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的不遠處有一條河，我在岸邊安靜地坐著，思緒橫飛。

“你在想什麽？”突然出現的聲音嚇得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我有些心虛，帶了些責備的語氣道：“我想一個人靜靜，你為什麽跟著？”

“你想不通的問題，我幫你想好了。”他說。

我帶著探尋的語氣，“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他踱步到我旁邊坐下，撿了兩塊石子扔到河裏，說：“一邊是我，一邊是宇文邕，你糾結地沒睡好覺吧！”

我撇撇嘴，果然什麽都瞞不過他，我剛才在思考要不要偷偷把宇文邕放了，又不願意對不住鹽粽子。

“這樣，我跟你打個賭，宇文邕就關在靠西邊第八個帳篷裏，有十個人看守，無論用什麽方法，你如果能放了他，那是你的本事；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沒必要糾結了。”他道。

我訝異地看著他，這樣的賭於他沒有任何好處，我救出宇文邕的機會雖然渺茫，但卻讓我不必覺得對他不住，也算是他對我的良苦用心。

“可是，如果放了他，齊國再無與之對抗的可能。”我低聲道。

他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落在下眼瞼上，道：“宇文邕在城樓下接你的時候，未必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他對你尚且如此，我怎能輸給他。”

鹽粽子，你可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你是在以天下相賭嗎？

我突然想起個事情，笑道：“莊師傅在臨行之前問過我一個問題，如果你和宇文邕都不會游泳，都掉進了河裏，我先救誰……呵呵，真是個可笑的問題，我也不會游泳。”

他對這種幼稚的問題也很感興趣，問：“假如你會游泳，只能救起一個，另一個淹死，你救哪個？”

我心微沈，道：“我救宇文邕，然後跳進河裏陪你一起死。”

我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答案，甚至分不清他們兩個在我心目中孰輕孰重，或許是存了宇文邕更適合當君王的心思，宇文邕活著，可以把天下治理地四海升平；也或者，我想以此來解脫，讓宇文邕因失去我而一生悔恨，讓自己以性命報答鹽粽子的一往情深。究竟何解，連我也弄不清楚。

鹽粽子攬我入懷，我順勢跌入他的懷抱，我順勢在他寬大的腰帶裏拿出了一樣東西，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道：“這樣的答案，我已經很欣慰了。千語啊，你這輩子最想要的是什麽呢？你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我想了想，說：“現在最想看到的是天下太平，你不用再奔波勞碌，百姓不再水深火熱。等天下太平了，我就離開皇城，從此策馬江湖，逍遙快活，看遍人間美景，吃遍天下美食。”

“我陪你一起。”他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白他一眼，道：“怎麽可能呢，你是皇帝。”

他不說話，只是悠悠地望著遠處。

是夜，有人從大帳裏逃了出來，外面頓時亂成一團。這個逃跑的人是獨孤善，他前來尋找宇文邕，我便說服他，讓他假扮宇文邕聲東擊西，配合我與我演這場戲。

“來人啊，周國皇帝跑了，快追啊……”很多士兵迅速響應，隨波逐流而去。

我來到關押宇文邕的大帳前，厲聲道：“你們怎麽看守的，怎麽讓周國皇帝跑了？”

“小的不敢擅離職守，一直在守著，周國皇帝就在帳內。”

“皇上命我來查看。”我道。

守衛的兩人猶疑不決，他們雖然知道我與鹽粽子關系不一般，卻也不敢輕易放我進去，我笑道：“你們職責所在，可以跟我一起進去，二位武功高強，我也不是你們的對手啊！”

他們終於放我進去，緊緊地跟在我後面，寸步不離，進去以後我發現還有好幾個侍衛在帳內守著。鹽粽子並沒有苛待宇文邕，除了給他戴上了手鏈腳鏈，其它一切極盡禮遇。宇文邕正襟危坐，保持著一個皇帝的該有的高貴。

他看到了我，沒有說話，眼神卻一直望著我，我道：“周國皇帝，你在我們手中，縱然周國有千兵萬馬也不敢輕舉妄動，這些看守你的侍衛個個武藝高強，你不要指望能逃出去。”

我一邊津津樂道地說，一邊圍著宇文邕轉悠，走的太近，不小心被他的腳絆倒，整個人撲到了他的身上。我急忙起身，嫌棄地拍打著自己的衣服，怒道：“竟敢占本姑娘的便宜，我這就告訴皇上，要了你的狗命！”

我氣沖沖地跑出大帳，發脾氣一腳踢翻了帳子邊緣的燭臺，風一吹很快就燃燒起來。這邊很快就亂了起來，幾個人負責救火，剩下幾個負責把宇文邕轉移地方，我不顧這裏的一片混亂，徑直離開了這裏。

鹽粽子的帳篷外發出悠長的古琴的聲音，我掀簾進去，鹽粽子身著月白色長袍錦衣，端坐在琴架之前，仿如從天而降的謫仙，出塵地讓人忘記他是皇帝，忘記此處是戰場。

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聽他彈奏完這一曲，這是一首很長的曲子。

優美的旋律越來越加深了我對他的愧疚，我那天在河邊靠在他懷裏偷偷拿了開宇文邕手鏈腳鏈的鑰匙，我又趁著守衛不註意的時候，把鑰匙偷偷塞給了宇文邕。

幾個將軍硬闖了進來，他們沒想到皇上在這個時候竟然有心思彈琴，他們剛要張口說話，就聽到鹽粽子冷峻到不能違背的聲音：“出去。”幾位將領氣結，無奈出門。

最後一個音符戛然而止，他收了手，雲淡風輕道：“這個時候，宇文邕應該回到周軍的營帳裏了。”

“為什麽？”我不解道。他明明什麽都知道，他完全可以阻止的，我的小把戲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他示意我站在他的身邊，朝帳外喊道：“全都進來吧！”

進來了三個將領，他讓人把斛律將軍也帶來，四大主將全部到齊，定是有極為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高延宗道：“朕問你們，打仗是為了什麽？”

將軍甲十分硬氣地回答：“趕走周軍，保我大齊江山！”

鹽粽子點點頭，追問：“江山有何用？”

四大將領面面相覷，沒想到皇上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將軍乙回答：“江山就是王朝，王朝就是皇上的天下。”

將軍丙回答：“江山便是國，有國才有家，有家才能有天下百姓。”

“那是先有皇上還是先有百姓呢？”高延宗問。

這是個類似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很不好回答，斛律將軍道：“皇上乃是天子，自然是皇上為先。”另外三位將軍紛紛附和。

我道：“若無百姓，帝王不過是一塊冷冰冰的玉璽、一身明亮的龍袍、一把比尋常椅子貴重的龍椅，有其名而無其實；若無帝王的統治，天下沒有秩序，百姓沒有共同的信仰，勢必紛亂重重，分崩離析。”

四位將軍本想說我冒犯龍顏，奈何我說得實在，鹽粽子點頭，他們也點頭稱是。

高延宗站起身來，道：“四位愛卿，齊國是朕的祖先打下的江山，朕比任何人都要愛惜它。如今我大齊國力空虛，士兵倦怠，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了。可是，朕最欣賞的將軍要靠算計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來贏得戰機，朕的士兵們在大肆慶祝俘虜了周國皇帝，軍紀不嚴、軍風不正，這是朕的過失！”

“末將有罪！”四位將軍齊齊跪下，斛律將軍頭深深地低下去。

高延宗道：“你們都起來，朕並非怪罪你們，你們都是大齊的有功之臣。如今宇文邕已經回到周營，很快就會卷土重來，齊國氣數將盡。你們覺得，是誰讓大齊走向滅亡的？”

“是周國！是宇文邕！”四位將軍眾口一詞。

宇文邕拿起果盤裏的一個蘋果，那是我幾天前給他的，沒想到他還沒吃。他問：“這個蘋果怎麽樣？”

我急忙道：“蘋果失了水分，外面的皮有一點蔫了。”

他示意我將蘋果切開，蘋果裏面已經被蟲子蠶食了很多蟲眼。他道：“這個蘋果是從內往外慢慢壞掉的，表面他看起來是放久了失了水分，其實還有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蘋果裏面的蟲子在蠶食果肉，把果肉一點點地掏空，蘋果就蔫了。如同這個蘋果，滅掉齊國的不是周國，而是齊國自己。這些年齊國朝綱混亂，君不君、臣不臣，百姓水深火熱，國庫空虛，人心不穩，這樣的朝堂，這樣不得百姓信任的朝廷，即便沒有周國的侵略，它也會自己垮掉！”

這些年來，我習慣了與鹽粽子的打打鬧鬧，總是忽略他玩鬧表面下一顆深沈的心。

“皇上啊！”四位將軍跪地不起，一副引咎自責的模樣。

高延宗道：“傳朕旨意，明日班師回鄴城。”

“那……周軍來了怎麽辦？”他們不解道。

高延宗一笑，說：“朕回鄴城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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