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裏很安靜，這樣多的金銀珠寶和兵器卸甲，本該是讓人心安的東西，我卻一點都不安心。

“我本是魏國的臣子，當時的皇帝雖不聖明，卻極其信任我，三十多歲我就已經成了當時皇子公主們的教書師傅。當時你的母親瀟湘公主，也就是蓉兒，只有十五歲，我很喜歡她，豁出一切求皇帝將公主許配給我，皇帝大發雷霆，罷免了我教書師傅的職務，將我驅趕出宮，此生不得再見公主。”伯父陷入深深的回憶裏，無限傷懷。

“那……母親喜歡你嗎？皇帝……呃，也算是我的外公，為什麽會大發雷霆？”我疑惑道。

“我是她的師傅，她很敬重我，被趕出宮後，我才知道皇上聽了當時慕賢妃的枕邊風，將公主許配給慕賢妃的弟弟慕將軍，從而提高她慕氏家族在朝堂的地位。蓉兒與慕將軍從未謀面，並不同意這門婚事，抵死不從，被皇帝派人看管起來。許久之後，蓉兒被迫嫁給了慕將軍，慕將軍對蓉兒很是喜歡，當時人說是相敬如賓、伉儷情深。呵，既是相敬如賓，又哪來的伉儷情深！”伯父的眼圈紅紅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

許是在心頭積壓了太多年，他巴不得把這些全都訴說出來，對我繼續道：“後來去了宇文泰府中，成了他的門客，很受他的重視。宇文泰這人有雄心壯志，我便幫著他一展抱負，讓魏國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魏國皇帝禪位後自盡，我成了周國的開國功臣。”伯父充滿恨意地說道。

“你……你把魏國皇帝殺了？”我心頭一陣煩亂，如他所說蓉兒是我的母親，魏國皇帝該是我的祖父。

“不不，”他急著解釋，“魏國皇帝跟你和你母親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蓉兒是皇後的妹妹的女兒，皇後膝下無女又喜歡女兒，便將妹妹的女兒接近宮中封為公主，像女兒一樣寵愛。只是後來，皇後去世了，宮中無人疼愛蓉兒，狗皇帝卻對慕賢妃言聽計從，毫不在乎蓉兒的終身幸福！”

弄了半天，我居然跟魏國皇室算是沒有直接的血緣關系。“魏國滅了之後，我母親怎麽樣了？”我問道。

“魏國滅，周國興，慕氏家族倒臺，在我的請求下，宇文泰饒恕了慕將軍和蓉兒，他們只是失去了往日的榮華，我去找蓉兒……”伯父娓娓道來。

我仿佛被伯父地回憶帶到了許久許久之前，那時候沒有了瀟湘公主，只有慕夫人蓉兒。那時候還沒有我，那是一個杏雨瀟瀟的日子，蓉兒身著淺紫色衣衫，撐著油紙傘，緩步走到了約定的地點。

已經位極人臣的風蕭易，哦不，是蘇綽，深情望著緩步走來的蓉兒，依舊是傾城的容顏，傾世的風姿，只是似乎消瘦了一些。一剎那，往日情懷全部湧上心頭。

“蓉兒，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帶你走。”蘇綽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激動地說。

蓉兒慌忙掙脫開他的手，道：“師傅……蘇大人請自重，我已是慕將軍之妻，何來名正言順。”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現在帶你走，誰都沒有能力再阻止我們了。”蘇綽哄道。

蓉兒低著眉，目光如月色一般流淌著，狠心道：“是，你已經位極人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沒人認攔得住你。可我不能違背自己的本心，如果跟你走了，從此我會日夜煎熬、惶惶不安。”

“你的本心？”蘇綽急道：“究竟什麽才是你的本心，我運籌帷幄多年，等著就是這一天，你難道……難道沒有愛過我嗎？”

蓉兒避開他熱切的目光，抿著嘴，靜靜地不說話。

“你在怕什麽？怕我們無法在一起？怕世人的眼光怕世人議論你？誰敢議論，我把他們全殺了！難道……你怕慕將軍傷心？”蘇綽的語氣中多了一絲狠厲。

蓉兒眼睛含著淚，慌忙搖著頭，說：“不是！你可以殺很多人，甚至可以殺了慕將軍，殺了慕氏家族的所以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可是卻堵不住我心中的倫理道德和禮義廉恥！我從小在母後身邊長大，她教導我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金枝玉葉、女子典範，我學會了規行矩步，學會了三從四德和從一而終。盡管我心中有一種沖動，恨不能拋棄一切與你遠走高飛，但我知道我終究不能夠，即便世人原諒我，即便慕將軍原諒我，我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瀟瀟細雨吹下了幾片葉子，打著轉兒落在地上，沈積在打濕了的泥土裏。蘇綽不語，他改變了他所能改變的一切，卻改變不了蓉兒心底深處的那份堅守，也或許正是這樣知書達理、忠貞自愛的蓉兒，才能一直在他心中，永不磨滅。

“承蒙師傅錯愛。”蓉兒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用的還是當年的稱呼，道：“蓉兒心中一直尊敬著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夫君他待我很好，盡管慕氏家族不覆往日榮華，蓉兒願意常伴在夫君左右，不離不棄，此生不渝。師傅的錯愛是蓉兒的榮幸，蓉兒希望在師傅心裏，蓉兒永遠是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蓉兒。”

細雨帶著微風，打濕了楊柳杏花，蓉兒斜斜的發髻上似蒙上了一層水霧，蘇綽擡起手，想要縷一縷她鬢邊的秀發，猶豫再三，終究又是放下了。“蓉兒，蓉兒，你真的……”他哽咽道。

“亡國之女，能茍延殘喘至今已是不易，此後世上再無瀟湘公主，只有慕夫人蓉兒。雨越來越密，蓉兒出門許久，夫君該擔心了。蘇大人也早回府吧！”她狠心道，不顧蘇綽繾綣的目光，轉身而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此時人未嫁。

佳人遠去，纖瘦的背影越來越模糊，雨無情地拍打在蘇綽棱角分明的臉上和華貴的衣衫上，被雨浸透了也渾然不覺。

他終究還是不甘心的。

若是其他原因，刀山火海他也不怕，但蓉兒是他的軟肋，他太懂他的蓉兒了，他怎會舍得蓉兒一輩子活在內心的矛盾痛苦中。

此後，蘇綽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輔佐宇文泰身上，周國不僅鏟除了敵對勢力，立足了腳跟，而且越來越強盛，宇文泰對蘇綽的更加另眼相看，視之為肱骨。

漸漸的，宇文泰越來越覺得蘇綽這個人太厲害了，文武雙全，可治國可平天下，自己既離不開他，又忌憚他。宇文泰苦思冥想很久，加上多方調查，嘴角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原來這位前朝的瀟湘公主就是他的軟肋。”

宇文泰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直接下旨把瀟湘公主賜給蘇綽。慕將軍和蓉兒自然不從，宇文泰所幸派了侍衛去慕府，此時的慕夫人已經身懷六甲，慕將軍看到愛妻受此等委屈，自己受此等大辱，甚為惱火，拔劍便解決了那些蠻橫無理的侍衛。抗旨不尊，斬殺侍衛，慕府從此大禍臨頭，慕將軍與慕夫人被關入死牢。

蘇綽去宇文泰面前說情，救出了慕夫人，慕夫人的心已經冷到了極點，若非是懷著慕家唯一的骨肉，自己恐怕也不會留戀這世間了。宇文泰繼續皇恩浩蕩，說聖旨不得更改，蓉兒必須要嫁給蘇綽，否則便是藐視皇恩。

蓉兒在蘇綽面前拿起了刀子，哀聲道：“蘇大人放過我吧，一女不事二夫，若是皇上強求，我寧可一屍兩命！”

蘇綽連忙奪過刀子，心中驚魂未定，他可是得不到蓉兒，但他更要她好好活著！他柔聲道：“蓉兒，你不要這樣……皇上這道旨意是為了用你來牽制我，我不願你成為別人牽制我的砝碼，更不要讓你受委屈。你放寬心，三日之內我打點好一切，我們偷偷離開去齊國，在那裏給你找一個安靜地地方養胎，好好把孩子生下來。”

蓉兒睜著梨花帶雨的美目，道：“你好不容易換來的一切，都不要了？”

“我只要你平安。”蘇綽道。

其實蘇綽打的算盤很簡單，慕將軍是難逃死劫了，他帶著蓉兒遠走高飛，穩住蓉兒的心，讓她好好把孩子生下來。時間一長，等她漸漸忘記慕將軍的哀痛，且兩人有著深厚的感情基礎，他們又可以在一起了，他可以將蓉兒的孩子視為己出，從此兩人過上神仙眷侶的生活，什麽皇權富貴位極人臣，他都不在乎了。

他攜著蓉兒逃到了齊國，當時齊國強盛，周國剛剛站穩根基，宇文泰的侍衛追到了齊國城門外，卻不敢繼續踏入齊國。宇文泰不甘心追隨自己多年的蘇綽就這樣去了齊國，蘇綽有經世之才，倘若輔佐了齊國皇帝，必成大患。思慮再三，宇文泰手書一封給當時的齊國皇帝，道人犯罪孽深重，關系到周國皇室臉面，若是能交出人犯，此後將連續五年向齊國進貢。當時的齊國皇帝高澄被利益誘惑，前方搜查，搜查到了蘇綽和蓉兒住的地方。

侍衛要去抓他們的時候，正好蓉兒臨盆，因長期顛簸心情抑郁，蓉兒難產，一堆侍衛突然闖入要捉拿人犯，蘇綽拔劍將他們擋開，此番蓉兒更是受到了驚嚇，接生的穩婆汗珠一粒一粒地往下掉。

千難萬險，蓉兒誕下了一個女嬰，她卻陷入了昏迷。旁邊的侍衛左右躊躇是否捉拿人犯，見到蘇綽的的樣子卻也無人敢上前。

蓉兒漸漸轉醒，蘇綽握著她的手，關切道：“蓉兒，你看，你生了個女兒，粉雕玉琢的，你看看她。”

蓉兒無力的伸出手來，摸摸孩子的頭，低聲道：“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千言萬語，本來可以說一輩子的，我終究沒有這個福氣了。這孩子，叫她千語可好？”

“好！就叫千語。我們一起看著她長大，有多少話我都願意聽著，我願意聽你說一輩子。”蘇綽心痛到無以覆加，他知道自己快要失去她了。

“師傅，”蓉兒用最初的語氣喊她。“當年父皇要我嫁給慕將軍，我為什麽不拼死反抗呢？當時就該應不顧一切跟你走，我奉行的三從四德根本不能給我幸福，我好後悔……”蓉兒的語氣越來越低，氣若游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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