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吵叫：“我是什麽妖怪？一幫奴才請我來喝酒，竟然扔下客人跑了嗎？必須給我喊回來！”那樣子非常生氣，酒家告訴它說：“招你來的是誰？避開你的又是誰？我們這裏每天酒徒何止千百，我怎麽知道？你既然認識，何不自己去找？找我要人，你太糊塗了吧！”骷髏於是無話可說，恨恨地下樓走了。

以前曾見雜劇中有扮成酒鬼的，衣襟上掛著酒壺，袖子裏拿出酒杯，邊哭邊喝，也算是骷髏一類的東西。

☆、二皂役

原文：

族祖某公，處鄰村王氏西席。一夜，夢自家赴館，道逢二皂役，以黑索牽二婦人。婦人哀哭，役呵之曰：“此何時，猶效楚囚耶？”公前問故，役曰：“奉公拘人，何與爾書生事！”公視二婦人，大駭：其一主人之母，其一主人之傭媼，老於其家者也。亟言此為某某，今何罪而見拘？役曰：“亦無甚大罪，但二婦好詛詈人，口角太多。”公辯曰：“此亦婦女常態，官長奈何察此細故耶？”役曰：“閨門詬誶，風化攸關，那得不察？”即牽以行。公覆追之，為之緩頰曰：“是固有罪，然於我曾有葭莩，乞縱之。”並取囊中錢二百以畀役。役初不聽，言之至再三，二役乃私相謂，其語不可聞。既而指主人母謂公曰：“是本當拘去，今為先生舍之。”遂解索，縱之去。公稱謝，役反其錢曰：“吾曹得此無所用，但求歸語主人，以後無相忘，足矣。”傭媼啜泣向公，公欲更為之請，役已挾之奔而去。公度不能及，太息而行。

忽殘柝鳴窗，倏然驚覺，深訝所夢之異，披衣而起，敲石燃釭，坐以達旦。旋聞書童來報：昨夜主人之母及傭媼同時暴卒，主人之母覆蘇雲。

譯：

我的族祖某公，在鄰村王氏家做家庭教師。一夜，夢見自己從家去學館，路上碰見二個差役，用黑色繩索牽著二個婦人。婦人哀哭，差役呵斥她們說：“都什麽時候，還能學楚囚（譯者註：楚囚相對，春秋時被俘到晉國的楚人鐘儀和他的同伴相對悲泣。用為相對無策，徒然悲傷。典出《左傳成公九年》）樣子相對悲泣嗎？”公上前問怎麽回事，差役說：“奉公抓人，關你書生什麽事！”公一看兩位婦人，大吃一驚：其中一位是私塾館主人王氏的母親，另一位是主人家老傭婦，到老依附在主人家的。公反覆說明此為某某，且問如今犯了什麽罪被抓捕？差役說：“也沒什麽大罪，只是兩個婦人好咒罵人，口角太多。”公辯解說：“那也是婦道人家常見的毛病，長官如何要追究這樣的細枝末節呢？”差役說：“閨門中謾罵詛咒，攸關風化，那能不察究？”旋即又牽著前行。公再次追上去，為她們婉言求情道：“這固然有罪，但與我曾有一點點人情關系，乞求放了她們。”並從囊中取出二百錢送給差役。差役一開始不同意，公再三說情，兩個差役乃私下商議，公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麽。既而指著主人的母親對公說：“這人本當要抓走，現在特地為先生放了。”於是就解去繩索，放她走了。公連連稱謝，差役將錢退還他說：“我們收這東西無處可用，只求你回去告訴主人，以後不忘記我們，就滿足了。”傭婦對著公哭泣，公想要進一步為她說情，差役已挾持著她跑遠了。公眼看追不上，嘆口氣繼續走路。

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聲，公忽然驚醒，深為夢中的怪事感到驚訝，披衣起身，打火點燈，坐到天明。旋即聽書童來報：昨夜主人的母親和傭婦同時暴死，但主人的母親後來又蘇醒了。

☆、碧桃

原文：

馬晴湖為餘言：

其鄉趙夢虛，字雲友，性倜儻，好為汗漫游。年二十餘，客杭州，愛西湖之勝，流連近半載，為山水所醉矣。而春夏之間，花柳爭發，靚妝袨服，香車畫肪、為湖上游者四望如雲，趙往來寓目，亦不覺其情之移也。

一日，艤舟斷橋，獨步至花神廟。向一神註視良久，戲謂曰：“花神年少，得毋寂乎？”因吟一絕雲：

“彩雲堆垛眩雙睛，欲向羅浮夢裏行。今夜月明橫翠羽，玉梅花下待卿卿。”

惘然返旅舍，買酒夜酌。朦朧就枕，夢一少女搴簾而入，衣五銖縞素之衣，拖六幅縐碧之裙，足系五色雲霞之履。耳垂明珰，鬢朵珠翹，行步姍姍，豐神曠世。遙坐謂趙曰：“感君摯意，不避崔苑之嫌，來與君共談風月。”言詞淵雅，謔浪波生。趙頗惑之，挑以微詞。不答而起，辭曰：“坐久更深，恐風露侵入衣袂，妾行矣！”趙急挽之，已冉冉出戶去，莫知所之。遺素帕一方於榻上，取視之，有詩曰：

“瓊樓深處片幡遮，久別孤山處士家。自有碧桃開洞口，不須惆帳向梅花。”

覽畢，倏然驚覺，辨色而興，佩聲香氣，猶堪想象，洵哉花神之來也！

次日至廟，禱請再見，花神若相視而笑，有意無意，宛然搴簾夜過時也。低徊而返，徜徉湖上。水光山色，盡入愁腸。花外鳥語叮嚀，若與愁人浩嘆相應答。

有老翁見而問之曰：“少年何嘆！此非嘆所矣。”趙曰：“人各有心，翁豈知之？”翁曰：“若是，何不過我？我有敝廬在武林門內，桑園十畝，頗稱閑適。朝夕與老夫晤對，或可以破寂寥乎？”蓋翁實心儀趙之風采，而未知其才藻也，欲有以試之，故倉卒相邀。趙堅辭不獲，勉從之，而心亦頗訝。

既至，館趙於桑園。園與內室相聯接，蓋幽居而華構者也。款接之殷，供侍之盛，實愈凡分。而賓主觴詠之間，亦稱勁敵焉。

一日方賦詩，微聞簾間薌澤，銀鉤動處，半露煙鬟；趙頻目之，翁覺之而不語。如是凡十餘次，趙相思之情見於顏色，翁乃笑指簾間曰：“此弱女也，請以侍君子箕帚。”趙惶恐，謂翁誚己，半晌乃辭曰：“已婚鄔氏，曷敢辱命？”翁覆請以女備小星之選，趙避席再拜曰：“一介鄙人，辱長者置之門舍，已幸矣！奈何覆以蘭惠下匹蒿艾乎？”翁固言之，乃蔔吉成禮焉。

定情之夕，女豐艷非常，才亦婉麗。問名，曰“碧桃”，趙忽觸悟花神“碧桃開洞口”之句，遂為碧桃言之。碧桃嗟嘆曰：“是矣是矣，花神乃撮合者矣。妾向見君而弗能釋也，則頻夢一女郎來謂曰：“郎在卿家，不可失。”因是而情愈不禁。妾父母憐妾過甚，不欲違其意。絲籮之托，有自來矣！”趙問所夢之狀，則容顏服飾一一與己夢相符，洵哉花神之來也！

遂共焚香，詣廟中謝蹇修焉，而以沈香肖其像，祀於家。

譯：

馬浚（號晴湖）為給我講述了下面的故事：

他們家鄉浙江海寧的趙夢虛，字雲友，生性倜儻，喜歡漫游天下。時二十餘歲，客居杭州，因喜愛西湖的勝境，流連近半載，被山水陶醉了。春夏之間，花柳爭發，那些著靚妝袨服，乘香車畫肪游西湖的人，四望如雲集。趙夢虛往來註目，也在不知不覺中情志發生了改變。

一日，在斷橋邊泊舟上岸，獨步來到花神廟。向其中一神像註視良久，對其開玩笑說：“花神這麽年輕，不會感到寂寞嗎？”於是口吟一絕句雲：

“彩雲堆垛眩雙睛，欲向羅浮夢裏行。今夜月明橫翠羽，玉梅花下待卿卿。”

趙夢虛若有所失地返回旅舍，買酒以打發孤寂的夜晚。朦朧就枕之際，夢見一少女掀簾而入，身穿著五銖縞素的衣衫，拖拽著六幅縐碧的裙子，腳系著五色雲霞的鞋子。耳墜明珠，鬢插珠翹，行步飄逸，豐神絕世。遠遠地坐著對趙夢虛說：“被您的摯誠所感動，不避瓜田李下之嫌，來與您共談風月。”言詞深遠高雅，又時而戲謔放蕩。趙夢虛深深被她迷惑，用隱語予以挑逗。少女不做回答，起身告辭說：“久坐已夜深，擔心風露侵入衣服，我走了！”趙夢虛急起挽留，已經出門冉冉而去，不知去了哪裏。留下一塊手帕在床上，拿起來看，手帕上有詩：

“瓊樓深處片幡遮，久別孤山處士家。自有碧桃開洞口，不須惆帳向梅花。”

看完，猛然醒悟。天明起床，夜來玉佩之聲、幽香之氣，還都能一一回憶，分明是花神來了嘛！

次日來到廟裏，乞求花神給與再見的機會，花神好像在看著他笑，有意無意之間，宛然就是昨夜掀簾而入的樣子。趙夢虛徘徊良久最後空落落地離開花神廟，徜徉湖上。水光山色，盡入愁腸。花間鳥語叮嚀，像是與愁人浩嘆應答。

有位老翁見此情景問他說：“少年嘆什麽氣呢！此處可不是嘆氣的地方啊。”趙夢虛說：“人各有自己的心事，您怎能知道？”老翁說：“若如此，何不上我那裏去？我有房舍在武林門內，桑園十畝，很是清幽安逸。早晚兒和我說說話，說不定這樣能解除寂寞呢？”大概老翁只是心儀趙夢虛的風采，而並不知他的文采，想借機試探一下，這才在倉卒之間相邀。趙夢虛堅意推辭不下，勉強從之，而心下也感到老翁的行為有些奇怪。

來到老翁在武林門內的房舍，趙夢虛被安排在桑園住下。園子與內室相聯接，清幽之居卻又建築華美。主人對於趙夢虛款待的熱情，侍奉的周到，實際上超越了普通朋友的規格。而賓主之間飲酒詠詩，也稱得上勁敵了。

一日二人正在賦詩，偶然聞到門簾裏傳出香氣，簾鉤被輕微觸動的地方，隱隱露出女子的鬢發。趙夢虛頻頻註目，老翁雖已發覺但不說話。這種情形反覆發生了十餘次，趙夢虛想一看究竟的心情越來越迫切並表現在臉上，老翁於是指著簾子裏面笑著說：“那是我的女兒，我打算讓她嫁你為妻。”趙夢虛十分惶恐不安，認為是老翁以此拿自己開玩笑，半晌才推辭說：“我已與鄔氏訂下婚約了，怎敢輕易答應您而有辱重托？”老翁又請求作為妾媵之選，趙夢虛起身離席再拜道：“一個知識淺陋的人，有辱長者收留門舍，已經萬幸了！還敢奢求將蘭惠下匹蒿艾嗎？”在老翁苦苦堅持之下，於是擇吉日成了婚禮。

定情之夜，趙夢虛見到女子豐艷非常，文采也很婉麗。問她名字，說是叫“碧桃”，趙夢虛忽然領悟花神的“碧桃開洞口”詩句，原來是說的“碧桃”。碧桃感嘆地說：“是了是了，花神就是我們的撮合者了。我以前見到你就有些放不下，後頻頻夢見一個女郎來對我說：“郎就在你家，不可錯失。”因而向往之情更加無法遏制。我父母對我極為溺愛，不願違拗我的心願。婚姻之托，是有緣由的呀！”趙夢虛問她所夢見的女郎什麽模樣，其容顏服飾竟然與自己所夢完全相符，分明是花神來了嘛！

於是一起焚香，到廟中感謝媒人，並以沈香木為花神造像，供奉在家中。

☆、我來也

原文：

昔京師一偷兒，奇絕莫測，每入人家竊財貨，雖高墉堅壁，弗能防也。臨去，必粉書“我來也”三字於門壁間。被盜之家歲以百計。官吏羅而捕之，久不獲。

一日，近縣獲一盜，雲是“我來也”，解以來京，系之郡獄。怨家共詣守言之，皆欲得而甘心焉。盜聞之，謂獄卒曰：“我固嘗作賊，然實非‘我來也’。今既誣服，有死而已。子幸善視我，當即有以相報。”卒遂善待之。

數日，盜謂曰：“我有白金三百，在某塔下，盍往取之？”卒以為誑，盜曰：“子夜半繞塔三匝，當有應者，金可得也。”如言果得之，卒喜甚，待之益厚。盜又曰：“某橋下水中有金器數事，亦以贈子。”卒曰：“橋道行者甚眾，何術取之？”盜曰：“不難。以竹籃盛衣往浣，沈之水底，下而取衣，因以金置籃中，誰能見耶？”果又得之。

是夜盜謂卒曰：“有所求於子，而無損於子，其許我乎？”卒問雲何，盜曰：“求為我暫脫枷鈕，出獄勾當一事，五更即至，決不子累。”卒頗難之，盜作色曰：“子受吾千金之贈，我出即不返，子以此受薄譴，亦無負也。矧不至此耶？若必不獲命，誠不難破網而逃，於子反恐不利耳。”卒不得已，縱之去，心甚惶惑。比五更，盜倏從檐際投下，覆就系。卒大喜過望。

次日，有富民詣府投狀雲：“夜來大亡其財，門上大書，‘我來也’。”守詫曰：“‘我來也’固未獲耶？獄中盜之誣明矣。”遂薄責而釋之。

卒歸家，妻迎謂曰：“夜來一事頗奇。有誰何呼門甚急，我啟門問之，其人突入，擲一布袋於地而去。其中累累者不知何物，我不敢發也。”卒亟啟視之，則皆黃白物。乃悟盜即“我來也”，為此以求免，且以報己也，秘不告人。

——此事似出宋人說部，姑記於此。

譯：

從前京師有一個小偷兒，神奇莫測，每入人家盜取財貨，無論什麽樣的高墻堅壁，都不能防住他。臨走，還必定要在門壁處寫上“我來也”三個大字。每年總有上百家被他所盜。官吏布下羅網抓捕，很久都無法抓獲。

一日，附近縣裏抓獲一盜，據說是“我來也”，解來京城，關在郡獄之中。受害人一起來見郡守陳述被盜情況，都希望重懲才甘心。小偷兒聽說後，對看管他的獄卒說：“我確實作過賊，但並不是‘我來也’。現如今既然無辜而服罪，只有等死了。這期間如有幸得到你的善待，肯定會有報答的。”獄卒也就比較照顧他。

過了幾天，小偷兒對他說：“我有銀子三百兩，在某座塔下，何不前去取走？”獄卒以為是誑騙他的，小偷兒說：“你半夜到那裏繞著塔轉三圈，就有人出來見你，銀子可得。”按這樣去做果然得到了銀子，獄卒很高興，對待小偷兒更好了。小偷兒又說：“某座橋下水中有幾件金器，也送給你。”獄卒說：“那裏過橋的行人非常多，有什麽辦法能取到？”小偷兒說：“不難。你用竹籃裝些衣服去橋下洗，故意將衣服沈入水底，再下水去撈衣服，於是將金器放進籃子蓋上衣服，有誰能看得見呢？”獄卒果然又得了金器。

這天夜裏小偷兒對獄卒說：“我對你有所求，但對你本身卻無損，能答應我嗎？”獄卒問什麽事，小偷兒說：“求你替我暫時去掉枷鎖，我要出去辦件事情，五更時一定會來，決不連累你。”獄卒很為難，小偷兒很不高興地說：“你已經得到我千金之贈，我出去即便不回來，你可能會因此受到小小的責罰，也不算是我有負於你。況且我不至於不回來吧？若是你硬不答應，了不起我破網而逃，對於你反而更為不利。”獄卒不得已，放他走了，心裏非常惶恐不安。到了五更，小偷兒忽然從屋檐邊上投身而下，主動接受獄卒再給戴上枷鎖。獄卒大喜過望。

第二天，有位富人到郡府報案說：“夜來錢財被盜數額巨大，門上大書‘我來也’。”郡守詫異道：“‘我來也’仍然逍遙法外嗎？那獄中的小偷兒被錯抓是真的了。”於是對獄中小偷兒予以輕罰後放掉了。

獄卒回到家，妻子迎上來對他說：“夜來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不知什麽人叫門很急，我開門問他，那人突然進屋，扔下一個布袋就走了。其中滿是硬邦邦的東西不知是什麽，我沒敢打開。”獄卒趕緊打開檢視，則全是黃金白銀。於是斷定獄中的小偷兒就是“我來也”，他用這種方法獲得了自由，並且用以報答自己。獄卒不對任何人說起。

——此事好像是出自宋人的雜記，姑且記在這裏。

☆、董公

原文：

樂安董公，紹興時人，傳者隱其名。未遇時，從師讀書他姓，為同學士所不齒。弗與共飲食，誚讓侮辱，靡所不至，以其貧也。同學竊主人園蔬，為所覺，嫁之於董。董弗能平，他日試亦竊之，猝遇主人，甚慚恧。主人曰：“無害也。先生果缺於供，當日奉不腆之餌，蔬寧足道哉？”董謂其誚己，辭謝而返。主人果遣奴於饋飲食，甚豐備，禮意有加焉。董驚其異數，屢辭弗獲，深不自安。同學亦莫不疑駭，稍稍親昵之。

主人覆言於師，請以女妻董。師訝曰：“公真不有其女。”主人曰：“先生休矣，烏有董生而長貧賤者！”師固素器董，聞言甚喜，乃更私問曰：“董生固可妻，但公何以識之？”主人曰：“以盜蔬識之。前夜吾偶窺園，見二紅燈籠照耀菜畦間。迫而視之，董生耳，燈固無見也。是必大貴，蓋鬼神為之役矣。”師亦深以為異，遂媒而妻之。

董後果居顯秩，有聞於時。惜嘗附秦檜主和議，為平生之玷雲。明時猶傳其畫像，鄒忠介見之，戲曰：“胡澹庵請斬檜近等。若老夫在廷，恐公亦不免耳！”言畢，其畫劃然而裂，尤可異駭雲。

譯：

樂安的董公，南宋紹興年間人，轉述這個故事的人隱去了他的名字。尚未發跡時，在他人的私塾裏從師讀書，被同學瞧不起。不願與他一起搭夥吃飯，責罵侮辱，無所不至，都因為他太窮了。同學偷主人家菜園裏的菜，被主人發覺，同學嫁禍於董，董沒法說清。後來他也嘗試著去偷菜，突然遇上了主人，非常尷尬羞愧。主人說：“沒關系的。先生如果家裏缺少供應，我將每天派人送些給你，一點蔬菜算得了什麽？”董以為他這是譏諷自己，推辭並道歉後回去了。主人果然派仆人送去飲食，還很豐備，禮意極厚。董為主人的格外照顧感到驚奇，屢屢推辭都不可，深感不安。同學也沒人不驚疑，對董也開始親近起來。

主人又對老師說，打算將女兒許配給董為妻。老師也很驚訝，說：“您不想要您女兒啦（舍她去受窮）。”主人說：“先生不必說了，董生絕不是長久貧賤之人！”老師本來一直很器重董生，聽了此話很高興，進一步追問道：“董生固然可做您女婿，但您根據什麽才賞識他的？”主人說：“憑他偷菜才了解他。前天夜裏我偶然到菜園看看，老遠見到菜畦之間有兩盞紅燈籠照耀。走近一看，是董生，卻沒見有燈籠。他必定是大貴之人，所以鬼神才會為他做事嘛。”老師也深感不同尋常，於是就充當媒人讓董生娶了主人的女兒。

董後來果然身居顯貴，一時聞名於天下。可惜曾附和秦檜主張和議，這是他平生的汙疵。到了明朝還有他的畫像傳世，鄒元標（譯者註：鄒元標，字爾瞻，嘉靖進士，官至福建按察使。據《明史列傳第一百三十一》載：“崇禎初，贈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謚忠介。”故稱“忠介公”）見到他的畫像，開玩笑說：“胡澹庵（譯者註：胡銓，字邦衡，號澹庵，南宋文學家，愛國名臣，與李綱、趙鼎、李光並稱為“南宋四名臣”）請奏斬除秦檜的黨羽。如果老夫當時在朝廷上，恐怕董也免不掉！”說完，董的畫像自動從中裂為兩半，更是一件駭人聽聞的奇事。

☆、香囊婦

原文：

袁州某生年十六，美豐姿。偶自塾歸，過一人家，見繡羅香囊掛於兩壁，蘭麝襲人，心愛之。就門內呼問曰：“香囊市否？”有美婦出見之，笑曰：“妾家業此，雲胡不市？”生問值幾何，婦詭曰：“妾夫攜此，日賣於鄉裏間，實未識其值。君欲之，第持以去，無須問價也。”解一以贈生，生受以歸。蓋婦實悅生，假此通意，而生不知也。後同學者見之，詰所自，生略不諱。鹹以為誑，難之曰：“倘能更取數具，分予諸人，則信；不然，且奪爾所佩。”脅而諾之。

他日歸，因重造婦室。婦見生，以為搴裳來就也，急引入內寢。具茗飲已，覆設酒饌。生愕然致謝，謂主人款客何太厚，欲辭去。婦堅留之，而挑以微詞，生亦不解。婦覆整鬟易服，為華艷之妝。以手抓生面，而摩其痕曰：“郎君郁李粉桃，幾為我彈破。”因取鏡共照，以頰相偎，若兩玉之相倚也。婦不自持，竟摟生就榻，笑而求歡。生大駭曰：“此何事，烏可為？”固求去，婦摟之愈力。時床頭有劍，吷然作聲，自躍出匣三四寸。生掙脫，掣劍顧之，曰：“不畏劍鋒耶？”婦笑曰：“爾忍殺我，即便殺，終不教爾去。”遂引頸向生，生竟揮之，奔而出。

洎暮夫歸，見而駭慟。有鄰父者，婦之假父也，嘗出入其家。大疑之，執而訟之官，迫於刑，遂誣服。獄具矣，生聞之，急詣縣自陳，具述本末，願為死囚償婦命。夫聞之，慨然曰：“有婦若此，宜死久矣。感君盛德，為我殺之，不然，其辱我滋甚。今何敢覆相累乎？願息訟以歸。”縣宰義之，允其請，而加禮於生。

其年學使按郡，生進入泮。

非非子曰：生真偉丈夫乎哉！其事，魯男子之所不及，而柳季之所難也。然既已受美人之貽，入之子之室，與偷香鉆穴者何以異？則慎始之道已失。及其抱璧將投、按劍相盼，亦何難翻然高逝、與彼長辭？完其節而覆全其軀，斯盛德之至也。而必加刃焉，君子以為忍矣。論法：殺人者死。即原情未減，亦自有應得之罪，其得脫然無累也，幸矣！至觀其毅然自投，無少違避，則不謂之偉丈夫不可也。

譯：

袁州某位書生，年十六，豐姿俊美。偶然從學館回家，路過一戶人家，見屋內兩面墻壁上掛了很多繡羅香囊，蘭麝香氣襲人，心裏很喜愛。朝著門內大聲問道：“香囊賣不？”有位美婦人出來見他，笑著說：“我家就是做這行的，怎會不賣？” 書生問多少錢一個，婦人假言道：“我丈夫帶著這些東西，每天到鄉裏去賣，我其實不知道價錢。你如果想要，只管拿去，不須問價。”解下一只送給了書生，書生接過就回家了。因為婦人實際上是喜歡上了書生，借此表達情意，而書生並沒領會。後來同學看到他的香囊，問他是從哪裏弄來的，書生一點都不避諱。大家都以為他說的是假話，故意為難他說：“倘若你能不花錢多拿幾只，分給我們大家，我們就相信；不然的話，就搶了你佩帶的這只。”書生在眾人逼迫之下答應了。

下一次回家路過，就再次到賣香囊的婦人家。婦人見書生來了，滿以為是提著衣服來相就的，急忙領到臥室。招待他喝完香茶，又設酒菜。書生莫名其妙地表示感謝，心想主人待客也太優厚了，打算告辭離開。婦人堅決挽留他，並用言語挑逗，書生還是沒有明白。婦人又梳妝換衣服，打扮得十分華艷。有意無意地用指甲劃傷了書生的臉，接著用手撫摸書生臉上的抓痕說：“郎君這張臉如同那郁李粉桃，差點被我吹彈破了。”於是取來鏡子一起照，用臉頰去偎貼，好像是一對靠在一起的美玉。婦人無法把持自己，竟然摟住書生上床，笑著求歡。書生嚇壞了說：“這算什麽事，怎麽能做這事？”決意要走，婦人摟得更用力。當時床頭正好掛著一把劍，晃動之下嗡然作響，劍身出鞘三四寸。書生掙脫出來，拔劍對著婦人，說：“你不怕劍鋒嗎？”婦人笑道：“你忍心殺我，即便殺好了，反正我不讓你走。”還將脖子伸到書生面前，書生竟然一劍揮下，回頭就跑。

到天黑時婦人的丈夫回來了，見到這個場面嚇得大哭。有個鄰人的父親，也是婦人的義父，曾出入過自己家。丈夫很懷疑是他幹的，便抓住送到官府報案。老人被重刑所迫，無辜服罪，被定案了。書生聽到這個消息，急忙到縣裏自首，詳細說明了事情的本末，願替死囚抵償婦人的性命。婦人的丈夫一聽，感概地說：“有婦如此，早該死了。還要感謝您的大德，替我殺了她，不然的話，她有辱我的事會更多。現今哪敢再連累你呢？願撤訴回家。”縣宰認為此人很有道義，同意了撤訴請求，並對書生以禮相待。

這年學政來郡督導教育工作，書生被選入官辦學堂讀書。

非非子說：書生真正的大丈夫啊！這樣的事，不僅以不貪女色著名的顏叔子比不上，而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也難以做到。然而，既已接受了美人的貽贈，又進入了女子的臥室，與偷香鉆穴者又有什麽不同？那麽“慎始”之道（譯者註：慎始，一開始就慎重。典出《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慎始而敬終，終以不困。”）已經失掉。再到抱璧將投（譯者註：指書生以自己的美貌將自身置於一個危險的境地）、按劍相盼，也不難遠遠逃離、再不見那婦人的呀？這樣讓婦人的名節得以保持、性命得以保全，這個德才是真正的大德。何必非要利刃相加，君子認為應當克制。依法而論：殺人者死。即便依法推究本情未得減免，也是自有應得之罪，他得以逃脫追究，已是大幸了！至於看到他毅然自首，絲毫也不回避，則不說是大丈夫也不行的。

☆、青青

原文：

昔有相士，僦居京師虎坊橋，術頗驗。往來士大夫家，往往禮為上客。車馬輻輳，殆無虛日。

一日，有乘白騾造其廬以求相者，衣冠都雅，從者數人。相士相之曰：“君神姿爽異，氣色方新，必貴人也。”其人唯唯。

覆命相其從者，則或言當得財，當得壽，當有小疾厄，小傷損，不一其詞。從者亦唯唯。其人覆問曰：“吾壽幾何？”相士又周視，久之，謂當得八十九歲，位至卿貳。其人曰：“恐不能也。”相士曰：“吾寄跡京華四十餘年，閱人多矣，所決窮通壽夭，鮮有不驗，何獨爽於君？”於是歷數其生平應驗之多，侈陳其交游聲勢之盛，意氣揚揚，詞色軒舞。其人曰：“先生神鑒，仆所素傾。仆有友人，尤為仰慕，惜今不能來。屈尊趾同過，可乎？”相士欣然命駕，連騎而行。

至宣武門內，一宅頗幽曲。既通刺，便有一人便衣出迎，各道相見之意。相士先以言聒之，知其好諛，乃虛詞稱美。其人大喜，出酒肴款之。席間因言有舍親，居市西門外，願同往一相。相士諾之。乃以後輻車載相士，而自策馬與乘騾者從。

既至，日已昏黃。燈燭輝煌，出於華屋之內。有老人燈下相見，須發如銀，□□孤迥。相土捧手迎謂曰：“何得此千歲鶴也？”老人大笑。坐談有頃，相士請郎君相見。老人頻顣曰：“老夫衰邁，尚寡嗣息。小妾方有娠，願先生相之，辨其男女。”遂引入內室，一少婦含羞而出。相士既相，揖老人曰：“夫人久當產麟。當由尊相某處未佳，故應少晚。今細觀貴寵，必是弄璋之喜。”老人顏色頓悅。

忽聞屏後有人吱吱而笑，意似哂其妄者。老人呼之曰：“青青兒，汝可出，令先生相爾好否。”一婦人遲回而出，年三十許，顏色頗麗，雙頰羞紅，笑容猶未盡斂也。相士覆揖老人曰：“此位娘子，目下亦有玉燕投懷之兆。”言甫畢，婦人大怒而唾，就屏後索梃逐之。老人亦神色頓異，急挽相士出，謂之曰：“此是老夫寡女，性最貞烈，先生奈何失言？”同來二人亦謂：“先生信口而談，此事全無影響，誣青娘甚矣!”相士大慚，赤頸汗面，無言可答。老人又曰：“雖然，勞先生遠行，豈可空返？當奉薄謝。”即入內取金錢贈之，二人亦各有所與，相士皆辭而後受。共議留宿書齋，忽聞青青率數婢持梃而出，大罵曰：“賊奴猶敢逗留受賞耶？須令吃吾棒！”相士奔逃，女追之半裏，及城乃返。

時城門已合，坐以待旦。天明，視金錢，皆紙耳。往跡所居，杳非人境。知逢鬼物，怖駭而歸。事聞於街衢，後遂無問津者。

譯：

昔年有位相士，租住在京師虎坊橋，其相術頗為靈驗。經常往來於士大夫家，時常被當作貴客受到禮遇。門庭車馬齊聚，從無虛日。

一天，有位乘白騾的人造訪其家以求看相，來人衣冠楚楚，數人跟從。相士看過他的相說：“君神姿爽異，氣色正新，必是位貴人。”那人只是唯唯諾諾地應答。

又讓他為隨從之人看相，則或說當得財，或說當得壽，或說當有小疾厄、小傷損，其說詞不一。隨從也是唯唯諾諾地應付著。那人又問道：“我的壽數該是多少？”相士又仔細端詳一番，過了半天，說是應當在八十九歲，官至正卿侍郎。那人說：“恐怕不可能。”相士說：“我躋身京華四十餘年，見的人多了去了，所決下的窮通壽夭，罕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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