,你這個衣冠禽獸跟那些所謂的姊夫有什麽差別呢?相貌堂堂,錦衣華服,嘴上處處斯文,骨子裏卻背道而馳,想要強上女人換其所願,這就叫為我想?滿京師的斯文敗類到處爬,要找出個心口合一的男人都不容易,不累嗎?”

“……實不相瞞,京師流行,在下隨波逐流而已。十二姑娘,你的刀子已經刺痛我的皮膚,晚點我得上船參宴,請留給我一點顏面吧。”他擠出笑,盯著她眼裏毫不軟綿的情緒,“那我心口合一點,談正經事。十二姑娘,就算你雕版技術高超,但沒有人提供你圖式與文采,雕出的畫是沒有靈氣的。‘金璧之後,再無書畫大家”

都只是街頭巷尾浮誇的說法。我文采甚好,年年在圈子裏掛名,美人圖我最擅長,京師中無人能及我,我們是最好的搭配,我畫你雕,同心同力,這樣的作品才是活靈活現。”

一般來說,畫師與雕版匠能否溝通,是版畫成功與否的關鍵。沒錯,馮無鹽雕版技術是京師最出色的,可天知道何時馮府的畫師會被挖角?這才正是他打著“合作夥伴隨時都會背叛,非要夫妻綁成團”的主意。

馮無鹽播播說道:“這樣直來直往,不是很好麽?請恕我拒絕,錢公子你的畫,我也不喜歡。”

錢奉堯臉部扭曲,仿佛忍了巨大的侮辱,低聲道:“馮姑娘既然喜歡直來直往,我就再直接點說……我可以……拉下自尊,讓你強上……只求你事後負責,並且一生都不可外傳。”

“……”馮無鹽一時無語。

“先把門關緊,別讓人看見,聲音小一點。對了,可否先蒙上我的眼睛?”他想李代桃僵,在心裏把馮無鹽的臉換掉。

“……若你是璧人,再考虎吧。”馮無鹽收回刀子,站起身來。

他本還想著“活在這世上誰都不容易,他的肉體算是還給錢家了,接下來的一輩子就要擔心受怕哪日傳出錢奉堯被女人強取豪奪的名聲後再無顏見人了”,一見馮無鹽自動收刀,他心頭一跳,瞬間心又野了起來。

做人,就是要時刻抓住機會!是馮無鹽不會自保,怪不得他。他本能地又先說了一句:“馮十二,失禮了……”話還沒有說完,他腰力一挺,雙手擊向她裙下的小腿。

馮無鹽一個不穩,跌了下去。

門一開,馮無鹽上了馬車。

“繞個圏子,再到夜市去。”她朝車夫說道,確定馬車動了起來,她才合上眼,疲憊地往車壁上靠去。

車裏尚有另一名女子,容貌似芙蓉,神態嬌憨動人:她上下打量著馮無鹽,訝道:“我在這裏等你也有半刻了,你渾身臟兮兮的,在哪裏滾過一圈?跟男人野去了?”

馮無鹽聞言,張開冷漠的大眼,定定盯著她看。

馮十六見她這眼神就心煩。“就準你說話直,我不行嗎?明明七姊就是這樣跟男人幽會廝混才逃出這個家的,有樣學樣也是你先來。說吧,你要怎麽收買我?九姊要我時時盯著你呢。”

“收買你?”馮無鹽冷冷看著她,“馮九該盯的應該是她的夫婿。當年她明知人家看中的不是她,卻對人家的貌色一見鐘情,硬是嫁了過去,自找罪受,與我有什麽關系?”

馮十六嗤聲道:“要不是你懂雕版,九姊夫也不會先求娶你。十二,你不要因此以為自己有什麽了不起,你不是因為美色而讓人求娶,說出去,其實也是丟馮家的臉。”

馮無鹽仍是看著她,本想回她一句:若不是我懂雕版,如今你身上穿的、坐的、吃的,又是從哪裏來呢?

但,一陣陣疲累襲來,讓她最終閉口不語,垂下略帶陰郁的眼眸。

馮十六未覺彼此天大的鴻溝,興致勃勃再道:“你要收買我也簡單。你替我畫張像,讓皇上選上了,你要跟誰勾三搭四我絕對不外傳。”她隨意抽出一本馮無鹽上車時帶的書來看,掩嘴笑道:“是金璧史呢,裏頭說的都是開國主的豐功偉業。我說,他什麽都好,就一點不好。”

馮無鹽沒有理會她。

“他一生中後宮妃嬪只有七個,最後納的是前朝小公主,卻被喜怒無常的自己給殺了。書裏都說,這位唯妃念著前朝,企圖謀害開國主。照我說,完全不是這樣的。”

“哦?那是怎麽樣的呢?”馮無鹽隨口應了聲。

馮十六湊過去,神秘兮兮地說著:“綠雲罩頂啊。那些璧族就是野蠻人,搞不好是兄妻弟奪,一人共侍兩夫之類,被外人發現了,開國主才惱羞成怒。他自稱喜歡晉人文化,卻做了這麽多惡心事……”

“聽你說得繪聲繪影,我還以為你想要進宮。當今陛下是璧人之後,你的頭腦還清楚嗎?”

“當然!野蠻歸野蠻,但那是千萬人之上的皇帝啊!我最討厭璧人了,野蠻、高大,可以把一個人活生生丟上天。每次在街上看見璧人,我都害怕我的美色會害了我……”馮十六深吸口氣,自我安慰著:“總歸是要嫁人的。那,若能入宮,就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待遇。十二,連你都不得不承認,在京師裏,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我一般相貌的美人兒吧。”

確實,這話馮無鹽心裏是認同的。馮十六本身就是一道燦爛的光,素顏已是絕色,若再如京師男女那樣面上抹粉,就連身為女子的她,都會忍不住停下手邊事,專註盯著十六的臉,思考著要如何畫她……十六嘴一開,那層迷障又散開,直到下次她又盯著十六的臉人迷……

連龍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了,何況一戶小小的馮家?

“你放心吧,我要能人宮,就求陛下下旨,找個人讓你嫁了吧。”

這時,外頭一陣嘈雜,吸引了兩人的註意。馮無鹽從車窗看去,有群人扛著獵物,前呼後擁著一個騎在高頭駿馬上的璧人走過市街。

十六湊過去看,訝道:“是璧人求親?送山豬有什麽好,還不如送匹好馬可以春獵呢。”她頓覺無趣,又坐了回去。

她這一動靜,馮無鹽就聞到沁人心睥的花香氣味,極為適合十六。連她都必須說,看一個人,氣味也很重要。每每聞到令人喜悅的香味,再看著對方,竟覺美得不可方物。

她身上沒有什麽花香味。也不是她不喜歡,她是怕有人借題發揮,為自己招惹禍端。

她早就發現了,在京師裏男人對如十六這樣的美人,禮節都能夠做到滿出來了:但對姿色不上眼的,骨子裏的骯臟就露了出來。

十六說道:“十二,我說得對吧。好馬不容易得到,春獵要有一匹好馬,才能在裏頭出鋒頭嘛。”

馮無鹽回道:“這是璧族求親的習俗。他們一夫一妻制,最早貨幣還沒有流通,武力就是他們最珍貴的資產,因此男人會獵獸物送到女方家,來表示他有強悍的能力養家:女子的回禮也是親自去獵獸來告訴男方,這個家她會一起維護。金璧之後,除開國主沒有皇後外,之後的皇帝在與皇後大婚時,都將這習俗加了進去,而在民間也有人把這習俗當成婚禮的過程之一。”只不過加了之後,還是照樣一妻多妾:行至今日,一堆親戚代獵,只當它是一個婚禮上的熱鬧活動而已。

十六表情古怪。“十二,又是書上寫的?”

馮無鹽道:“嗯,小時候看的。”

“你懂得……真不少呢。”

“各有所長罷了。就像你衣上的薰香,我就完全不懂。”她坦白道。

十六臉色一亮。“這倒是,人各有所長嘛。話說回來,我將來入了宮,最尊貴也是個寵妃,萬不會到後位,這點我還是有自知之明。你呢?是喜歡晉人還是璧人?”

“璧人吧。”馮無鹽隨口道。

馮十六張大眼,不可思議道:“你是傻了吧?璧人人高馬大,那……那個也都很……都無處不大馮無鹽一臉莫名,接著恍然大悟。她覺得……思緒不知該往哪去。

“十二,你書讀得多,也有看過這樣的說法吧?”

“……”就算當年她書讀得多,一個小孩子會去留意這方面才有問題吧?她只在鄉野奇譚裏看過用誇飾的字眼帶過去這方面,馮十六話不點明她還真沒有聯想到。但,鄉野奇譚能信嗎?

馮十六的雙頰忍不住有了紅暈,低聲說道:“就算長年被同化,野蠻的本性也會一直都在著,肯定很粗魯的……會被傷到的,我聽過有婦人被折騰得好幾天都沒出門過……”

馮無鹽接不了這種話,只得道:“當今皇帝也是璧人混血,據說跟純正璧人血統的開國主畫像有八分神似,你就不怕嗎?”

馮十六自憐地嘆息:“這又有什麽辦法呢,忍忍也就過了,這就是代價啊。也只有開國主才有七名妃嬪,在那之後哪個不是三宮六院,就算再受寵也不會天天來吧,以後我要躺的日子可多了。聽說謹帝承母貌,是晉人身高的美貌皇帝,若他沒有死,那該有多好……”

謹帝是當今皇帝的兄長,也是曾經的東宮太子,登基七日即墜馬而死。自那時起陸陸續續都有流言——是不是金璧不正統,皇室才會得此劫難?

寧王都登基三年了,風調雨順沒有什麽災難,這樣的流言還在竄著,她都快懷疑是有人故意放出這樣的聲音,難怪今年會準備采選了……

這位陛下,至今還沒有後妃,采選女子最後留在宮裏的怕是不少吧。但,不管是多是少,只要是男人就會喜歡美色,她不以為他會看不上十六。

如果她是皇帝,放十六在宮裏養眼都好。

此時已近岸邊的夜市,燈火通明到幾乎都能透過車窗照亮她與十六的身影。馮無鹽再度往窗外看去,岸邊船上人影交錯,笙歌鼎沸,帶著色性的笑聲地。

這裏頭,有多少豺狼虎豹曾意圖對她不軌,而他們都是從事雕版事業的後代。在京師裏雕版師上百,她之所以能脫穎而出,主因在近年佛教發揚光大,雕版逐漸盛行,有錢的人家供佛,經文不再手抄,而是雇用雕版師印經文及雕插圖,其它如刻印肖章、單幅圖案,也一並掀起熱潮。

單是接下這些經文的刻印,就足夠上百個雕版師維持生計有餘,她僥幸手上功夫更好些,佛寺將千佛圖、菩薩圖等單幅指定只給她雕版,讓其他同行眼紅無比。

雖然她確實也喜歡沈浸在這個單純的雕版世界裏,不過偶爾她也會想,在佛教興盛、人人信奉的同時,信奉袖的人們又是這樣的紙醉金迷,不是很諷刺嗎?

她又揉了揉手肘。男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禽獸,遇上她呢,可以粗暴地行不軌之事:一遇上美人兒,卻是細聲細氣地哄著,就因為臉皮不同,所獲得的待遇便天差地遠。

這些男人,明明愛沈浸在溫柔鄉裏,怎麽不練練體力呢?一個個柔弱無骨似女人,稍強的力道就足夠把一個男人打趴,屢試不爽。還腰力呢,這一彈,自己就先扭到了。

說起來,璧人也逃不了這個毛病吧,在同一個環境久了,哪可能只晉人有這種糜爛的風氣,而璧人沒有呢。

都是外強中幹……

她忽然想起先前在馬車裏看見的那個璧人……不知道他的腰力如何?依那個美貌少年的身形來看,是禁不起太猛的力道,所以那個男人也是體虛一族吧……

真的不能怪她想歪,那美貌少年不像主子更不像底下人,卻是一身嬌貴,讓人不小小同流合汙地歪想一下都不行……

水光粼粼映著天上的月亮,一艘樓船停置在水面上,一陣爆裂聲驚動了船上甲板的十來名漢子,他們同時奔到船舷處,警覺地掃過水面四處。

在樓船的前方,零零落落地停了十來艘小船、畫舫,間以繩索連系,上頭燈火明亮,多是文人雅客:而載有藝妓的花舫則未有連接,獨立蕩在水面上。此時,不管文人雅客或花舫上的鶯燕都往岸上看去。

岸上本來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現下卻是安靜無聲,個個擡頭往空中看去。樓船上,一名高大的男人自船艙上來,其他漢子立即改變站位,在男人周圍形成若有似無的保護。

“爆燈?”男人也來到船舷前,一眼就見到岸上懸在空中的幾盞花燈爆裂開來,火花飛濺,瞬間燒透了燈皮,在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前,就出現了滅火的兵卒。

“好了好了,沒事了,繼續吧!”滅火的士兵收拾殘局後就離開了,顯得眾人大驚小怪。

畫船上的文人打破寂靜,道:“那就是當今陛下設立的防火部門?”

“過往只有耳聞,今天才看見啊。”夜市的人開始交頭接耳。雖然只是幾盞燈燒起來,但夜市多有易燃物品,這一燒起來……不能怪他們想得太嚴重,而是小火燎原的想法已經根深柢固。

各朝各代最怕的就是火災。只要火一燃,控制不住的話,損失不可估量。平常家家戶戶就已經十分留意火燭了,也很久沒有什麽因火而起的大災,所以防火哨所的建立,只能說是當今陛下為防患未然,卻不一定有什麽功效出現,畢竟很久沒有火災了嘛,直到今天……

又有人說:“這火固然滅得快,可平常為了防火,我們哪次不是小心翼翼。這夜市掛燈也有好幾年了,偏今年爆燈,差點釀成大災,你們說是不是因為金璧不夠正統……”

“慎言!”

那質疑的話斷斷續續飄散在河面上。喜子就站在男人身邊,他臉色一變,低聲罵道:“這點小事也要扯到這上頭,累也不累!陛下,該抓住他們治罪……”

“嗯?再說一次。”男人微微側過臉看他。

喜子垂下眼,改口道:“爺。”

“太久沒來了,這夜市出乎想像的熱鬧。”

“陛……爺每日忙於政事,連下午也少有空閑時光,自然是疏遠了這些熱鬧。”喜子嘆氣。

“瞧你這口氣,心疼主子?”

“自然是極為心疼……”喜子機靈地留意到周邊護衛奇異的表情,忽地想起自己的相貌生得極好,這種話說出口不免讓人誤解……他對上男人情緒難辨的眼眸,心一跳,連忙道:“爺,不只我,大夥都心疼爺!”

男人要笑不笑,目光轉回岸上的熱鬧。沿岸都是攤販,苦力在搬貨,還有讀書人正準備上船游夜河,龍蛇混雜,社會階級在岸邊盡露無遺。男人就要收回視線時,突地瞥見兩個披著連帽鬥篷的姑娘出現在岸邊。

一陣風吹來,恰好把其中一名姑娘的帽子吹落,落出她驚為天人的嬌顏。尚且年幼,含苞待放,她美目流轉,落在周遭環境時,朱唇彎起。

那是一個少女單純好奇的打量。這樣的打量在少女面上形成一種極為好看的嬌憨,令人賞心悅目。

而她身邊的姑娘則始終抓著連帽,看得出是警覺性極高的性子,會讓他目光停在她身上,是因為她擡頭看燒掉的燈盞後,一直觀察著四周。

是觀察,而不是單單好奇地看。

男人順著她的目光,審察著這周遭,見沒有什麽異常,於是又將註意力落在她身上。

像發覺到有人在端相她,她慢慢轉過頭,與他目光瞬間交會。

她手指抓著連帽一角,半擋住口鼻,一雙眼眸倒是曝了光。

男人沒有移動步伐來窺全她的樣貌,只一直盯在她的眼上。

明明有段距離,她確定這個男人是在看著她。她不由自主地站得更加硬直,沒有先移開視線。

這男人為什麽直盯著她不放?她心裏微微起疑,退了一步,露出馮十六,然後,他的目光就這樣落在馮十六的面上。

原來如此。對方不是在看她,是她擋道了,馮無鹽想道。

這時她又瞧見他身邊的美貌少年……原來,是那個璧人啊。她嘴角扯了下。這世上真是繞圏子,她對璧人有好感,璧人通常喜歡美麗的晉女,而十六這個晉女卻是畏懼璧人的高大。人生或許天生就是註定求而不得。

這人能在這艘大船上,還有美貌少年侍候,必是手握權勢。可惜十六心在皇帝身上……她想了想,又上前一步擋住十六,再度對上他的打量。

他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不過她感覺得到他沒有把目光挪開,大概還等著她這株不請自來的雜草自行移開,好讓他能夠再看清十六。

她可不想最後鬧出個什麽強奪心不甘情不願的民女,圖惹麻煩,所以她還是堅持站在原地。

“十二,你做什麽?看夠了沒?九姊還在客棧等我們呢。”馮十六在她身後探出臉,順著她的視線看見那艘樓船。船上有個高大的男人高高在上……朝著這方向看?她才對上那男人的目光,就莫名地僵硬起來。

“你可以先走,我並不想見她。”馮無鹽隨口道。在她眼裏,馮九的腦子是被驢踢了,才會幫助夫婿坑殺小姨子,想都知道此時客棧除了馮九外,還有她的夫婿在場。

有些時候她不免要想,如果她雙手不俐落了,她的世界是不是就可以安靜下來了?可惜,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樓船旁有什麽在移動著,她放眼看去,是一艘小花舫停在樓船旁,似乎正在等著上去?她心裏嗤笑一聲,轉過身不再理這艘船主人愛往哪看。

事實上,喜子正在聽護衛上前低語,說是有花舫湊過來問是否需要上船熱鬧一番。這是岸邊花舫討生意的手法,文人雅客多半會讓她們上船佐歌舞,喜子卻是冷笑一聲,讓他們去婉拒了。他再回頭,順著男人的打量,落在馮十六的面上。

他吃了一驚。“這小姑娘真是好看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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