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很安靜, 頭頂梧桐葉的縫隙之間，灑下綽約光影。

“林澈？”

孫玲玲又喊了一遍。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她有點害怕。

見慣他親切隨和的樣子，乍然這樣面無表情，總讓人心裏毛毛的。

林澈一言不發，只是警告似的看了黎鳴一眼。

然後突然伸出手。

黎鳴往後退了一步，表情防備！

“做什麽？”

可是林澈的目標根本不是他, 他只是在一雙雙視線之中，堅定勇敢地——

拉住方棠！

目光定定註視著她, 往後退了兩步，驟然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跑。

方棠楞了幾秒。

被動作帶著跌跌撞撞跑了兩步，像是突然反應過來, 沒有拒絕，而是回握住林澈的手。

樹葉輕輕搖曳，他倆旁若無人地把他們甩在身後，看不清表情, 就看見方棠背包上一串小紅珠子左右來回晃。

狹長的街道是條河, 而他倆是逆流而上的兩尾魚。

饒是孫玲玲口舌伶俐，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滿臉訝異。

她突然想到剛才眾人打鬧時, 方棠微微皺起的眉毛下疏離的神情——那不是故作姿態或者口是心非。

是, 真的不在乎。

宋曉月的敵意也好, 劉茜的意難平也好, 黎鳴的似是而非也好。

他們都像是人海中面目模糊的那一個, 某一段路結伴而行，或是擦肩而過，爾後重新回歸人海，繼續面目模糊地存在。

……

方棠不知道跟著林澈跑了多遠。

直到視野漸漸開闊，青草的香味彌漫，他們才停下來。

到了少年宮外的南河。

沐浴在夕陽中，河水粼粼泛著光，粉色的雲在天空上溫柔地舒展。

把同學間是是非非一股腦拋開，被他們目光追逐著“逃跑”，步伐跳躍的時候，讓她生出叛逆的興奮和刺激感。

饒是距離已經很遠了，心臟還在怦怦直跳！

她手心平放在堤岸的護欄上，看向對面墻皮斑駁的毛巾廠宿舍，煙囪高聳，時光散發出古舊的氣息。

呼吸慢慢平穩下來。

她微微瞇起眼睛：“林澈，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

林澈身子頓時一僵！

他無法解釋剛才汩汩冒出來的酸澀，仿佛回到小學某個寒假，他每個下午都坐在涼亭，手腳冰冷，咬牙切齒或者眼巴巴地看著出入生活區的通道。

介於幼稚與成熟間的小少年，是有沖動的權力的。

他就是憑著那股沖動，一鼓作氣把她拉來這裏。

——其實他也不知道來這裏做什麽。

林澈一臉若無其事，看了斜下方垂釣的人半天，才磕磕巴巴憋出來一句。

“看、看風景。”

“……”

“……”

河水嘩啦啦流過。

“所以你，”方棠目瞪口呆，“無視我說的規定，急沖沖把我拉到這裏來。”

“就是為了讓我看風景？！”

林澈耳朵透紅。

他很懊惱。

管他在學校裏混得有多風生水起，有多受歡迎，有多少孩子崇拜他。

他在方棠面前，一直都是弱勢被動的那一個。

他非常洩氣地摸下自己耳朵，沈默好半天，用力閉了閉眼，聲音清晰。

“我就是……很不爽！”

***

他終於把心聲表達出來了。

方棠視線詫異的投向他。

林澈咽了下口水，不知何時發育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一下。

他語氣放低。

“不爽你和黎鳴這樣。”

他頓了頓。

像是怕她誤會，趕緊解釋：“不是嫉妒想要破壞你和他的感、感情。可能，可能也有點嫉妒，但，不是想給你搗亂。”

或許，那不該稱之為嫉妒。

該怎麽說呢，不是一種與虛榮心有關的眼紅的情緒。

看見方棠和黎鳴在一起哈哈大笑，她開心得像是把陰郁的童年完全扔開了，而林澈卻是陰郁的制造者，他就覺得很難受。

心臟如同被看不見的手捏住，又憋又慌。

他垂下頭，聲音悶了些。

“我知道，從小你就不喜歡我粘著你。”

“你老是欺負我。不會告訴我你在想什麽，你需要什麽幫助，只能我在後面偷偷猜測。”

“一直都是我自說自話地跟著你跑，要和你當好朋友。”他微微發澀，“一直都是我，一廂情願的主意。”

“所以，我明白，我沒有什麽資格不爽，打斷你們的對話。”

方棠安靜聽著。

少年略帶著半分委屈，緊張到語無倫次。

大型犬耳朵沒精打采地耷拉下來。

林澈稍稍握了下手，擡起頭，把關於他自己的情緒都壓下去。

他微紅著臉，很認真。

“但是，我不能容忍他這樣惡作劇。”

他盡可能用委婉的說辭來形容黎鳴。

“我覺得‘喜歡’是一件很鄭重的事，不僅是感情，還有責任。”

“要一心一意。要對她好。要和別的女孩子保持距離。要讓喜歡的人放心，而不是讓她猜忌……”

“所以我不能接受他這樣逗女生。如果有女孩子誤會當真的話，不是會很受傷嗎？”

“而且。”

林澈抿了抿嘴角。

“裏面還有你。”

對於他來說，最特殊的人。

卻被無差別放在其她兩個女孩之間，讓她們互相戒備戰鬥。

“他竟然讓你們……！”

他無法形容黎鳴的行為，對於修養良好的小少年林澈來說，匪夷所思。

所以他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他只知道，他一回想起那個場景，就一肚子憤怒。

他皺了皺眉，換個說法：“他太不尊重你了。”

“所以，我很不爽。”

——棠棠應該是驕傲的，去選擇別人。

而不是被人這樣輕視，像買菜一樣被挑揀。

他得幫她找回場子。

於是林澈拉住了她，從他們圈子跑開。

林澈撓撓頭，肚子裏五味雜陳，一團混亂。

最後都歸為一個字。

唉。

他表達得亂七八糟，也不知道棠棠聽懂沒有，也許他該回小學回爐重造一下語文表達。

他按捺住情緒，擡眼瞟瞟她。

方棠嘴角微微彎著，耳邊碎碎的發絲輕輕飄動。

林澈站了一會兒，小心翼翼開口：“棠棠，我，我不太會說話，你明白我意思了嗎？”

方棠點點頭：“明白。”

她眼睛映著河水，泛起一層又一層漣漪，不停閃爍。

她呼出一口氣，用輕松的口吻告訴他。

“因為我和你看法一樣。”

黎鳴不喜歡劉茜，卻不肯直接拒絕。

一邊享受劉茜對他的追逐，一邊毫不避嫌地和方棠打鬧。

現在還多出來個宋曉月。

等他們以後長大了，時隔多年再回頭看，蠢蠢欲動的小心思便一覽無餘。

這和黎鳴是不是小紈絝，是不是大少爺沒太多關系。他也絕非獨例。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總有那麽一部分，會有意無意施展魅力，吸引異性的註意，他們很享受和異性相處越界的那一部分暧昧。

不過因為發育罷了。

那不是喜歡，是享受被異性們包圍著的，眾星捧月的感受。

方棠看得明白，但無法揣摩，只能統一蓋章“不純潔”。

她很酷地聳聳肩：“我就是很煩他這樣，才和他換了座位。他以為他是誰？還敢捉弄我！”

她驕傲地擡起下巴。

“……”

“真的？！”

沒想到，沈默片刻後，林澈眼睛驟然一亮！

他站得筆直，臉上是難以形容的驚喜。

“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

林澈搖了搖頭，傻笑。

他直直瞧著她。

河風招搖，把她頭發撩起幾支，睫毛也在風中輕顫。

讓他想要屏住呼吸，就這樣看一輩子。

好半天，林澈緩緩收斂住笑容，換上異常嚴肅的表情。

“棠棠。”

“嗯？”

“我爸出差回來，帶了盒碧根果。我搶走了，想留在去游樂園的時候吃。”

“……但是，我從來沒吃過碧根果。”

說起這個，他似乎覺得很不好意思，露出難以啟齒的樣子。

“我不知道要怎麽剝開，怕在你面前出醜，就偷偷拿了一個做實驗。”

“結果過了幾分鐘，渾身開始發冷，差點暈過去。”

“爸媽只能送我去醫院。”

他聲音清晰。

“我後來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拿那個碧根果就好了。”

“哪怕在你面前出醜丟臉，也至少讓你知道，我陪著你的。”

如果那樣就好了。

……

安靜。

塵封四年多的舊事被重提，其實，一點也不難熬。

方棠突然笑起來。

“棠棠？”

林澈臉上浮現出不解。

這是嘲笑？還是諷刺？

方棠眉眼彎彎，笑著的模樣，和小時候一樣好看。

林澈很久沒見過她這樣的笑，不是敷衍，或者疏離的微笑。

也不是他經常強打出來逗她開心的笑。

是真誠的，甜美的。

他有些發楞。

方棠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

在他忐忑的目光中，突然——

摸了摸他頭發。

柔軟得不像話。

林澈怔怔的。

腦袋中猛地boom一聲炸響！那威力不亞於一顆原|子|彈掉落下來！

震得他雲裏霧裏，不知今夕是何夕。

方棠歪了下腦袋，眼睛微微瞇起，笑吟吟吐出個字。

“笨。”

怎麽在她面前，能笨成這樣？

林澈瞪大眼睛。

爆炸之後……又，百花齊放。

剎那萬紫千紅，在溫暖春風中齊刷刷招搖。

他暈乎乎的，懷疑自己再一次過敏了。

過了好久，當機的大腦才重新開始轉動。

處理的第一條信息，就是方棠那一個字。

笨。

笨。

笨。

林澈一點點揚起嘴角。

他從來不知道，這個字竟然甜成這樣！

他恨不得撲過去！

最後，他死活按捺住撲人的犬型沖動，給她一個明亮的笑臉。

“我本來就是笨蛋。”

林澈毫不介意，死皮賴臉往自己身上貼她給的標簽。

他直直盯著她。

方棠微微抿著嘴，眼角眉梢帶了笑意。

——是真的在對他笑。

真心的笑。

不是做夢！

別人給點陽光就燦爛，他是方棠給個字，他就能開花！

一下子，林澈尾巴都快搖斷了。

他轉身靠著護欄，微微歪著頭，笑容揚得大大的！

“那你還願意，繼續欺負我這個笨蛋嗎？”

他眼巴巴地問。

方棠訝異一瞬，啼笑皆非。肚子裏忍不住腹誹。

這位天之驕子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但她難以言喻的放松和愉快。

半晌，矜持地點點頭。

“勉為其難。”

“這可是你說的！”

林澈從善如流，立刻出聲，不給她反悔機會。

“以後你得天天欺負我，不許偷懶。”

太陽逐漸西沈，溫度卻持續上升。

他燦燦一笑：“棠棠。”

“嗯？”

林澈害羞地低語。

“我很樂意。”

方棠點點頭，微笑：“我也很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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