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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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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腳步聲不斷靠地近,眨眼就到門口。

金鈺在甲板上拖延了一陣子,禁軍副將有諭旨在身,最後還是挨個檢查船上房間。

“我家公子便在此休息。”

金鈺彬彬有禮在旁提醒道,他並沒有阻攔,就那麽看著禁軍副將。

副將按在門上的手停了片刻,看了眼皮笑肉不笑的金鈺,心裏還真打了下鼓。

瑞親王裴珩是當今陛下裴洹的皇叔,大燕帝國再沒幾個比他尊貴的人,就算皇帝本人見了他,也沒有隨意僭越的道理。

何況帝國半壁江山都是瑞王打下來的,曾經他手下昭武玄甲四十萬,鐵浮屠鎮守國土千裏,便是今日北大營兵權上交天子手中,也是裴珩自願。他若真的要誰的人頭,那人恐怕也只有拱手送上的份兒。

一邊是皇令,一邊是瑞親王,得罪誰也就是早上死和下午死的區別。

副將沈了沈氣,還是幹脆果斷推開了房門。

門一開,外頭的人抻了脖子望進去,看清後倒吸一口氣,都僵在原地。

敞廳寬大,僅有幾件簡單檀木物件,正中擺的六曲桃花春意屏風出自徐堯清大師之手。

屏風前錦榻上,瑞親王裴珩一身霜色緞袍,懶懶倚著,衣襟松散。

他懷裏攬著一名少年,少年似是沈睡,臉埋在裴珩懷中,背朝外頭,一頭黑發散落如水,露出線條漂亮的肩背,兩人身上蓋著薄鍛,便遮住了少年延伸而下的腰身。

屏風上灼然桃花芳華,畫前更是春意眷濃,滿室空蕩,皆被燈火下的柔情填滿。

但這柔情似乎並不真實,因為少年的後背上,是交錯鞭痕,青紫斑駁!

那些鞭傷蔓延在少年漂亮的蝴蝶骨和後脊線,猙獰張狂,近乎刺眼,不由得引人遐想。

僭越,十足的僭越!

感到腦袋不保,眾人抻長的脖子一涼,趕緊縮回去。金鈺哭笑不得,未料自家殿下憑空變出個人來。

禁軍副將腦袋嗡嗡直響,瑞王這是什麽癖好?真人不露相,瞧那少年滿背的鞭痕,不知軍伍出身的瑞王執鞭時是真下狠手還是別有技巧……

不對!自己就這麽闖過來,怕不是要被滅口……

副將的手僵在門上,立即回頭命手下人退到一邊。

裴珩鳳目緩緩睜開,掃了一眼門口烏泱泱連忙退散的眾人。他伸手把薄鍛拉上來,將懷中人露在外頭的背脊裹住,往懷裏帶了帶。

他聲音沒什麽情緒:“馮大人,那位有急事?”

禁軍副將名叫馮師昌,未料裴珩清楚自己名字,更是頓了一頓,額頭有些冒冷汗,強自淡定下來,行禮後答道:“正是,因擔心妖物闖入船上,特命我等逐一檢查方才被困的艦船……多有叨擾,還望……見諒。”

裴珩似笑非笑道:“大人要查?請自便吧。”

馮師昌例行公事而已,心下有分寸,不敢再越線,一禮道:“既已查看過,在下便不打擾了。”

裴珩微一點頭,不再說話,坐起身,將懷中少年放下躺好。他邊整理衣衫邊垂眸細細註視那少年,仿佛再不關心任何事。

馮師昌心頭一動,瑞親王倒是個知道疼人的。

眾人見狀十分知趣地散了去,金鈺把屋門關上,關門前,看見對面那扇半開的雕花木門,眉頭動了動。

聽著門外金鈺“送客”寒暄,腳步聲遠去,裴珩發覺懷裏的人安靜無比,不再動彈,低頭看去,胥錦柔軟交錯的睫毛垂著,俊美妖冶的臉半伏在他肩窩,似乎是昏迷了。

不愧是妖,裴珩仔細地多看了會兒,若有所思。

金鈺很快回來了,在門外道:“公子。”

此行裴珩幾乎不露面,船上連徽印也未懸掛,隱沒在一眾沒有標識的尋常隨行船只中,稱呼也以微服時的規矩來,除卻知道內情者,就算上了船,也很難判斷這是瑞親王的地盤。

“進。”裴珩起身。

金鈺來時手裏提著一只藥箱,進屋關上門,轉身面對裴珩,不知該擺什麽表情:“本想打發走就得了,沒想到……”

裴珩在錦榻邊坐下,把衣衫攏齊整:“沒想到?本王也沒想到。”

沒想到這輩子會有親自上場脫衣演戲的一天。

金鈺再次偏頭看那扇半開的門,那一側走廊不許人穿行,除了守衛,便是朝著舷側大海,門忽然半開著:“這妖應當是趁著風浪闖進來的,否則繞不過玄甲衛。”

裴珩擡眼看了看,未置一詞。

金鈺思忖後緊張起來:“日後殿下服藥休息時,定加派護衛。”

金鈺給裴珩稟報了外頭先前的險情,看向被薄鍛裹得嚴嚴實實的胥錦,只有滿頭烏發對著自己,仍在昏睡。他約莫是想不到,自家殿下如何在對方清醒時哄騙著扒了人家的衣裳。

裴珩把薄鍛揭開,胥錦傷痕遍布的背脊露出來。

胥錦的身體現在是少年模樣,骨骼線條修長精巧,看起來瘦,其實肌肉精悍。

他雙目緊閉,纖長散亂的睫毛投下淡淡陰影,容貌精致而淩厲,半張臉埋在枕上,皮膚極白,令那些傷口和淤青更加觸目驚心。

其實若胥錦靈力正常,這種傷,不出片刻便可恢覆得毫無痕跡。

裴珩目光在他側臉停留片刻,道:“好模樣,是不是?”

他語氣十分風流,金鈺知道他根本沒那個意思,把藥箱揭開遞過去,又端來幹凈水和巾布:“妖化的人形,要漂亮起來,哪個不是國色天香。”

胥錦的上衣原本只是被裴珩褪到後背一半,給禁軍作戲看,可傷口太多,遍布脊背,裴珩幹脆把他上衣脫掉。他包紮的動作那樣用心,似乎很體貼,可他並無緣由去關心這素不相識的妖,這份體貼倒像是打發時間。

胥錦後脊靠近腰際一段,有七片鱗呈一列,接近透明的淡藍,每片鱗約寸許,光澤如瓷。不但不怪異,反倒襯得他腰線有種奇異的美感。

金鈺見了道:“妖化人形都會留有些許原形的特征,《東海異志》記載,海妖有甲無鱗,化形也不會有鱗,這少年是方才那鮫妖所化無疑。”

裴珩聽了他引經據典地分析,道:“海妖化形也能有這樣的容貌?看臉就是鮫妖無疑。”

金鈺:“……”

裴珩拿過巾布給胥錦清理傷口,漫不經心地道,“瞧這幾鞭子下的,虎牙刺,夠狠。”

虎牙刺,便是鞭身帶著的倒刺,多數是動刑才用的鞭,一記狠抽下去,收鞭就連皮帶肉咬下來。

金鈺疑惑:“誰會對妖動刑?那可是有修為傍身。就算對妖奴也不能輕易動手。”

所謂妖奴,是妖物與人結契,各取所需,很少見,人通常不會對妖奴這麽殘暴粗魯。

胥錦能被傷成這樣,虛弱到皮肉傷都不能迅速愈合,已經接近致命。

“他不但被人動過刑,身上的功夫也是一絕——大燕國上上下下,這些年稀奇事可越來越多了。”裴珩處理傷口的動作熟練輕巧,將藥膏推開。

金鈺有些吃驚:“這……”

“是殺人的功夫。”裴珩補充道。

風浪止息,東海巡幸而返的艦隊很快靠岸入港,船速降下來,緩緩沿著內航道駛入,泊錨安頓,號令聲代替了海浪聲音,隱隱嘈雜起來。

金鈺轉而問:“公子沒交給禁軍,眼下怎麽打算的?這鮫妖是皇上要抓的,咱們就這麽藏起來麽?”

裴珩淡漠地一笑:“蓬萊吳氏要陛下捕鮫妖祭天,就真有鮫妖撞上來,擺明了內有蹊蹺。不能把他送到皇上手裏。”

金鈺:“這事,約莫是安國公煽風點火。”

裴珩眉頭蹙了蹙:“光靠安國公那張嘴,未必能令他改主意。”

“陛下興許是見妖物險些掀翻船只,一怒之下才下了令。”金鈺猜測道。

裴珩眸子低垂,未言。

少年人正意氣風發,上不服天下不管地,中間也不願倚仗自己這個九皇叔,豈會把一國之運寄托在跳大神上?安國公那張臭嘴真就能說服他?

門外有人稟道:“殿下,該下船了。”

裴珩轉頭看向安安靜靜的胥錦:“他一身功夫和模樣一般漂亮,多派人守著,別傷了。”

金鈺斂首應道:“明白。”

裴珩和金鈺離開,沈重的雕花楠木門合起,屋內寂靜,外面喧嚷人聲隨皇帝移駕離去也漸漸安靜下來。

海岸線數裏的邊界,漫天的妖氣幾乎遮雲蔽日,蠢蠢欲動的萬妖似要趁著船上胥錦最虛弱的時候群起而上,但國師溫戈的結界和對胥錦的忌憚令它們徘徊不止,最終在濃雲的遮掩下,眾妖漸漸退散殆盡。

一室燈燭冉冉,錦榻上的胥錦肩膀微抖動了一下,片刻後睜開眼,坐起身來,旋即進入戒備的狀態。

天色已暗,月光濾進來,將他面容輪廓勾勒得深邃,眼睫投下小片暗影。

胥錦許久沒有動作,他察覺後背傷口被包紮過。

屋外所有方向都被瑞王手下的玄甲衛鎖死,那是大燕帝國最精銳的力量之一。

他感受到看守自己的人是何等實力,玄甲衛亦在第一時間就察覺胥錦轉醒。

隔著門,雙方已經進入無聲的對峙。

“醒了?”裴珩低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點笑意,如一陣春風化開了僵持凝滯的空氣。

胥錦這才站起來,盯著那扇門。

折返回來的裴珩推開門,月光從他身後灑進來。

“別怕。”

胥錦靜靜看著他,裴珩輕輕嘆了口氣,朝他伸出手,笑容柔和:“別怕,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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