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最後還是將羅阿酥帶回了衡陽王府。

當日，衡陽王府門口陸續進出不少大夫。無論宮裏當差的，亦或是休憩在家的太醫，也有在南都頗有名聲的名醫聖手。只是，只是治得好皮肉之傷，治不好心殤。

羅阿酥臉上的傷雖然及時地處理過，當夜她仍舊發起了高熱。衡陽王府一夜長燈。薛青守在一旁，唯恐下一刻就失去她。這般折騰到五更天，羅阿酥的體溫才恢覆正常。薛青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高熱去了，阿琪才敢給羅阿酥的臉上藥。墨綠色的藥膏塗滿了她的右臉，用白色的布條纏上。阿琪一直跟在常太醫身邊學習醫術，羅阿酥是她的第一個病人。她非常用心地照顧她，心底更期盼著這位堅強的女孩能夠好起來。

按理，這樣的傷，只要渡過了那段發熱的時期，很快就能清醒。只是羅阿酥心裏有怨，寧肯睡著也不願清醒。就連這般睡著，她都緊皺眉頭，一刻也沒有放松。

薛青的指腹摩擦著她的眉，企圖撫平的她眉頭，卻一次也沒成功。阿琪在一旁看著，頗為動容。

薛青在羅阿酥身旁熬了兩天，終於累病了。

開始只是輕微的咳嗽，他不管不顧，固執地要守在羅阿酥身邊。從天牢出來之後，他連每日的早朝都放棄了。薛景陽聽說後，不置一詞，連一個生動的表情都沒有。

後來，他開始整夜地咳，誰來勸都不聽。最後還是阿琪說，這樣會吵到羅阿酥，薛青這才作罷。

薛青開始喝藥，但凡是大夫開得能治療咳嗽的藥，他想都不想，一股腦地倒進肚子裏。安海被他不要命的吃法唬住了，驅散了前來治病的一幹大夫，只留下常太醫一人。薛青這種吃法，不吃死就已經是他命大了。

他的咳疾稍微好點，他就去羅阿酥的房間，就在一旁看著。一旦開始咳嗽，他又會以最快的速度跑出門外，唯恐吵到那個在睡夢中不願醒來的姑娘。

七天後的一個清晨，羅阿酥微微轉醒。她醒來的時候，阿琪不在，大抵正巧去取藥了。

羅阿酥睜開眼，素白的帳頂沒入眼簾，她還有點迷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恍惚間，她似乎做了一個令她肉顫心驚的夢。打量著熟悉的房間，她暗暗慶幸，還好只是一個夢。

這個房間，她住了七年。

她想笑，卻發現自己整張臉繃直僵硬。她眨了眨眼，手指微動。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只摸到輕柔的布條。她擡起手，眸光膠凝在擡起的左手上。手上的繃帶已經拆了，原本受刑後紅腫不堪指尖流血的手指也消了腫，只是指尖處仍塗著厚厚的一層藥膏。乳白色的藥膏敷在指尖，像是長出了白色的指甲一般。

原來，不是夢。

羅阿酥就這麽躺在床上，盯著帳頂。淚水從眼角兩側留下，打濕了她的鬢發，染濕了錦色鍛的枕頭。

“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腳步聲由遠及近，步履徐徐。來人走近，將手中湯藥放在桌上。“咦？”那人似乎發覺被沾濕了顏色變深的錦色鍛枕頭，上前收拾。

阿琪從櫃子裏翻出另一個緋色鍛面的枕頭。正要扶起羅阿酥的頭，替她換一個，伸出的手卻停在了半空中。她看見羅阿酥無聲流淚。那種畫面，明明安靜極了，卻好像天崩地裂般驚駭。阿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甚至不敢出言勸慰。

時間在緩緩流淌的淚水中流逝。

阿琪抱著枕頭，面上露出悲天憐人的神色。她並不完全知道眼前這位姑娘經歷了什麽，只是單純地被這位姑娘的堅強感動，亦為這位姑娘感到悲傷。正所謂，哀莫大過心死。

漸漸地，羅阿酥止了淚水，一雙眼被淚水浸潤得紅腫，整整高出一層。只是，她仍舊不肯睜開雙眼。

阿琪輕輕嘆息一聲，擰幹了沾了冷水的帕子，替羅阿酥敷眼。她垂眸，輕聲細語地勸慰著：“姑娘可要保重，總歸還活著，不是嗎？”

羅阿酥靜默不語，連慣常的抿唇的動作都做不出來。薛青靠在門邊，聽著阿琪勸慰羅阿酥，腳下一滯。而後，垂著手走了。

醫治的過程中，羅阿酥十分配合，或者說她根本就不在意。醫治或不醫治，對她來說好像已經不重要了。

自羅阿酥清醒後，薛青便再也沒有出現過。整日整夜地將自己關在書房裏，誰也不見，誰勸也不聽。他不僅將自己關在房裏，還下令將羅阿酥所在的院子圈禁起來。除了阿琪，誰也不得進出。

如此又過了半月，阿琪過來拆布。一邊拆布，一邊感嘆道：“我以前，不管是磕傷還是碰傷，小小的一道傷口都要很久才會恢覆完整。姑娘天賦異稟，短短半月內，身上的傷痕已消退大半······”

說著，覆在羅阿酥臉上的白色布條已全數解下。臉上的紅腫盡褪，綻開的皮肉也全然愈合，新生的肉盡顯粉嫩，只是多長了一塊猙獰的烙痕。大夫們雖盡心盡力，卻仍無法將這塊傷疤全數盡除。模糊的疤痕，眼尖一些仍是看得出是一個罪字的形狀。

當夜，羅阿酥出獄後首次沐浴。

阿琪在沐浴的熱水裏，添加了些藥粉，湯水裏多了一股藥香。她扶著羅阿酥踏入浴盆，以藥粉輕輕擦拭羅阿酥的手臂，肩頭。

熱氣上升，熏濕了羅阿酥的臉。她低頭，看見水面模糊的倒影。

轉眼，入了冬。南都城裏，經歷了幾場寒雨。

羅阿酥穿上了金線紋繡的襖裙，支開窗欞，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阿琪抱著貂皮大裘上前，替羅阿酥圍上，嘴裏念叨著：“姑娘身子即便是大好了，也還是少吹些風罷。”

羅阿酥轉頭，對阿琪笑了笑：“不過是透透氣，無妨的。”然後又看向窗外。南都的冬天，其實沒什麽景致，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麽。

阿琪無奈地搖搖頭，上前一齊站在窗邊，眉眼低垂。她說：“明天，我就不來了。”

羅阿酥一楞，眉眼一閉，隨後睜開，固執地望著窗外，一時無言。她知道，遲早有這麽一天的。

第二天，纏綿了一夜的細雨居然停了。烏蒙蒙的天上，掛著帶著一些暖意的太陽。這樣的天氣，羅阿酥反倒沒有開窗。她在房間裏枯坐了一整天。

待到夜幕降臨時，她對擺飯的侍女問道：“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流蘇？”

侍女像是被她的聲音嚇到了，捧湯的手抖了一下，湯水灑在她的手上。羅阿酥瞥了一眼，看見她迅速泛紅的手指，不再做聲。

隔日，羅阿酥如往日般立在窗前，遠遠地聽見有馬的嘶鳴聲。她楞了楞，朝院門口奔去。遠遠地，安海牽著不太配合的流蘇緩緩走來。羅阿酥的身影出現在院門處時，原本還在發脾氣的流蘇安靜了，繼而掙脫了安海牽著的韁繩，飛奔而來。

安海望著羅阿酥，眼裏滿是愧疚。

除夕那夜，薛青喝得酩酊大醉。這夜，在安海的幫助下，羅阿酥從衡陽王府這個牢籠裏掙脫出來。

然後，便是羅阿酥的遙遙逃亡路。途中，她遇見了戚玖瑞，一個很灑脫的人。他們一同上路，一路上攀山游水，絲毫不像在逃亡。這段時光很短暫，卻異常美好。直到，在抵達琉璃河前的琉璃山上。

在那斷崖處，薛青逼死了她，亦或是她逼死了她自己。

重溫一次過往，那般清晰的殘忍。白厝覺得這個夢，太長、太長。可是，夢境似乎還未終止。她看見薛青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時間，而後獨自一人爬上了那斷崖處，眸光澀澀。然後，她看見薛青也跳下了懸崖。

畫面流轉，白厝看到寒冰池裏，清醒後發呆的若谷。

若谷清醒時，身邊只有寒冰。他在寒冰池裏坐起，拍了拍腦袋，卻什麽也記不起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睡過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若谷從寒冰池裏爬了出來，感嘆著寒冰樓的鬼斧神工之餘，踏出了寒冰樓。他打量著陌生的四周，露出疑惑的神色。繼而他的目光被無妄海獨有的無妄花所吸引。

無妄花，花似火焰。他伸指，輕輕拂過，火紅的花朵便如焰火般灼燒起來，綻放出細碎的煙火。他深覺驚奇，不由得看入了迷。他本是花神，對花本就有這特別的情緒。

伽奈是在例行巡查時發現若谷的。

無妄海鮮有外人，若谷蹲在無妄花叢中，染了不少煙火，不由得伽奈不註意。

伽奈上前，發現是若谷，面上一喜。她恭敬地立在一旁，詢問道：“見過花神，花神可是醒了？”

若谷聽見有人喚他，從花叢中轉向伽奈。他站起身來，問：“此為何處，竟有如此神奇的花？”

伽奈恭敬答道：“這裏是無妄海，此花為無妄花，寒冰樓處獨有。”

若谷沈吟了片刻，不再說話。

伽奈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出了口：“不知花神醒來時，是否有看見一顆瑩藍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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