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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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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十五的月亮,懸在海上圓滿澄澈地灑下霜色,天地間靈氣是最充沛的時候,萬物有靈,便都在這十五月夜盎然萌生。

胥錦是妖,自然感受得到。

萊州這臨海城池在這晚格外熱鬧,街上的夜市攤販像是趕集,大半夜裏人們不睡,都在外頭閑逛湊熱鬧,像是慣例的習俗。

裴珩騎著一匹黑色鬃毛如潑墨的高頭駿馬帶路,胥錦的坐騎是匹鬃色如點漆的照夜白,神態驕矜昂揚,幾乎比裴珩的坐騎還神氣。

兩人沿街巷到了人流如織的市井附近,裴珩就輕巧撥了撥馬頭方向,轉而繞著人少通暢的街道。

蹄聲清晰地落在石板上,穿過頭頂懸著幌子的入夜閉門街市,走了不知幾條靜謐的民居矮戶巷子,裴珩熟練如開了天眼般穿過大半個城,不知不覺要到城外了。

“要走這麽遠?”胥錦握著韁繩,“看個月亮而已。”

“萬古長夜如一,月亮沒什麽好看,咱們看別的。”裴珩坐在馬背上,背脊挺直而放松,

胥錦總擔心他那病弱身子騎馬會摔了,可裴珩騎術十分精湛。

到出城的方向,人還真不少,溜溜達達往城外去,像是有什麽盛會。

出了城,裴珩一抖韁繩,駿馬撒開四蹄瀟灑奔去,甩開了如織游人的聲響。

這兩匹馬步伐穩健有力,極靈慧,渾身水亮的鬃毛覆著結實流暢的肌肉,邁步踏蹄、吐氣擺首都有種戰場上的殺伐氣。

天際似有一層蒙蒙的光亮自大地升起,胥錦感受到靈力的旺盛:“這有靈脈?”

“沒錯,鎏金簇的礦脈。”裴珩笑笑,修長的手執韁繩竟十分有力,閑庭信步一般。

“究竟有多少礦?”胥錦問。

裴珩不緊不慢地閑聊般道:“大燕全境有十九處鎏金簇礦脈,萊州占據兩處,一年可采原礦藏九十萬斤。”

走了不多遠,裴珩帶胥錦拐到半山小徑,草葉土壤氣息清冽,馬兒如履平地,尋常上山騎馬要繞盤山走,二人仗著好馬,直接朝上筆直攀去。林間盡是直指雲霄的杉柏,月光濾過遮天的林冠如雪般灑下來。

胥錦莫名,這是看月亮還是要摘月亮?

裴珩帶著胥錦繞過山頂一塊似是橫空飛來的巨石,眼前豁然開闊。

“看。”裴珩笑吟吟坐在馬背上,他手裏握著馬鞭,朝崇山峻嶺的蕭茫間一指。

天地間明月懸蒼穹,萬家燈火落地如河。

胥錦的眉眼倏然一展,他們此刻置身峭壁邊沿,腳下萬千橫側峰嶺,城池鋪展的廣袤平原,接連著滄海無邊怒濤。

那無數峻嶺間,竟有一處從大地內部緩緩發出淡金的光芒,光芒仿佛在半空游動,緩緩騰湧不息,自盤古之軀落成的嶙峋龍脈上點了一盞浩渺風燈!

“鎏金簇礦脈!”

胥錦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礦脈,那礦藏被揭開,靈石支脈暴露於長空,在這一夜靈力驟發,無盡地湧動。

在照徹天地的微光中,胥錦幾乎能感應到內府沈寂妖丹悄然蘇醒。

“此礦脈,自南向北三十九裏,有鎏金簇千萬斤礦藏,可開采不足半數。”裴珩俊美的眉目被靈脈的光照得深邃。

胥錦靜默,這礦脈就是最大的權柄的象征。

旬中月圓,天地靈氣極盛,此時此刻,遼闊帝國疆土之上,有十八處同樣的礦脈,一齊隨日月輪轉而蘇醒。

裴珩卻不再看,勒轉韁繩直接往山下去:“走了,換個地方!”

胥錦隨之而去,兩人自半山腰橫劈山路而行。

在蔓延的山嶺間,裴珩在每個岔路的選擇都沒有絲毫猶豫,似乎這百萬山脈都在他掌握之中。

靜謐的夜,似乎天地間只有他們兩人,穿林嘯馬,落入江湖一般。

橫行萬嶺,裴珩終於收韁繩止步,低聲道:“走。”

胥錦看懂了他的手勢,下馬栓在隱蔽處,步行百丈,陡峭的山徑近乎沒有路,胥錦小心翼翼虛虛護在裴珩後腰,但他的步子竟沈著穩重,絲毫沒有病弱之感。

待到月上中天,世間靈力最充沛的時刻,二人伏在山巔巖石背後,再看出去,胥錦更加吃驚。

腳下正是那鎏金簇礦脈!

山脈被撕裂出峽谷,萬裏浩浩銀漢之下,一片自地心燃燒的光芒蘊滿生息,沈穩地、長久地從大地深處升起。

它已近在眼前了。

嶙峋詭譎的礦山石壁空蕩蕩,唯獨嵌滿鋒利的鎏金色澤,數丈長的礦簇從峭壁上生長出來,南北三十九裏的礦坑,淡金色照徹天際。

“那是什麽?是人嗎?”

胥錦靈動的眼睛捕捉到萬丈山谷峭壁上,礦簇間緩緩挪動的小點,簡直螻蟻也不比。

“采礦人。”

裴珩靠在巖石上,姿態如靠在自家廊下。

無數那樣的人影,懸著一根繩索自崖頂而下,緩慢又渺小,萬丈高空中艱難地挪動。

山谷高空的風呼嘯而過,他們命懸一線地晃蕩。

“若是有靈力的妖,可以輕松地做這些。”胥錦蹙眉,低聲道。

裴珩笑笑:“開國時發現鎏金簇靈脈,曾動用方士捕妖、亦或利誘,讓他們采擷靈石,但靈石本身對於他們並沒有太大用,除非威逼,長久不了,動用武力驅使妖是違逆天道的,皇家不許,修士更不可能損壞清修修為入世來做此事,最終只有人來做。”

忽然,附近一陣窸窣細響,裴珩一把帶著胥錦隱蔽起來,他的手沈穩有力,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威壓。

“噓,別動。”

兩人貼得極近,裴珩的心跳清晰,一縷墨發垂到胥錦頸邊,他垂眼看著裴珩的唇和修長的脖頸,伸手把裴珩朝自己攬了攬,仔細呼吸著裴珩身上的氣息。

巖石外,一陣鞭打空抽的刺耳聲,男人怒罵聲:“快滾出來!別他媽想偷懶!”

裴珩忽然欠身,胥錦低頭一看,竟有個灰不溜秋的瘦小身影蜷在他們腳下,六七歲的小孩,滿身滿臉是灰塵泥汙,只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男女都分不清,襤褸衣衫勉強蔽體,竹竿一樣的胳膊腿幾乎一碰就斷。

裴珩彎腰拎起小孩,小孩不敢說話,發著抖看裴珩。

“小崽子,不出來就等著死吧!天亮就放狗追。”

是礦脈監工。

胥錦手上微不可查一動,崖壁上方一聲輕響,幾塊突出的石頭松動落下,外頭人發出一聲慘叫:“快走,這兒有落石!”

他們罵罵咧咧走遠。胥錦和裴珩走出巖石遮擋,看清小孩身上有許多鞭傷,手上盡是舊繭子和新傷。

裴珩看著他的眼睛,問:“你怎麽逃出來的?”

胥錦在旁抱手臂看著裴珩。

小孩是礦脈采工在靈礦裏生的,采工都是牢中罪犯,也有雇傭的百姓,小孩的父母是囚犯,早已經死了,是采工一人給勻一口吃的勉強活下來的。

這個年紀的孩童本不許被帶去采靈石,官府為省人力沒有人管。他出生在坑窪骯臟的礦山裏,便是他的日後的命運昭示。

胥錦瞇起眼睛看向對面礦谷山壁的人影,這小不點也如此日覆一日麽?

都說這鎏金簇靈礦是天賜福柞,十六仙門、三十二世家盡數歸順,四海俯首,萬國來朝,每次東巡,江州軍戰艦押送的鎏金簇可有百萬斤,帝王恩澤,蒼生伏拜。

百萬斤、千萬斤鎏金簇,都是這樣一點一點采出來的嗎?

人何其渺小,遠看天地茫茫的盛世景象,近看就是這樣骨瘦襤褸,這就是人間的道?

小孩是個男孩兒,聲音軟糯糯的,低著頭,一滴淚也沒流。

礦脈周圍監管極嚴,裴珩來時尋了險路,若非良馬和精湛騎術根本過不來,也就沒人在那路上看守。

“先回去。”裴珩看了眼對面的峭壁,抱起小孩轉身。

裴珩和胥錦原路找到馬匹,裴珩帶著那小孩同乘一騎,縱馬穿過峰嶺險峻,天亮前回了府。

金鈺早就候在府外,裴珩翻身下馬,把小孩丟給金鈺:“帶他休息。”隨後徑直進了門。

收拾一新的小不點竟眉清目秀,被侍女帶過來,朝裴珩和胥錦深深一揖,動作標致利落:“多謝恩公。”

胥錦頭一次覺得小孩子有意思,裴珩看那小孩子的舉止,若有所思,讓金鈺問他話。

“我爹娘是犯人……我爹當官犯了貪賄的罪,全家入獄。當犯人就要去礦脈,他們前年在靈礦病死了,就剩下我。”小孩腦子清晰,說話像是讀書人家的孩子,定是父母在礦脈時教導,“昨天晚上,小茂被打死了,阿叔他們看我可憐,把我藏在推車鬥裏送出來,我跑了一夜。”

“你有名字麽?”

小孩默了默,忽然眼睛紅了,似是所有委屈才湧上來:“柳易。”

金鈺看著他,心想,柳易,興許他爹娘從前希望他這一生不要太艱難,可滾滾洪流之中,哪個人能輕易就過了這一生呢?

裴珩問:“你爹娘什麽名字?”

“我爹叫柳章銘。”他咬著嘴唇不流淚。

裴珩和金鈺對視一眼。

府裏一慈祥嬤嬤進來,把小孩帶下去。

屋內仆從撤下,金鈺眉眼發沈,對裴珩道:“柳老家中原本有個四公子,就叫柳章銘,因執意娶了一名歌伎而離家。這柳四公子早年金榜題名,自請調任萊州,與家裏不再來往。柳老先生也是抱憾而去——應當就是此人。”

胥錦聞言擡眉:“你們認識他?”

裴珩點點頭:“小孩他外祖父是從前當朝元老,竟落得如此。”

裴珩一直很冷靜,只是臉上沒了平時的散漫,蒼白的面貌近乎威嚴而不近人情:“那柳章銘人品如何?他三個兄長倒都是清流砥柱,從商從官名望皆是不錯。”

金鈺頷首,神情有些肅穆:“柳家門風清正,四公子人品沒得說,除了執意娶一名歌伎,別無什麽不是,但那歌伎也是落魄書香之後,只是身份不為人所容。柳章銘原任萊州刺史府主簿,以其品格,入獄多半是被栽贓。”

裴珩神情淡淡的,思忖片刻:“我記得柳二在徽州做生意,先聯絡他把孩子安頓了,早些回家裏好。”

裴珩並沒有多去看那孩子,他自認不大會帶小孩兒,免得說話傷了人,金鈺倒是很喜歡柳易,那小孩子聰慧,金鈺有空便去給講講詩書經略。

胥錦自從去過一次靈脈附近,身體恢覆速度快了許多,裴珩聽了只喝口茶,斂著眸子點點頭道“那不錯”,以至於胥錦想說聲謝又咽回去了。

他有時覺得裴珩是在教他領會人世的種種,而裴珩本人則遠遠站在外頭,不為任何悲歡喜怒而動容。

胥錦轉身出了門,旁邊的金鈺封裝了一份奏報,打上火漆印,頭也沒擡道:“花了五個晚上親自出城探路,兩匹昭武營最好的大宛戰馬,那匹照夜白陪著你上戰場、平時一根毛都不讓人碰,頭一次讓給別人當坐騎……公子,什麽時候對我也好點兒?就這麽光做不說也行,我肯定都記在心裏。”

裴珩冷笑著“哧”了一聲,翻了一頁奏報,狹長的桃花眼擡也沒擡:“一把老骨頭還爭寵呢。”

金鈺回以冷笑。

就會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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