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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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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床上兩人,慕崇挑了下眉, 去看陳端禮, 陳端禮神色如常, 擡手請行, 慕崇便也就沒所謂。多年前, 慕崇見過陳端禮,他與陳郁的母親算起來有點親戚關系呢,所以他願意救治陳郁。

鮫醫不同於人類的醫師,他沒有攜帶醫箱,也不用人類的看診方式,他在床沿坐下,拉起陳郁的袖子,握住他的手, 感知他的狀況。

握上陳郁手的一刻,慕崇那張姣好的臉龐頓時變得青紫猙獰, 只是一霎, 他忙松開手,擡頭看陳端禮,神色凝重:“海冥毒已攻入心肺,得虧他是半鮫, 又意志堅毅, 中毒多時仍頑強抗爭,若是尋常人早沒了性命。”

陳端禮沈聲問:“慕大夫,還有救嗎?”

“你們歷經艱險將他送至鮫邑, 我要是以一句沒救將你們打發,未免不近人情。”慕崇打量身邊的陳端禮和趙由晟,見到他們懇切、乞求的眼神,他不忍拒絕。

鮫人已很少會到陸地上去,但慕崇是個在人類世界生活過的鮫人,他比較通情達理,當然也有人的世故。

趙由晟從他話語聲裏,聽到對方的遲疑:“只要能救活小郁,慕大夫有任何難處,但說無妨。”

當慕崇和陳端禮進來,趙由晟就已醒來,他其實沒真正睡去,他下床在一旁側立,從慕崇出現在眼前那瞬,他便認出他應當是慕遠夷的近親,長得很像。

鮫人但凡活著,都是青春模樣,慕崇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但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

“我能將他體內的海冥毒化解,但需要一味藥物……”慕崇稍稍停頓,見陳端禮投來的急切目光,他悠悠道:“吾族自從不再涉足人間,與外界鮮有往來,百餘年來,海商不再抵達邸店,珍奇物品不在鮫邑流通,即便是我這樣一個醫師,也缺少治療海冥毒的藥物。”

看來慕崇確實有治療的方法,世上有海冥毒,便就該有對應它的解毒藥。

“是怎樣的藥物?”趙由晟只要有任何一絲希望,他必傾盡所能。

慕崇淡語:“萬物相生相克,海冥蛇生活的地方有一種紫鉗海蠍子,將它的一對紫鉗烘幹碾粉,與鮫邑產的月酒調制,可解海冥毒。”

陳端禮焦慮道:“海眼。”

海冥蛇生活在海眼裏,而這種能解海冥毒的海蠍子顯然也是,海眼位於細蘭國一帶,離此地有數月的航程,一去一回,來不及救陳郁。

陳端禮的拳頭握起又松開,他必竭盡所能求得解毒藥,人世間的奇物大多會在三佛齊匯聚,或許三佛齊能購得。用快船日夜兼程前往三佛齊,往返十數日,或許來得及……

趙由晟如何不心急,但他察言觀色,覺慕崇似有保留。海蠍子是不易獲得的藥材,用一次少一次,以趙由晟前世跟鮫人打交道的經驗,及鮫人有收集寶物的習慣,他猜測身為醫生慕崇手上應該有極少量的紫鉗海蠍子,他長躬道:“慕大夫,我知海眼的所在,也能找到進入海眼的人,日後必將加倍償還慕大夫,還請慕大夫將手頭所有搭救他一命。”

慕崇似有些懊惱,因為被一個人類的小年輕給看破,他嘟囔:“唯剩一對紫鉗,沒得多,就怕不夠解他的毒性。再說,我是族中醫師,總得為族人備些藥物,以便不時之需。”

陳端禮懇請道:“不會耽誤日後慕大夫救治同族,翌日我傾囊雇請昆侖奴,教他們潛入海眼捕捉海蠍子,當以十倍奉還!”

海眼深不見底,生活著各種詭異生物,連鮫人都不願接近,可知那裏極其危險,但就如同貪婪的人們肯冒性命去剜海龍的海玉魄那般,重賞之下,擅長水性的昆侖奴,也是敢潛入海眼捕抓海蠍子。

“陳綱首為人慷慨,我願相助,但有一事要先告知……”慕崇向陳端禮作揖,他信任陳端禮,對於趙由晟這個陌生小年輕,他顯然滿腹狐疑。

慕崇醫治過海冥毒,他清楚這種毒物的厲害:“小員外中毒至深,就算能化解海冥毒,只怕神志也已經遭受它侵害。”

“事已至此,唯願我兒能保有性命,懇請慕大夫救他一命!”陳端禮神色愴然,言語悲切。只要小郁解了毒,保有性命,後面的事他會再想辦法。

趙由晟聽兩人的交談,低頭去看貝床上無聲無息與海冥毒抗爭的陳郁,他的小郁並非凡人,他的心性還很柔韌,必能逢兇化吉。

海冥毒,之所以被認為是來自冥間的毒物,正因為它能侵害中毒者的神志,有的中毒者即便僥幸救回,也如同從冥間強行索還的靈魂,渾渾噩噩,仿若魂魄有所欠缺般。

鮫邑和人間一樣都有日夜,夜以主城上方懸空的月湖照明,皎潔通透如月光,日則以鼓樓頂上的五顆晝珠照明,煌煌如同高掛的太陽,輻射四方。

可見鮫人似乎保有陸地人類的生活習慣,有晝夜之分,也難怪關於鮫人有個極古老的傳說,據說遠古之時,鮫人本生活於海畔島嶼之間,後為避人世紛爭,逐漸退隱海域。在漫長的演變裏,他們的身上長出了魚尾巴,皮膚上生出鱗片,最終成為似人又似魚的生物。

月湖的水可以釀酒,因它極為澄凈,能凈化世間陰穢之物,由此以月湖水釀的月酒具有解毒奇效。

紫鉗海蠍子只生活在海眼裏,十分難獲得,唯有它的兩只大紫鉗能用來制作解毒藥粉。先將紫鉗烘幹,碾碎成粉末,以月湖酒和之,揉成小藥丸,這就是海冥毒的解藥。

慕崇制作出一顆解藥,在趙由晟的協助下,餵沒有意識的陳郁服下。那個餵食過程,可謂暧昧,由趙由晟口銜藥丸,嘴對嘴渡與陳郁。

陳端禮在場,且很冷靜,慕崇想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紀,就當增長見識,非常佩服陳綱首的寬宏大量,廣闊胸襟。

陳端禮所在意的是餵食解藥後,兒子的狀況,他留意到陳郁原本灰敗的臉龐緩緩恢覆幾分血氣,心中欣喜,這藥果然有奇效!

慕崇坐在床沿,拉陳郁的手握住,他點了點頭,對陳端禮道:“讓他休息一夜,明早他身上的鮫態消失,那就是毒解了。”

“多謝慕大夫救治我兒!”陳端禮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慕崇想著而今手中再沒有治療海冥毒的紫鉗,有點違心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慕大夫,小郁腹部的傷還在流血,請看下。”趙由晟拉開陳郁身上披的紫袍,露出他的腹部,腹部有血跡滲透衣物。

慕崇瞅上一眼,淡定說:“等體內的毒化解,我才能為小員外治療傷口。”

那對紫鉗碾粉後,搓顆藥丸子內服已很勉強,並沒有足夠的紫鉗粉敷灑傷處,只能等解毒後,用其他的藥物治療傷口才能起作用。

陳端禮送慕崇離開邸店,一再感謝,慕崇心中也釋然了,紫鉗用來救誰不是救,只希望陳綱首能言出必行,日後償還他十只紫鉗海蠍子。

離開陳舊的邸店,慕崇的雙腿當即變成魚尾,悠悠然,“飄”回自己位於邸店後頭的家。邸店當年營建時被施了法術,讓這裏的環境適合陸上的人類居住,也因為這個法術,踏入邸店的鮫人會不由自主幻化出人型。

曾經商賈貨物聚集的邸店,而今只有三個入住者,算是很熱鬧了,邸店外頭不時有年輕的鮫人前來探看,但它們不喜歡踏入邸店,在它們看來,變出人型,有雙腿是醜陋的形態。

人類普遍都長得醜,從顏值比較上來說確實如此,而且還沒有魚尾巴,沒有鱗片,還不能在海裏暢游,起舞。

哪怕如此,它們還是對能抵達鮫邑的人類感到好奇。

窗外的月湖懸空,月華傾灑,如仙境般,這樣的美景,陳端禮和趙由晟都無心欣賞,他們守在陳郁床前。

陳郁的呼吸聲平緩,睡容祥和,像似陷入安謐的夢中,自服下解藥,他的狀態明顯好上許多。

趙由晟不時察看陳郁的手心,掌中因中毒而浮現的青淤逐漸在消散,這是最直觀的,他體內的毒性在一點點被清除。趙由晟拉下袖子,將陳郁的手臂遮擋,又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臂掩入充當被子的紫袍裏。

那件紫袍展開後很是寬大,能將陳郁清瘦的身子蓋住,紫袍上的斑斑血跡,也不知是來自陳郁腹部的傷,還是來自趙由晟隨同海獸潛入深海時嘔出的血。

睡夢中,陳郁微微顰眉,呢喃著什麽,趙由晟將耳朵湊到他唇邊,輕輕撫摸他的頭,憐憫、心疼、寵溺,毫無遮掩。

陳端禮起身步出房間,走到室外,庭院裏寂靜無聲,他仰首看天際的月湖,他的心寧靜而平和。

十多年前,他在邸店住過,在同樣的“月光”下,他與綾娘相偎,一人一鮫,他們的相戀在俗世看來也是大逆不道的之事。

往事只留追憶,佳人不再。

人世間最珍貴的,最難阻隔的無外乎一個情,陳端禮從未下手阻攔趙由晟親近兒子,他內心隱隱有一個念頭:趙由晟見過心鏡。

只有這樣才能夠解釋,發生在趙由晟身上的這些怪異的事:他預知劉河越會下毒,甚至知道是什麽毒;他從未抵達海外,卻來過鮫邑,甚至能聽懂鮫人的言語。

據說只有天底下最執著的人,才能尋覓到心鏡,才能經由心鏡重返人間。

這位鄰家小子,搞不好正是為了自己的兒子,而重來一世。

陳端禮終究是個心胸寬廣之人,身為父親,他非常疼愛陳郁,只願他好,他歡喜;身為一個長輩,他也賞識趙由晟的膽識,認同他的深情。

聽聞鮫邑的月湖,是世間最清澈之物,在它的月華下,連最醜陋的人心都能被凈化,而那些高尚而可貴的心靈,也會因它的沐浴而愉悅。

陳端禮身披月華,返回自己的房間,他的身後月華照亮一地,在經過幽邃走廊時,陳端禮仿佛回到當年,他看見白潔的貝床上,他與綾娘相擁,愛語,便是在月華之下,孕育了一個小生命。

陳郁在貝床上蜷曲身子,像個嬰兒般,趙由晟貼靠他,手臂輕輕攬著,將他攬入懷。貝床上,紫袍上,甚至趙由晟的衣衫上,都有無數得細小鱗片在月華下瑩瑩發光,那是從陳郁身上掉落的鱗片,他的鮫態正在消失。

從冥間返回的靈魂,宛若重生。

**

陳郁的夢起先是白茫茫一片,他似風中的蒲公英般,輕盈無著落,直至一片金黃在眼前炸開,那是棵高大、巍峨的銀杏樹,秋風回旋,秋葉紛揚,他看見樹下兩個靜止的身影,仿若石像。

那人高冠錦衣,年輕英氣,身子彎曲,頭低垂,他懷裏摟抱著一個瘦弱而白發蒼蒼的老人,跪倒在地,他們幾乎要為秋葉掩埋。

阿剩?

陳郁驚愕非常,雙膝曲下,低頭去看他的容顏,他擡起手,想掃落他臉龐和脖頸間的枯葉,卻碰觸到白發老者的發絲,一陣疼感從指尖傳遞,陳郁恐慌地端詳白發老者,心中寒顫:他是我。

秋風呼嘯,秋葉為風挾持,盤旋而去,無論是那棵高大的銀杏樹,還是那兩個如同石像的軀體,都在瞬間破碎,隨風而逝,幾乎同時,無數殘片狀的記憶襲向陳郁,如寒冬裏的冰淩,刺痛陳郁的心。

血腥的屠戮場,倒在血泊中的趙由晟,雷電暴雨,奔馳的白馬,嘶聲的悲鳴。

陳郁低頭餵食趙由晟一顆海玉魄,和淚親吻,求他活下來。

楊家朱雀船上的朱雀風向標在風中梭梭的轉,一具長箱被擡進海船,箱蓋打開,躺在裏邊的趙由晟宛若活人。

他只是睡著了,他肯定還會活過來。

海天的殘陽似血,陳郁如荒魂般立在船艉甲板上,他聽見身後的楊煥問他:你是要留在我枕邊一年,還是要留在這艘船上領航十年?

陳郁的眼前空無一物,即使那紅烈的夕陽仿佛要將他燃燒,他的心冷如冰窖,他看著海面,仿佛看見數日前,一艘殯船載著一具偉岸的屍體,緩緩抵達泉州港。船桅桿上掛著無數素白的飄帶,水手們身穿粹白的衣裳,哀痛寂靜無聲,凝固在他們的臉龐上。

那時,陳郁用顫抖的手,掀開死者蒙住的臉龐,花白的鬢發,緊閉的眼睛,白色的衣領上沾染褐色的血斑,陳郁怎麽擦也擦不去。

這些血斑,正是他死去的父親遭人毒害的控訴。

他的父親,是位頂天立地,心懷社稷之人,一心效忠家國,卻也因此遭小人毒害。

“縱使失去所有,我也還是陳端禮之子,豈會以身侍人,我願意領航十年。”

船艉上的回答聲,和紅艷的夕陽一並消散,歸於虛無。

殘碎的記憶在腦中拼合,交織出一生,陳郁茫然地站立在天地間,四周空白無一物。

他的身子緩緩下落,跪坐在地,他的掌心張開,一片枯黃如蝶的銀杏葉在掌中,上一世的記憶回歸,他無聲地淚落,淚濕衣衫。

鮫邑的貝床上,趙由晟將陳郁攬入懷,他身上的鮫態徹底消失,原本瑩瑩發光的細小鱗片也都已幻化無蹤。

窗外,月湖的光華斑斑閃動,似星漢,幽邃的鮫邑,宛若寰宇般。

陳郁的眼角濕潤,在夢境中哭泣,淚水被趙由晟輕輕地拭去,他溫柔低語:“別怕,我在。”

別怕,我在你身邊,我會一直都在你身邊,直至此生終結。

夢境中的陳郁在孤獨與悲傷中感到一股暖意,像似有人在環抱著他,那樣的氣息,像阿剩。

他擡起頭,見原本白茫茫的四周分開了天地,漆黑的夜,漆黑的海,他的雙腳在下陷,驀然墜入幽深的海域。

他在黑暗中游曵,朝著一個熟悉的方向,他游了很久很久,可他一點也不知疲憊,鮫態的他自由地在海洋的溝壑山脈間穿越,忽然,他見到了海中的“月光”——月湖。

高懸的月湖之下,是鮫邑的所在。

陳郁快速往下潛,他來到鮫邑的大門前,鮫人們只是朝他投去一眼,又各忙各的,他們早習慣了他的到來,他每年總要來幾回。

在月湖的照明下,陳郁踽踽而行,前往寂寥的邸店,他叩響邸店店主的房門,從店主那兒取得一枚紅珊瑚制作的鑰匙,打開了一間他長期賃住的房間。

房中,趙由晟靜靜地躺在貝床上,仿佛陷入睡夢中,啊依舊是陳郁上次離開時的模樣,青春豐茂的儀容,未減分毫。

歲月無法在長眠的人身上留下痕跡,只會在活人身上刻下傷痕。

陳郁觸摸趙由晟的臉龐,用手指描述他的五官,他癡迷著,渴望著,但對方從未回應過。

陳郁爬上貝床,合衣躺在趙由晟身邊,他環住他的腰身,想象著是他在環抱自己,想象著自己不孤單。

陳郁已一無所有,甚至失去了自由,在這裏,就在這張貝床之上,在他的懷裏,有他的迷戀。

**

鮫邑的天際,月湖漸漸隱去,東面鼓樓上的晝珠在暗暗發光,日夜的更替即將完成。趙由晟離開陳郁的貝床,他叩響陳端禮的房門,告知他小郁的毒已化解,鮫態徹底消失。

清早,晝珠射出萬丈光芒,將鮫邑照得明晃晃。

慕崇來到邸店,身邊還跟著一個年輕後生,他朝貝床上的陳郁望上一眼,對兩位的家屬殷切的眼神毫無表示。

慕崇在床沿坐下,拉來陳郁的手臂,挽高袖子,握住他的手掌,註視他那張沈睡的安謐臉龐,沒多久,慕崇對陳端禮悠悠道:“無事,一切都好,小員外要是想醒來就會醒來。”

慕遠夷的身子稍稍前傾,透過床帳去打量貝床上的陳郁,他小小“噫”地一聲,他看見一個英俊的弱冠男子也在貝床上,這個男子將陳郁挽高的袖子放下,動作輕柔,對陳郁無微不至的照顧。

趙由晟擡眼瞅見慕遠夷,很是淡然,這一世的慕遠夷既不認識他,也不認識小郁。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在慕遠夷眼裏,趙由晟是“英俊的弱冠男子”,陳景盛是“大抵是個鄉民而已”,結論:趙由晟的顏值完美打敗陳景盛。

陳景盛:老子不服!老子是超級耐看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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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煥:你看我贈你海玉魄,還仗義把老趙的屍體給你運出海,你是不是有點愛上我了?

陳郁:不,我可以幫你領航。

楊煥:寒風飄零灑滿我的臉,我戲份那麽少,還被醜拒,導演你收紅包不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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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由晟:聽聞睡美人吻一下就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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