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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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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鳴鯨端正坐下,拿起《序思》從頭重新讀起,再次拜讀,讀至末篇,或是因境遇不同,心境也變化,讀出了蒼涼之感來。

年少不知愁滋味,讀《序思》短短幾篇,自以為讀的是少年人滿腔熱血,覺天地寬廣,願隨風而往,千山萬壑,皆行腳下。

如今識得愁滋味,才懂得《序思》中所謂的隨性不過是因早已滿目蒼涼,便借文字慰藉罷了。

李津靜靜坐於他身側,替他舉著煤油燈為他照明。

王鳴鯨翻至最後一頁,發現一張折疊方正的泛黃宣紙,輕手打開,卻是一張線條淩亂不知所畫何物的鬼畫符,見到這張鬼畫符,王鳴鯨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畫下落款二字――李序,於是了然。

李津瞧著書後面還夾著張紙,湊了過去看一眼,見到那畫,讚道:“這貓畫的很是生動啊,看這線條如刀切般,利落非常,不愧是祖奶奶,厲害!厲害啊!”

王鳴鯨側目道:“原來你家審美是祖傳的。”

李津見他指尖流連於‘李序’二字,因是祖奶奶的閨名,李津先前並未對王鳴鯨說過,此時見祖奶奶的名字被外人如此對待,總覺有些怪異,他拉開王鳴鯨的手:“別摸了,你摸一摸還能見到我家祖奶奶不成。”

王鳴鯨將畫放回原處,合上《序思》,淡色唇角一抹苦澀,後又印上暖意,他撫著書笑道:“嗯,見到了。”

李津嘴角一抽:“早就覺得你們讀書人都神神叨叨的。”

王鳴鯨把書遞給李津,“還是交由你保存吧。”

李津聽他這說,原是知他此次回京是下定決心,不管生死,總歸是各自選的路,他幫不了,接了書塞回懷裏,與他一道坐著。

火上撲去一只飛蛾,“滋”地灼掉一小塊翅膀,墜入煤油裏,也裹上一身晶亮,生命的隕落不過一聲輕響,遂歸於沈寂。

“你猜下一個會是誰?”王鳴鯨忽然開了口,打破這沈寂。

“怕是小王爺先來,”李津瞪他一眼又道:“抽你一頓都是輕的。”

王鳴鯨覺著好笑:“怎的一見面就要抽我?”

“記得十年前的某天夜晚,小王爺獨自一人翻墻進了將軍府,我察覺之後悄悄跟了過去,見他在藏書室外院子裏的一株老槐樹下挖出一本破破爛爛的紅皮書,我一瞧,是我丟失許久的珍藏版啟蒙書籍。”李津抱臂道:“用腳趾頭猜都能猜到是你忽悠了他。”

李津想起那個畫面,拍著王鳴鯨肩膀道:“你真該瞧瞧小王爺看到那書裏內容的表情,哎呦呦,一看就是個雛,真想請了畫師幫他畫下來。”

王鳴鯨溫和地笑著:“我統共就埋過兩本書,全都被人挖出來了,先人常道‘愛書惜書,品書讀書,則得金屋顏如玉。’書果真不能隨意對待,瞧我如今遭報應了。”

他戲言而笑,那話語裏的自嘲李津又怎的看不出來,此時此刻除了自我嘲諷,於王鳴鯨,也說不出什麽別的了。

王鳴鯨是文官,李津是武官,見多了官場的權謀爭,李津也曉得了文官們的結局大致便是說了些不該說的,惹怒了皇帝,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他的文官摯友如今是什麽都沒說卻也是這個結局了,他不能似對待他那些武官朋友一般吼上兩聲,讓他再去爭一爭,讀書人大多這樣,遇著了事便遵著那些死板聖賢書講的理,一根筋地走到黑,勸都勸不住,只能這樣和他再最後說幾句閑話算是道別了。躲了這多年今日又是這一出,若是知道他自己跑回來,當初費那些力做什麽?李津心裏是有氣的,只是這氣遇上他那淡然的笑便化為無奈。

“再坐下去就該碰著其他人了,”李津站起身,走出牢門:“我一直想帶你去見見關外的草原,可惜你從不感興趣這些。”

“其實我已經去過了,原是和書上讀到的不同。”

“和我同去肯定更有趣。”李津大笑幾聲後,背對著王鳴鯨走出牢房,再沒回頭過。

待李津的背影徹底消失,王鳴鯨才輕聲回道:“我知道。”

“學生來晚,讓先生受罪了,望先生體諒。”宣承帝略躬身,長揖拜見,一如當年他還作為王鳴鯨的學生時行的禮,但是那憔悴的臉上再找不到當年那儒雅太子的半分樣子。

渾渾噩噩睡了幾日的宣承帝在聽到王鳴鯨落網後,難得地恢覆清醒,並未讓人將王鳴鯨押送至宮中,而是親自趕去牢中。

王鳴鯨面上冷漠如冰霜,從袖中拿出巴掌大的一塊包裹,外面的布濕透,他打開濕布,裏面是塊新鮮的魚肉,像是剛從魚身上切下來的,肉裏隱約可見血絲,他將魚肉往宣承帝懷裏丟去。

“這就是你寧願四處躲藏,也要護著的那塊肉?”宣承帝拿過那塊魚肉,出乎意料地眼中沒有那平時對於長生的狂熱,表情像是在笑卻又好似要哭,“為了它,你說走就走,連最重要的學生都能輕易拋下。”

王鳴鯨有些許錯愕,蹙眉道:“原是你心機太深,手段毒辣,什麽謙遜儒雅,不過是張面具,令人失望至極,教出你這種學生,是我王鳴鯨此生最大的恥辱。”

“失望也好,恥辱也罷,”宣承帝遣退眾人,與王鳴鯨二人留在牢房,站在王鳴鯨面前,定定望著他:“總歸你還是回來了。”

王鳴鯨皺眉別過頭去,宣承帝問道:“先生可還記得憫悉有幾個兄弟?有幾個姐妹?”

王鳴鯨未作任何回答,宣承帝繼續說道:“憫悉有幾個兄弟姐妹就有幾支利箭對著心臟,時時刻刻地想要憫悉的命,先生善良,自不往壞處想去,憫悉心狠,這事便要想全了,方能保命。”

“先生是染缸裏的蓮,出水不沾汙,憫悉則是缸裏的魚,若不能往上游,便要沈了水底,葬進汙泥裏。”

“先生可知,憫悉是不信長生的,不過是演出熱衷長生的戲,漸漸地卻演上癮了,”宣承帝拿起那塊肉,取出懷中一把鑲金嵌寶石的匕首,縱刀對切,魚肉一分為二,匕首隨手一扔,兩塊魚肉橫躺在掌心:“如今先生真的將肉拿來,教我如何呢?”

王鳴鯨目光幽深地看著手裏的半塊魚肉,冷色道:“你這是何意?”

宣承帝溫和笑著將手中剩下的小半塊魚肉生咽下去,憔悴臉上浮現出痛苦神色,眉間夾著不願再掩飾的悲傷,嘴角溢出紫黑色的血來??????他最後卻問:“先生可願永遠陪著憫悉?”

你說過先生永遠不會對學生撒謊,如若先生不曾騙學生??????

先生可願同生?

若是先生撒謊了??????

先生可願共死?

??????

心臟宛如被重擊一般,王鳴鯨怔怔地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學生在面前緩緩倒地,不敢相信他會毫不懷疑地吃下那塊塗上了毒的魚肉,他甚至不指望宣承帝會吃下去,必要叫人先檢查出那裏面的毒來。

這魚肉本是他為自己準備的。

那毒並不猛烈,需過些時候才能致死,宣承帝的身體耗損嚴重,如今已是藥石無醫,毒遇上虛弱的身體,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了。

王鳴鯨握緊手中的魚肉,心裏升起陣陣悲涼,“那年金宴,我如何解釋你都不肯聽??????”皇位上的人前一刻還能談笑風生,轉眼便是殺人無情,“那無辜的小公主可曾害過你?不過是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玩笑話,你為何能輕易下得去手?如今向我說這些,就妄想能洗清你的罪孽了嗎?”

“初次見面你謙虛有禮,無半分皇室子弟的驕縱,我傾心傾力,將你視為最得意的學生,望你成才,做一位萬民敬仰的好皇帝??????”王鳴鯨狠狠咬牙:“如果不是金宴上的混亂,如果不是我運氣好逃了出去,是不是沾著你妹妹鮮血的劍也要沾上我的鮮血?”

“說到底,你至始至終都只想著你自己??????”他吃下那半塊魚肉,淒苦笑容漫開:“說到底,我和你又有何區別??????”

王鳴鯨失了神,坐到他的身邊,擦去宣承帝嘴角的血漬,血拂去的唇邊,是安心的笑,年近半百的學生,鬢角的頭發已盡全白,高高在上地殘暴荒唐了半輩子,落得這個不算轟轟烈烈的下場,他似乎並不在意。

那毒溶進血液中,漸漸麻痹了所有知覺,“李序,對不起,我不該去找你,打亂你的人生??????你說過人生不易,好自珍惜,我都記得??????”他合上眼簾,垂首,時間悄悄地停滯在蕭瑟夜晚。

石墻外的晚風攜飛雪,吹落幾朵紅梅;

紅梅繞著梨花白絮的雪,相擁著沈入地裏;

不知花落去,梅枝尤托起花瓣雕落的花萼;

一輪冷月升起,天地間全然清明。

壁上那殘存的燈火,搖晃著,滅去??????

劉鏡之忙活至半夜,六六終於退燒,李序抱著六六,母女倆安穩睡去,劉鏡之親吻兩人的臉頰後披上外衣,正要出門,行至門口,忽聞喪鐘聲起,推開門,向皇宮方位望去,又聽秦帆說起王鳴鯨被捕一事,面色不見悲喜。

雪花紛紛擾擾將四周染成近乎全白,屋檐上罩著白,檐下的金橘色的燈籠搖晃,照著雪上的梅影起舞。

劉鏡之裹上披風,呼出的熱氣化掉了幾片飛過的雪花,他的聲音一改平日的冰冷,語調平穩不起波瀾,望著遠方道:“這場雪終於要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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