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7章 落照

關燈
傍晚時分, 淮原王如約到了他九叔府上。

一進內院,入眼一叢青竹旁, 龍章一身藍色武服抱著柄劍,白鶴正逗著一只青鳥玩兒。

那白鶴修頸雪羽,青鳥色如金碧。淮原王愛鳥如命, 一下子挪不開眼:“九叔, 這兩個好, 讓我帶回去吧!”

龍章好奇地打量著淮原王,白鶴似是能聽懂人話,擡眼看了看淮原王, 令他感受到一線鄙視的目光, 青鳥就不大知事了, 傻乎乎抖動尾羽, 在白鶴跟前蹦來蹦去。

淮原王看得心下一喜,跨上前去, 要摸那白鶴:“這是個雌的, 我府裏還有一只雄的,帶回去剛好生一窩。”

裴珩和龍章聽聞這一番厥詞,心道不好, 果然見白鶴砸吧了一下長喙, 身子微傾,細長的腿爪在原地刨了幾下, 而後長唳一聲, 展翅撲騰著向淮原王奔跑而來, 淮原王大驚失色,轉頭四處躲避著嗷嗷直叫,繞了院子三圈才被聞聲而來的胥錦救下。

胥錦拎著白鶴的長頸和翅膀往側院一扔,淮原王喘著氣,狼狽地隨裴珩去更衣用飯。

待到飯桌上,化回人形的白鶴小丫頭倒是舉止文靜,龍章和淮原王年紀相仿,又都是世家子弟,頗能聊到一起去。

“龍章,我聽孫瀟邑說過,你這一身功夫很不錯,京城多悶吶,你又不打算跟著你舅舅入西陵司,不如隨我回淮陰,兩年之內給你兵馬三萬練手。”淮原王笑嘻嘻挽了袖子,很沒坐相地跟龍章勾肩搭背。

龍章伸了個懶腰,滿頭細小的辮子隨著他搖頭的動作輕輕晃了晃:“京城還沒玩夠呢,我多半還是要進西陵司的,那是侍奉禦前的活計,舒坦又威風。“

白鶴在旁看著兩個一般欠揍的一丘之貉,覺得礙眼,吃了飯就躲到裴珩身邊給他捏肩捶背盡孝心了。

待淮原王走後,胥錦伸出手指擦了龍章鼻尖的細小汗珠:“還以為你被人賣都得幫人數錢,沒想到機智見長,學會藏拙糊弄人了。”

龍章嘿嘿一笑:“淮原王跟昭武營、燕雲軍不能兼顧,我便是不入昭武,也當然要站在王爺身邊不動搖。”

龍章看起來沒心沒肺,可但凡京中子弟,單單從小到大耳濡目染,也心中有桿秤。他自小崇拜瑞王,得知裴珩身份後,回京路上激動得三天沒睡著。王侯三足鼎立,礙於舅舅和瑞王府的舊事,他未必能入北疆昭武,但也絕不會追隨淮原王。

裴珩在旁失笑道:“臭小子們都長大了。”

這話意味深長,淮原王裴秀,如今十三歲,瞧著是個整日招貓逗狗的紈絝,實則手握淮陰封地,據守中原大片豐饒土地,雖說淮陰只有府兵,沒有駐營大軍,但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待少年長成,心思轉圜,將來未必願做閑散王侯,與裴珩和裴洹又是怎樣的光景也未可知。

送走淮原王,胥錦不知何時不見了,隔了一個多個時辰才回來,一回府先是去找金鈺。

滿府轉悠著搜尋胥錦身影的裴珩過來,隔著走廊半個拐角,見胥錦將什麽東西塞到金鈺手裏,挑眉一喝:“府內私相授受,拖出去打板子!”

金鈺接了東西忙不疊閃身走了,胥錦轉身走過來,似笑非笑道:“要打多少大板?”

裴珩上下端詳:“生得這麽俊俏,二十板子,小示懲戒便罷。”

胥錦走得更近了些,在廊下站定,笑容略微收了收,目光中多了一絲堅定和說不清的意味,聲音低沈道:“可否請求王爺親自動手,便是剖心斷骨之刑,也絕不反抗一下。”

傍晚的最後一絲夕照從天邊投到廊檐下,映得他深邃的眼如琉璃一般,也映得那玩笑如一場海誓山盟。

裴珩心道妖孽,垂眸一掃,瞥見胥錦靴邊沾上的一點青泥和苔蘚,細看發現袍擺也沾了塵泥,便攥著胥錦小臂,微瞇起眼睛道:“一個多時辰不見人影,做什麽壞事去了?”

胥錦見他明察秋毫,什麽都逃不過,推著裴珩轉了個身,往前走道:“怎麽,見不著想我了?”

裴珩心想自己在府裏從前院晃到後院來回兩趟,不知算不算想念,按著胥錦的手回頭看他,卻又發現他暗金緄邊的衣領邊露出一絲細小傷口,轉眼間就愈合,顯然是嚴重的新傷恢覆到最後關頭,被他逮了個正著。

“怎麽又是泥汙又是傷口?”裴珩神情嚴肅下來。

胥錦怕他多慮,只好如實道來:“去了趟城郊,溫戈今天說要調整藥方,有一味藥京城斷貨了。”

“你是采藥還是打鬥去了?外頭買不到,皇家庫裏總歸會有,傳人往太醫院去一趟就行了。”裴珩指尖輕撥開他衣領又看了一眼。

“那藥用新鮮的比用炮制過的好,宮裏不會有新鮮采來的。”胥錦略一低頭,秀冶的下頜在他指背輕蹭了蹭。

裴珩沒有動,任他這樣親昵地接觸了片刻才收回手,手指上的溫熱微漾開來。

他知道那藥一定是極難采摘的嬌貴靈藥,靠近時不能用任何靈力,否則立刻就會枯萎,說不定還生長在某座懸崖峭壁間,只得憑手腳和輕功攀爬上去。

他不由自主放緩了聲音:“以後不許這麽做了,藥效再差,也只影響換方子的這幾天,不值得這麽辛苦。”

胥錦認真地看著他,那雙濃黑而清澈的眸子幾乎能望進他心裏:“值得的,怎麽會不值得?”

江陵的暮色在空氣中縈繞的暧昧昏聵間沈落,氤氳著花香的霧氣,擁抱落日降在江底,王府的扶桑花期很長,能夠從暮春一直到秋日。

裴珩便轉過身,邁到回廊外。他一伸手,便接住了一朵悠悠旋轉著落下的扶桑,把花端湊到胥錦唇邊:“甜的。”

胥錦便就著他的手,以薄唇輕抿住那朵艷麗的花,舌尖觸到一絲蜜甜。

白鶴興沖沖跑來,裴珩也給她一朵,王府滿庭游廊下的燈籠依次點亮,白鶴在庭中擡頭數星星,問道:“尊主,你既然留在王爺身邊,是不是要幫王爺帶兵打仗呢?”

胥錦漫不經心道;“他現在不掌兵權,安安穩穩養身體不好麽?”

白鶴嘆口氣:“人世間哪有長久的安穩,我這些年到處看,三不五時就是起義啦打仗啦,外域那些小國一眨眼的功夫就換個皇帝,改朝換代跟吃飯一樣。”

裴珩心頭一動,他同胥錦談論起從前大燕的戰役時就發現,布兵排陣,因勢利導,胥錦總能獨到老辣地指出關鍵點。他識人無數,以胥錦的能力,只要願意磨合,做個將軍或軍部大統領不在話下,但又覺得這些俗務太擾人,不應讓他牽扯進去。

胥錦倚著廊柱,手裏托著那朵扶桑,道:“白鶴,你當打仗是過家家嗎,哪朝哪代也沒有讓妖帶兵打仗的,非我族類懂不懂?”

白鶴不服:“尊主你統禦萬魔,號令世間眾妖,在惡法境讓幾派魔軍互鬥得團團轉,最後齊齊拜服於你,如今不當個險惡狡詐的將軍,豈不枉來一趟?”

胥錦也記得自己怎麽收服的惡法境,一時有些不好意思,冷聲道:“險惡狡詐?“

裴珩倚過去,似要在昏暗的燈籠光下看清楚胥錦,鳳眸含笑:“若在此長留,說不準真有這一天。”

胥錦被他忽然一靠近,下意識往後,背後卻已經是朱漆微涼的廊柱。

裴珩的眼尾微挑,一身霜色落花紅,輕聲調笑了句:“不知我家將軍……願不願意呢?”

胥錦耳際如同掃過一片最輕最艷麗的薄紗,險些被裴珩這句挑得失了神,他轉開頭去看那輪東升的月亮,一把拉起裴珩穿過庭院,搪塞著道:“明日進宮,早點睡。”

許是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胥錦覺得自己明明才入睡,就已聽到仆從的敲門聲。

府裏下人送來一套暗色禮服,玄色伴珠灰暗紋南羅料,在光線下泛著低調而沈穩的光澤,隱隱可見海浪織錦紋路,箭袖交領,筆挺有致。

胥錦平素的衣物都是東海鮫綃所化,還未嘗試過這樣的衣物,便很感興趣地換上了。

這是瑞親王挑的制式,這精工巧制的衣袍襯得胥錦更多了分矜貴,介於武者服和親王禮服之間的修腰挺闊,令他惑人的容色更顯出一絲不可接近的危險。

裴珩望著他從幽長的走廊另一端向自己走來,筆挺華服沿著他修長身姿,勾勒出逆光的影,滴著雨水的廊檐下,庭間落花順著辰光紛揚散落。仿佛他堅定著走過的不是一道花間游廊,而是許許多多錯過的時光。

他心裏湧現一個念頭:是否一千年,一萬年,也不過這一瞬間?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