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說到做到，告訴老賈自己要換座位。

她倒沒有說黎鳴壞話, 只說自己看不見黑板。

成績好的孩子是有特權的。

老賈沒說什麽, 給她換到講臺正前方第二排的座位上。

她毫無征兆地換走，讓平靜如水的班級產生出少許八卦。

——畢竟, 聖誕節那天，黎鳴還在表演小品的時候，和她那麽親昵的玩鬧。

方棠體會到了三人成虎, 也體會到了百口莫辯。

她苦口婆心解釋了很多次, 可沒人相信。

黎鳴倒像個沒事人一樣。

很快和新同桌打鬧在一起。

對方棠也一如既往，會在進教室經過她的時候, 若無其事戳她一下，或者翻翻她的書。

態度親近。

他不和任何人說他因何和方棠換了座位。

可能他自己都沒懂。

就當成方棠鬧女生小脾氣, 然後他大度地包容了她吧。

某天眼保健操的時候, 學生會紀檢部成員的林澈，如常在他們班晃悠一圈, 然後停到班長桌子邊。

班長和林澈關系好，立刻用手做眼部運動的假動作，一邊問。

“今天是輪到你檢查我們班，還是你又閑得無聊過來溜達？”

林澈說：“今天輪到我檢查。”

哦。

班長松了口氣。

不過，好像他們班也沒缺人, 他本來就不用擔心。

林澈看了眼, 笑了笑：“你們班換座位了？”

他似乎心情不錯, 笑眼眼尾略略垂下。

班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畢竟方棠那位置還蠻顯眼的。

他搖搖頭：“沒呢。”

“只是方棠和黎鳴換座位了。”

他不知道林澈為什麽那麽開心。

雖然一個字沒說, 只抿著嘴帶了點笑, 但就是燦爛得像朵太陽花。

大概八卦是人類的天性，聽見八卦就驚險刺激感到開心。

班長很負責任地繼續給他八卦。

“你知道他倆為什麽換座位嗎？”

林澈看著他，眼睛明亮。

班長左右看了看，用手攏著，壓低聲音。

“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我只偷偷和你說哦。”

“因為——”

他的聲音在冬日連綿的陰天中，攜著冷氣擴散開。

“因為。”

“他倆，早戀了。”

“……”

那之後，經過了一個世紀的沈默。

林澈楞楞的。

班長懷疑這位紀檢部的純潔男生被這種大膽前衛的行為嚇壞了。

因為他眼睜睜看著他本來的陽光燦爛漸漸收斂，臉頰上那個甜甜的小酒窩也一點點消失。

像受盡委屈的小受氣包。

連“再見”都忘了說，魂不守舍地從他們班離開。

那之後，林澈消失了很長時間。

他依然會考勤，卻不會再在他們班晃悠。

孫玲玲對方棠調換座位的事深感遺憾。

她如她那顆閃閃發光的媒婆痣一般，只是想看到班草和人談戀愛。

對象最好是她深感熟悉的宿舍同學，這個人是方棠還是劉茜，無所謂。

她都會覺得莫名驕傲和興奮。

要是為此出現爭風吃醋的情節，像言情小說那樣，就更好不過了！

然後她就可以用一線情報人的態度到處傳播熱鬧。

“我們班的班草，和我們宿舍同學談戀愛了哦！”

換座位一周不到，她就興奮地和她同桌分享情報。

“我剛才去問黎鳴了。”

“我問黎鳴是不是喜歡方棠？”

她同桌立馬回過頭，很感興趣的樣子。

孫玲玲像是掌握了明星大料的狗仔隊，特別驕傲。

“你猜黎鳴怎麽說？”

“怎麽說？”

孫玲玲指了指天花板。

“黎鳴說——”

“我對天發誓！對天花板發誓！”

說完，了然一笑。

“但是，他可沒說他發誓什麽內容呢！”

“說不定是發誓他喜歡方棠呢！”

她和同桌激動地笑作一團。

她也曾在戶外活動課上，突然對黎鳴一指：“快看，方棠！”

黎鳴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孫玲玲樂不可支，笑容意味深長。

黎鳴惡狠狠喊她名字一聲，把她追得滿操場跑。

除了孫玲玲外，還有劉茜。

有回在宿舍裏，她軟皮筆記本掉了下來，恰好攤開到她剛寫的位置。

方棠幫她撿起來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上面一句話。

【可，黎鳴喜歡方棠。】

只是眼風掃過，方棠楞了楞。

下一秒，筆記本就被劉茜兇狠地抽走。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辯解，還是假裝沒看見。

如果她直接告訴劉茜，自己不喜歡黎鳴的話，是不是會讓劉茜覺得很難堪？

方棠在心裏嘆了口氣。

很郁悶。

——初中生活，真是風起雲湧。

各方勢力虎視眈眈。

他們這些草根就在江湖上隨便飄。

臨近期末，朱老師找到方棠。

老教師和藹地問她。

“你們宿舍是不是鬧了什麽矛盾？”

方棠一楞。

他示意方棠不要緊張，態度溫和。

“你們宿舍這個月，整體成績下滑厲害。還有幾個同學情緒不太對勁，是不是發生什麽了？”

方棠低下頭。

其實，她也很懵。

而且，她很害怕。

……雖然只是幾個人在那裏風言風語。

有時候，黎鳴會對她露出無辜的眼神。

像是在說，看吧，都是你任性要換位置，才變成這樣。我都被你連累了。

她明明就是覺得，黎鳴不純潔想早戀，才換了位置。

但大家不覺得。

她很擔心事情捅到了老師這裏，她被當成早戀的壞學生。

她搖搖頭，面紅耳赤。

她不想當問題學生。

朱老師微微一笑：“別怕，有什麽事情就告訴老師。”

她依然搖頭。

朱老師嘆了口氣，語重心長。

“你們進入青春期了，有各種各樣想法是正常的。但一定要把握好度。”

“吃好睡好學好，和同學處好關系，別的事情不要去理會，你不搭理，自然就過去了。”

“老師知道你家裏的事，老師覺得你是個乖孩子，很堅強，老師佩服你，也相信你。”

朱老師拍拍她腦袋。

“回去吧。”

方棠回到教室。

同學們無所察覺，在白色的日光下打打鬧鬧。

初中，一個躁動的時間點。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們，迫不及待散發自己性別的荷爾蒙。

劉茜對黎鳴窮追不舍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

班上有個特別“神經”的男生，在教室裏當著眾人的面，給某個女生表白。

對方沒同意。

他擡腳氣勢洶洶地要踩對方桌子一腳，結果自己卻摔了一跤。

此事淪為笑柄，人盡皆知。

孫玲玲和隔壁209宿舍幾個女生特別迷戀林澈，平時在班上大膽奔放地討論也就算了，還組團明目張膽殺到二班去要電話號碼。

據班長所說，被林澈一臉戒備地婉拒了，理由是，他有喜歡的人。

就連胡蝶，大家也都知道，有個十一班的小卷毛男生，可喜歡她。

……

其實方棠和黎鳴之間的小話，在班上層出不窮的八卦中算不了什麽。

除了幾個核心人物，其他人壓根不知情。

只因為黎鳴是很拉風的班草，讓人無端緊張罷了。

大家不會像她一樣，覺得早戀不好，反而覺得很酷。

方棠發了會兒呆。

突然意識到自己緊張過頭。

老師說得沒錯，置之不理就可以了。

她身正不怕影子斜！

***

朱老師是四班副班主任，教語文。

五十多歲，禿頂，身高只有一米六幾。

他長了張標準的國字臉，耳朵下面有顆鼓鼓的黑痣，上面長著根汗毛。

老賈重視學生們的思想品德，朱老師就負責管學生學習生活。

可如今一部分萌生出叛逆思想的孩子，並不需要老師對他們生活指手畫腳。

因為副班主任權力不如班主任大，朱老師看起來遲鈍，面善好欺，那些學生就總嘲笑他的禿頂和矮個……

還有那顆黑痣。

他們把朱老師叫“豬毛”。

在學校混成半根老油條後，他們將惡作劇的對象放到了朱老師身上。

愚人節那天學校開會，老師回來之前都改上自習。

方棠是語文課代表，去辦公室清點好試卷，抱著回教室。

不想，卻看到講臺上的教師棍有些異樣，像是濕漉漉的。

朱老師平時上課，總是拿著這根棍子指點黑板。

她瞧著異樣，伸手碰了碰。

——黏糊糊，還粘手。

“怎麽回事？”

她問坐在第一排的一個女生。

那女生和同桌對視一眼，小聲和她說：“三小那群人弄的！”

他們敢怒不敢言，說起第三小學優越感超群的學生都很生氣。

“他們說朱老師沒有他們小學的語文老師教得好，還老多管閑事，所以要整朱老師一下。”

“他們給棍子塗了膠水，本來說塗502的！”

“剛才我們已經說了不要這樣，他們不聽。”

她很生氣：“太過分了！”

方棠看了教棍一會兒。

就像小時候，她總是自我代入，去考慮別人的心情一樣。

這會兒猛地怒火中燒！

朱老師要知道，因為他的負責任而被學生當著全班的面捉弄，那該多傷心啊！

她突然揚起聲音！

“誰幹的？”

教室驀地安靜一下！

大家都擡頭看向她。

黑板在強烈的陽光下變成淺淺的墨綠。

她站在黑板前，像是一根鋒芒畢露的箭竹。

方棠指了指，很嚴厲。

“誰塗的膠水？！”

雖然青春期的孩子們總陷入情情愛愛，但這並不影響大家的正義感。

他們不敢出頭，不代表不敢為懲惡揚善鼓掌。

減去事不關己的人後，好多孩子——尤其是小姑娘，都用同樣生氣的表情對她比嘴型、遞眼色。

——F4幹的！

同齡女生總比男生成熟些。

心思也細膩敏感一些，她們更擅長換位思考。

靠窗那邊傳來笑嘻嘻的聲音。

“我塗的，怎麽了？”

黎鳴舉起手，唇邊含著抹輕慢驕傲的笑。

驕傲不是靠做壞事而誕生。

方棠想，他果然很欠扁。

她站得筆直，冷冷道。

“把它洗了。”

第一排告狀的一對同桌，腦袋點得有如小雞啄米。

——就該這樣！

他們也很佩服。

敢這樣對黎鳴一行人說話，方棠果然很牛。

黎鳴依舊笑嘻嘻的，完全不當一回事。

“為什麽？”

他眼神很清澈無害。

但在方棠眼裏，再也不會像小狗的眼神了。

她微微一笑。

“小學學詞語的時候，應該都學過‘尊重’這個詞。”

“怎麽，你們比朱老師更好的語文老師，沒有教過你們這個詞嗎？”

簡直快準狠！

有些孩子偷笑著扭過頭，想看“高貴”的三小學子窘迫。

黎鳴笑容果然慢慢收起來。

他臉色不太好看：“語文課代表，我們就開個愚人節玩笑，你非得這麽上綱上線？”

方棠不理會，冷著臉。

“你洗不洗？”

“不洗又怎樣？”

“你必須洗了！”

他們一個瞪著一個，都不肯讓步。

正僵持著，有個聲音飄進來。

“你們班是在上自習課還是話劇課？”

乍然插進來的悅耳聲音，讓凝滯的空氣輕松了一點。

眾人紛紛看過去。

林澈站在門口，好奇地瞧著對峙的場面。

片刻後，走進來。

他把考勤冊往懷裏一抱，看向方棠。

說了接近四年來第一句對話。

“怎麽回事？”

他一本正經，耳尖卻泛起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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