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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雲: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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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諸吏多貪刻,惟縣令廉明,故真人以瓦相庇也。已而眾歡呼“雨足”,真人舉袖一揮,則滂沱頓止,陽烏躍出,更無纖雲。下壇作別,衣冠灑然,略不沾濡。

守大服其神,將酬以金幣,飲以酒。真人曰:“風雲雷雨,不須價也。”掉臂徑行,追之莫及。

又嘗客金陵書肆。市中一人過其前,真人拱之曰:“公何來?”其人曰:“來散布紅鹽。”真人曰:“吾所居乞相庇。”其人諾而去。聞者詢其說,真人私語曰:“此熒惑星也。金陵火矣!此宅當無恙。”已而萬家焦土,惟書肆巋然。

真人從母貧,以賣酒為生。素愛真人,真人感之。家有井,投以米七粒,令汲之,則酒也。賣之三月,得錢數百千。真人問曰:“獲利否?”從母曰:“善則善矣,惜無槽滓以飼豚耳。”真人嘆曰:“白水為酒,猶憾無糟,甚矣,人心之無厭也!”覆投米七粒,而井水如故。

人以其種種奇幻,鹹知其為仙,多以“仙”呼之。真人終托術士以自晦,平居孝父母,畜妻子,和協鄉裏,不失乎人道之常,故人卒莫得以仙名之也。

一日無疾而死,家人殯而葬之矣。適有友人自成都返者,造其家訪之,聞已死,恍然曰:“彼殆真仙矣!前日晤我成都市,謂我曰:“尊慈壽期已近,曷不歸?”吾以為道遠莫及,則笑曰:“果欲歸,已買舟候君。但去,保無誤。”吾素聞其術,慨從之。黃昏解纜,比天曉,已達文昌橋下矣。不掛席,不鼓棹,舟過萬重山,直如天上坐,不謂從水中行也。登岸相別,今來致謝耳。夫神妙若此,而豈其死哉!”急發其墓,果空棺而己。

後蛻化於武夷山。牧童每出其蛻戲弄之,忽大風攝蛻而去。

幼時牧牛山中,偶以雞卵擲石上,黃白相間,歷久彌鮮,鑿之不能去。又嘗與諸仙試法游戲,或以網兜風,或以籃盛水,或以紙包火,真人以茅擔石,其跡猶在焉。武宗召使求雨,輒稱旨,封為真人。自稱囦默道人雲。

今其村有神仙樓,禱祀不絕,其故宅也。嘗遺一求雨牌,族人寶之。遇旱而禱,無不立應。後為鄰村郭氏借而易之,遂不應。郭氏出真牌禱雨,風雷之中,牌亦不知所在。

譯:

囦默真人姓徐,金溪菖蒲塘人。婦女小孩都能講出他的故事。以前曾經看過他家的傳記,還能記住大概內容,現根據記憶整理如下。

真人將要出生的前一天夜裏,滿室異香。母親夢見有八個人來到他家,類似傳說的八仙樣子,他們互相推擁著走進堂屋,最後有一個跛足人被他們推進臥室內,正是李鐵拐。醒來就生下了真人,新生兒相貌奇醜。長到幾歲還非常愚魯,因此失去了父母的疼愛。十三、四歲,才會說話。

那年趕上大旱,父親讓他去田裏車水灌苗,他卻高臥樹下,整天都不醒。有人看見後告訴了他父親,父親大怒,準備狠狠揍他。真人說:“父親不就是要灌苗嗎,那苗已經灌過了,還要怎樣?”父親到田間一看,田畦裏水已經滿滿的。原來是他紮的草人,放在水車上,水車就自行運轉車水。從此父親才知道兒子不是平凡的人。

有一年正月十五夜晚,真人與幾位兄弟聊天,忽然打起了瞌睡。醒後,則稱讚道:“蘇州的燈戲真好。”眾人笑他說:“你夢游吧?”真人說:“即便真去也不難!”眾人請求一起去試試。真人說:“要去的話必須按我說的做。”於是扛起一把傘,讓兄弟們閉上眼睛,坐在傘上,共三人。真人告戒他們說:“千萬不可睜開眼睛,一睜眼就會掉下去了。”其堂兄素來心眼兒多,真人特地在他的左手心畫了一枚銅錢,說:“喊一聲錢就會出來。”這才啟程。

三人坐在傘上,如同坐在家裏的桌椅上,一點也不搖晃,只聽見耳畔風聲呼呼,像是有百萬大軍急行沖關,呼呼轟轟,如巨浪洪濤洶湧澎湃。不一會兒就到了,真人告訴他們可以睜眼了。果然見到鯨鱗雁足,綺樹繒樓,輝煌爛漫,綿延十餘裏。妙女踏歌,游人如蟻,語言嘈雜,都是吳地口音。真人說:“揚州、天津兩個地方,盛況也不比這裏差。應該都看一看。”也先後帶他們去了。兩地風景不同,語音各異,一樣地賞心悅目,使人流連忘返。

此時天也快亮了,真人笑著說:“可以回家了。”又讓他們閉上眼睛,像來時那樣坐在傘上。那位心眼兒多的堂兄中途暗想:此刻肯定已經騰空,試著睜開眼睛往下看看,卻已經掉在地上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才發覺自己坐在廣信的一戶居民家的茅屋上,只得攀援而下。正打算討點吃的,忽然想起真人在他手心上畫有錢,按真人教的辦法,每喊一聲“錢”,就能得到一枚用來買食物,總算不用挨餓。五天後才回到家,而手心畫的錢就消失了。後來有人從蘇、揚回到這裏,兄弟們向他們追問那邊的實際情況,與自己所見果然不差。從此兄弟們各自都認為真人不同凡響。

又,真人曾經在鄰縣游歷時,堂而皇之地在所居住客棧門上大書:“出賣風雲雷雨。”見到的人很吃驚。當時正值春夏之交的五月,幾個縣普遍大旱。太守聽說他能“賣雨”就派人召見他,真人說:“野人怎可召見?”竟然沒去。使者回報,太守怒道:“妖人惑眾,你敢!”要下令抓捕他。有人勸太守姑且親自前往見他,等他買雨無效時,再治他的罪。太守同意了,親自前往客棧見他。真人讓在郊外設壇,所有官吏齋戒三天,三天後午時之初當有雨來。太守回衙,遵照真人的囑咐,禁止一切屠宰活動。

三天後的早晨,真人沒有來到祭壇。便派兩個小吏到他住的地方去看看,真人竟然不知道上哪裏去了。到處尋找,在東門的酒肆找到了他,他卻在那裏燒刀子白酒一壺,狗肉一盆,吃喝將盡了。小吏呵斥道:“野道人自己如此不講究,卻讓官長們齋戒!定當向官府告你,嚴懲你的罪行。”真人將兩只狗耳朵分別送給二吏吃,求他們保密。三人來到祭壇,小吏將真實情況稟告太守,太守大怒。真人說:“這難道傷害了什麽嗎?”就張口吐出一只狗,那狗缺了兩只耳朵,太守問耳朵哪去了,真人說:“他們二人吃掉了。”太守於是命人杖責二吏。

將近午時,真人命官吏們跪在壇下,規定說:“雨來了也不準起來。”又取來一片瓦,蓋在本縣縣令頭上,然後舉袖登壇。此時赤日當天,晴空萬裏。真人向東一吹氣,則黑雲一片起於東方。又向西、南、北三方吹氣,黑雲隨之而起。須臾間四合彌天,雷電交作,大雨如集箭,從午時直到未時,甘霖三尺。真人拍掌高唱,壇上的聲音高過雷聲。官吏們長跪在泥濘中,俯伏不敢起,一動則雷聲震腳。縣令因被一片瓦蓋住,周身方丈之內,雨竟然淋不到。因為諸多官吏貪婪刻薄,唯獨縣令廉明,所以真人才用瓦片相庇護。這時眾人歡呼“雨足”,真人舉袖一揮,則滂沱大雨頓時止息,太陽躍出,天空無一絲雲彩。真人走下祭壇道別,衣冠瀟灑,滴水未沾。

太守非常敬服其神術,要用金幣酬謝,並設酒招待他。真人說:“風雲雷雨,不能計價。”掉臂就走,追都追不上。

又,真人曾來到金陵住在一個書肆裏。街市中有一人從門前經過,真人對他拱拱手說:“公來這裏貴幹?”那人說:“來散布紅鹽。”真人說:“我住的這個地方還請庇護。”那人承諾而去。聽見他們說這些話的人問什麽意思,真人低聲說道:“這人是熒惑星。金陵要發生大火災了!這棟房子倒是沒事。”結果萬家化為焦土,惟獨書肆安然無恙。

真人的姨母很窮,以賣酒為生。素來疼愛真人,真人很感激她。姨母家有口水井,真人投下去七粒米,讓姨母去打水,打上來的卻是酒。賣了三個月,獲錢數百貫。真人問她:“獲利了嗎?”姨母說:“好到是好了,只可惜沒有酒糟餵豬而已。”真人嘆道:“白水為酒,還嫌無糟,過分了,人心真是貪得無厭!”又投下去七粒米,井水恢覆了原來的樣子。

人們因其種種奇幻的事跡,都知他是仙人,多用“仙”來稱呼。真人始終強調自己不過是一名術士以免張揚,平時居家孝敬父母,娶妻生子,協調鄰裏關系,和平常人並無不同之處,故此人們最終也沒能正式稱其為仙。

一日無疾而終,家人將其殯葬了。有友人從成都回來,到他家來拜訪他,聽說已死,恍然大悟地說:“他一定是真仙!前天我們在成都街市上見面,他對我說:“你老娘壽期已到,為什麽還不快回去?”我認為這麽遙遠趕得及嗎,他卻笑道:“如果真打算回去,我已經雇好了船等著你。只管走,保證誤不了。”我也早就知道他的神術,痛快地答應了。黃昏時解纜,到天亮已抵達文昌橋下了。不掛帆,不劃槳,舟過萬重山,簡直像坐在天上,一點水中行船的感覺都沒有。登岸後才與他分別,現在是來道謝的。他神妙如此,又怎麽會死啊!”家人急忙將他的墳墓打開,果然是一副空棺而己。

後來真人在武夷山蛻化成仙。留下來的形骸(譯者註:道家認為修道者死後留下形骸,魂魄散去成仙,留下凡胎俗骨稱為屍解,也叫“蛻”。)常常被放牛娃們戲弄,忽然一天被大風將蛻攝了去。

幼年時在山中放牛,偶然將雞蛋扔在巖石上,黃白相間,過了很久痕跡仍然清晰,敲鑿都不能消除。又曾與諸仙鬥法游戲,有的用網兜兜風,有的用竹籃盛水,有的用紙包火,真人則以茅草棒挑石頭,這些遺跡仍然保留在金溪縣蒲塘村一帶。明武宗召使其求雨,每次總能符合旨意,被冊封為真人。而他本人自稱為囦默道人。

如今蒲塘村還有神仙樓,禱祀不絕,那就是真人的故宅。真人曾遺留有一道求雨牌,族人當成寶貝。遇旱拿出來求雨,沒有不立即應驗的。後被鄰村的郭氏借去偷換了,就不再靈驗。當郭氏拿出真牌求雨時,風雷之中,牌也不見了。

☆、吳士冠

原文:

吳生傑,字士冠,豫章人。僦居沈氏別業。院有小池,池上桃柳各一株。淡日微風,吟詠其下,悵然有碧雲日暮、佳人未來之思。

一夕,鏡月初懸,遙見人影徘徊桃花下。促視之,乃一麗人,雲鬟霞臉,衣淺絳衣。見生,欲避去,生引其裾曰:“天風吹來,覆任其吹去耶?”絳衣曰:“妾西鄰某氏之女也。愛此夜景彌佳,故來游賞。”生求與俱。至室中,絳衣曰:“妾非能無意宋玉者。然此時羞顏所不能及,且恐家人見跡,當俟諸他日。”生不得已,與之盟而縱之去。自是日掃榻整裀,以待佳期矣。

越三日,夜初,有扣環聲。急啟門,一女郎徑入,綠衣翠袖,並非前日所期者,面容態冶艷不相下。生訝之,方欲啟問,而女郎遽駭曰:“此非阿姨之家耶?吾誤耶?”即欲去。生持之,笑曰:“誰為卿阿姨?即此是也。”女且怒且笑曰:“此真冤苦!”生閉門迫之,女不得已,從焉,謂生曰:“妾家去此伊邇,因阿姨遣嬸相召,誤至君所,殆亦夙緣。今當赴阿姨招矣。”生請後期,女答以伺便當至,遂送之出門。時生僦居未久,且足跡不甚出門戶,固未悉鄰氏之誰何也。但覺餘情剩馥,描寫中懷,竟不成寐。

少頃,又聞扣環聲,竊意綠衣覆至,喜而納之。映燭而觀,則宛轉低鬟,絳衣長袖,向者之花下人矣。生益喜,私心竊謂一時頓得兩玉人,從容撫之曰:“侍卿日久,今夕乃來,然真信人也。”繹衣不語,而眉黛間微有愁怨之色。叩之,亦不言,終宵而去。

次夕,綠衣者覆至,曰:“昨得恃君子,歸而心醉,因成拙詩一首以志,幸可呈教否?”生狂喜索觀。綠衣袖出一碧箋,字畫端麗,詩曰:

“小院春愁聽子規,風前舞斷小腰肢。

韓郎忽走章臺馬,炯散紅樓月上時。”

生讚賞不已,笥而藏之,若獲至寶。

是夜綢繆繾綣,倍覺風流。綠衣臨去,謂曰:“妾父母頗不戒,得恣往來。然恐過擾君子,當定期而至。”生□□兩女頻來,必且相值,豈得晏然?乃訂以越宿一至。

次夜絳衣覆來,妖嬈諧謔,不覆如前之緘默,而舌鋒铦利,多含譏刺,若知有綠衣之事者。雖百端隱秘,終不釋。將曉,臨去,亦請期。生陰幸其言,因偽請連夕。而女不許,遂亦訂以越宿,蓋奇日也。而綠衣之約乃偶日,故偎紅倚綠無虛夕,而竟不相值。

生一日晝坐無聊,出綠衣詩觀之,即於紙尾屬和。既畢,壓置硯匣下。是夜絳衣至,談次,屢翻閱案頭書冊,覆玩弄其筆墨不休。生曰:“美人亦解吟詠乎?”絳衣曰:“誠恐貽羞大雅。然鄙人之志,不可默也。”遂索箋書二絕雲:

“鎮日無言憶玉真,天臺明月是前身。

芳聲孤負襄陽賦,偏讓靈和殿裏人。”

“為誰消恨助誰嬌,紅雨丹霞自寂寥。

惆悵劉郎並阮客,斷魂翻在灞陵橋。”

生覽之,雖覺諷己,而驚其才藻,乃雖讚曰:“雅有唐音,真掃眉才子矣!”絳衣笑曰:“謬賞所不敢當,第比章臺柳何如?”生愕然曰:“何謂也?”絳衣即於硯匣下取綠衣詩讀之,曰:“謂此耳。”生不勝慚,遂告之,已求相容。絳衣曰:“非有他意,直以此賦詩者非入耳。恐傷郎君,宜遠之。”

生猶未信。忽有排闥而入者,乃綠衣也,指絳衣罵曰:“汝本妖妄,乃間我乎!”絳衣亦罵曰:“顛狂婢子,只合向長安道上,牽行人衣袂,何得撞入武林源,誘人漁郎耶?”綠衣曰:“吾先人九烈君好獎士類,曾以藍袍贈李秀才,李遂登第。詞人學士往往稱之。即清風亮節如陶彭澤,猶心折焉。安所謂顛狂,為汝輕薄隨流者口實也?且即有是,於汝何與?而妒若此,豈猶謂阮宣之婦,劍鋒不利耶?”

是時生意驚魄駭,莫所知雲,但曰:“不佞之罪,不佞之罪!”

二女爭辯殊不息,久之,乃相謂曰:“郎君何罪!皆汝我之孽。既已言洩,安可覆留?自後當相戒絕跡,再至者,宜嘗斧刃!”生淒然曰:“二卿何相軋之深也?鄙人方田聯芳,乃遽作此斷腸語,吾將何以為情哉!”二女曰:“君勿戀,緣盡矣。世間繁華,無不撒手,而況嬌花弱絮乎?”遂趨出,俱失所在。

後微叩鄰人,並無所謂二女者。但見桃花帶雨,狼藉殘紅,柳線含煙,飄搖慘綠,尚有灑淚含顰之態,二女殆桃柳之精也。嘆息永日,禱請終宵。每當淡月微風,雙影搖動,輒疑嬌魂麗魄,翩然而來,卒亦無有搴簾而入者,而生亦自此病矣。思念之誠,至於心死,乃賦《醉春風》一闋以自傷,雲:

“柳外倉庚喚,花間蝴蝶散。東風吹老艷陽天,嘆嘆嘆!前度劉郎,當年張緒,一般淒斷。獨倚雕欄畔,情根誰剖判相思相見。定何時,算算算!除是來生,現身花柳,才完公案。”

久之,移疾歸。

譯:

書生吳傑,字士冠,豫章人。租住在沈氏別墅。院中有小池,池上有桃、柳樹各一株。當陽光溫柔微風習習之時,在樹下讀書吟詩,常常興起一些雲高日晚、佳人未來的莫名惆悵。

一天晚上,圓月剛剛升起,遙遙望見桃花樹下有人影徘徊。走近一看,原來是一位麗人,鬟如雲臉似霞,穿一身淺紅衣衫。見到書生,正要避開,書生拉住她的衣服後襟說:“天風吹來的,能讓天風又給吹走嗎?”紅衣女子說:“我是你西鄰某氏的女兒。喜歡這裏美好的夜景,故此來游賞。”書生請求她一同回屋。進屋後,紅衣女子說:“我不是對宋玉(譯者註:宋玉,戰國末期楚國辭賦家,有《九辨》、《風賦》、《高唐賦》等名作傳世,傳為中國古代四大美男之一。這裏借指書生吳傑)無意的人。但此時太害羞無法在一起,況且又怕被家人看出來,等個合適的時間吧。”書生不得已,與她約誓後放她走了。從此,書生天天掃榻鋪床,以待佳期。

三天後的一個初夜,有扣門環聲。書生急起開門,一女郎徑直走入,綠衣翠袖,並非前日所等待的紅衣女子,面容體態的妖艷不相上下。書生很驚訝,方要動問,那女郎卻突然感到驚駭地說:“這裏不是阿姨家嗎?我走錯了嗎?”立即要走。書生攔住了她,笑道:“誰是你阿姨?這裏就是。”女在又氣又笑說:“這真是吃了冤枉虧!”書生閉門強迫她,女子不得已順從了,最後對書生說:“我家離此不遠,因阿姨讓嬸嬸叫我去,錯走到你這兒來了,總也是前世有緣。現在我該上阿姨那裏去了。”書生約後期,女子回答說方便的時候就會來,於是送她出門。書生租住別墅的時間不長,況且平日足不出戶,因而並未弄清左鄰右舍都是些什麽人家。此刻只覺得甜美的餘情還在,一直在心中描繪著,竟然再也睡不成。

不久,又聽到扣門環聲,心想綠衣女子回來了,高興地開門迎接。映著燭光一看,則是嬌羞依依,紅衣長袖,前些天那個花下人了。書生更為高興,心裏暗自高興一時間得到了兩個玉人,於是從容地撫著她的肩膀說:“等你好幾天了,今晚總算來了,真是個守信之人。”紅衣女子一言不發,眉宇之間微微有愁怨之色。問她什麽,也不說,一早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綠衣女子又來,說:“昨天得以陪侍君子,回去後始終心醉,因而做成小詩一首以作紀念,能拿出來讓你指教嗎?”書生狂喜要看。綠衣女子從袖子中拿出一張綠色信紙,字畫端麗,詩曰:

“小院春愁聽子規,風前舞斷小腰肢。

韓郎忽走章臺馬,炯散紅樓月上時。”

書生讚賞不已,收在箱子裏珍藏,如獲至寶。

當夜綢繆繾綣,更覺風流。綠衣女子臨去時,說道:“我父母並不管我,可以隨意往來。但怕太打擾君子您,我還是定期而來。”書生正想著兩女頻頻來,免不了相互碰上,怎能安然過下去?於是約定隔天來一次。

第二天紅衣女子又來了,姿態妖嬈而言語大方,不像上次那樣不言不語,並且言辭鋒利,多含有譏刺之意,好像已經知道有綠衣女子這回事。書生雖然百端隱秘,總不管用。天亮將離開時,書生也跟她約日期。書生暗地裏對她那種冷淡的言語反而感到慶幸,於是假裝約她每天都來。而紅衣女子不願意,就也訂為隔天一來,約的是單日。而綠衣女子約的是雙日,故此偎紅倚綠夜無虛夕,而始終沒有碰面。

書生一天白天閑坐無聊,拿出綠衣女子的詩觀賞,又在後面的空白處相和。和詩完,壓在硯盒下面。這天夜裏紅衣女子來,閑談的時候,不停地翻動案頭書冊,又不停地玩弄案上的筆墨。書生問:“美人也會詩詞嗎?”紅衣女子說:“雖然擔心丟人,但粗鄙之人的心志,總不能沈默下去。”就要來紙筆寫了兩首絕句:

“鎮日無言憶玉真,天臺明月是前身。

芳聲孤負襄陽賦,偏讓靈和殿裏人。”

“為誰消恨助誰嬌,紅雨丹霞自寂寥。

惆悵劉郎並阮客,斷魂翻在灞陵橋。”

書生一看,雖然感覺是在諷刺自己,但仍然為她的文采感到驚訝,於是讚揚說:“高雅有唐人之風,真是一位有才華的女子了!”紅衣女子笑道:“謬讚不敢當,但比任人攀折的‘章臺柳’(譯者註:唐代詩人韓羽,居京時得一姬柳氏,才色雙全。後韓羽為淄清節度使侯希逸幕僚。時值安史之亂,他不敢攜柳氏赴任,分別三年,未能團聚,因寄詞柳氏雲:“章臺柳,章臺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章臺柳後被喻為任人攀折的路柳墻花。此處暗喻綠衣女子)何如?”書生愕然道:“你想說什麽呀?”紅衣女子就從硯盒下面取出綠衣女子的詩來讀,說:“我想說的是這個。”書生十分尷尬,便將情況告訴了紅衣女子,然後求她寬容。紅衣女子說:“沒別的意思,竟然將章臺走馬這樣低俗的內容寫在詩中是不堪入耳的,擔心對你有傷害,還是遠離的好。”

書生一時還不相信。忽然有人推門而入,正是綠衣女子,指著紅衣女子罵道:“你本來就是個妖物,還要離間我呀!”紅衣女子也罵道:“顛狂的婢子,只佩在長安大街上,牽扯行人衣袂,怎麽混進了武林源,勾引人家漁郎呢?”綠衣女子說:“我的先人九烈君(譯者註:九烈君為柳神。典出馮贄《雲仙雜記》:李固言未第前,行古柳下,聞有彈指聲,固言問之,應曰:“吾柳神九烈君,已用柳汁染子衣矣,科第無疑,果得藍袍,當以棗糕祠我。”固言許之。未幾,狀元及第)喜歡鼓勵讀書士子,曾用藍袍贈李秀才,李秀才得以登進士第。詞人學士們往往都稱讚他。即便像陶彭澤那種清風亮節的人,照樣佩服。哪來所謂的顛狂,成為你這樣輕薄而只會迎合的人的話柄?況且即便癲狂,與你何幹?而你竟然嫉妒如此,還能說阮宣家的妒婦,砍掉桃樹的刀鋒不快嗎(譯者註:《太平禦覽》卷九六七引南朝宋虞通之《妒記》:武陽女嫁阮宣,武妒忌。家有一株桃樹,華葉灼耀,宣嘆美之,即便大怒,使婢取刀斫樹,摧折其華)?”

此時書生已驚慌失措,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不停的說:“我的錯,我的錯!”

二女爭辯一直不停,很久後,才對書生說:“郎君有什麽過錯呢!都是我們造的孽。既然言語間已經露了底,還怎可以留下?從今以後我們當相互提醒不再在人間露面,誰若再來,刀砍斧劈!”書生淒然地說:“二位為何相互傾軋到這個程度?鄙人剛剛得以伺候二女,卻突然說這些讓人斷腸的話,我將以什麽寄情哪!”二女說:“你不必癡戀,我們的情緣盡了。世間的繁華,沒有不撒手的,何況嬌花弱絮呢?”於是出門,都不見了。

後來婉轉地詢問鄰人,並沒有他所說的這樣二個女子。只見院中小池旁桃花帶雨,殘紅狼藉,柳條含煙,慘綠飄搖,仍然有些二女灑淚含顰的情態,始明白二女是桃柳之精。白天嘆息,夜晚祈禱。每當淡月微風之時,桃柳雙影搖動,總懷疑是嬌魂麗魄,翩然而來,最終也沒有揭簾而入的人出現,書生也從此病了。誠摯的思念,以至於心死,於是寫下一闋《醉春風》聊表自我感傷,詞雲:

“柳外倉庚喚,花間蝴蝶散。東風吹老艷陽天,嘆嘆嘆!前度劉郎,當年張緒,一般淒斷。獨倚雕欄畔,情根誰剖判?相思相見。定何時,算算算!除是來生,現身花柳,才完公案。”

後來,書生因患病搬回了老家。

☆、章琢古妻

原文:

友人朱青谷述一事:有林甲者,素有心疾,心之所向,魂輒隨之。

一日,仰視飛雁,見其翺翔自得,心羨之。入室而病,忽覺魂游舍外,旋有一人導之去。見一王,長頸鳥噱,旁立者皆肖其形。王謂甲曰:“聞有翀天之志。淩雲之想,寧欲羽化乎?”因命一人持羽衣衣之。甲方遜讓,自視其身則已雁矣。遂與群雁俱翔,海碧天青,唯其所向,寫彭蠡之煙沙,宿瀟湘之蘆葦。忽有持弓挾彈、追而弋之者,群雁皆善避,唯甲不習,遂中左翅,嗷然而墜。

昏痛之際,倏已魂返,□□床褥,躍然而起。問諸家人,言已死半日,唯氣尚未絕耳。猶記弋者為族子某,急使人告其故,則主人之雁,已為其不嗚而烹之矣。

又一日,臨淵羨魚,既歸而魂離,遂往浴於淵。有一魚頭人引之至一處,宮殿皆水晶所構。其中人語曰:“子非魚,何以知魚之樂?今當使爾為魚也。”甲已懲羽族之苦,不欲更為異物,急辭不願。忽一人持一衣覆之,投之深池,覺五官百骸都非其故,悟己身已魚服矣。游泳清灣,依躍淺渚,侶蝦蟹而戲萍藻,乘風雨而駕波濤,頗謂潛鱗差勝飛翼。然苦饑無食,唯淰水吞沙耳。間遇岸上垂綸,綸端之物,芳香可味,熟視猛省,知其餌也,即掉尾不顧。後饞甚垂涎,聊一吞之,則鉤掛其腮,已上七尺竿頭矣。

視垂釣者,乃鄰人之仆,因大呼:“舍我!我乃林某也。”仆略不顧,欣然有喜色,脫其鉤,以楊柳貫之。覆大呼“勿貫”,即又不聞,提之以歸。遇鄰人於門,遂呼“公速救我”。鄰人殊不識,但曰:“尚鮮尚鮮,速剚而烹之,可用佐飲膳。”甲窘甚,大罵曰:“我與爾比鄰有年,今不相救,反烹我乎?何兇殘若此!”亦無應者。乃取以畀其妻。甲又連呼曰:“我也!奈何烹我!”其妻即又不答,乃攜之庖廚。百端呼號,皆不省。既被刃,大叫一聲,乃從床上驚覺耳。視諸鄰人,魚固儼然在釜也,雲:“向見魚口唼唼不已,實不聞聲。”

甲因自思,一心之動,便已易形,致受弓刀湯火之苦,以後遇物,絕不敢生歆羨想。然而化龜化鶴化牛化犬,仍不一而止,蓋用心既滑,略動則應之,不必羨也。而所化無不被禍者,被禍乃得返。唯無知之物,雖羨之亦不能化。家人知其如此,每見其淹淹欲絕,亦殊不經意。因是或數日,或數月,似死非死,而卒亦不死。

其友人章琢古妻陶氏,麗色也。以病死,經日忽活,親愛有加,而驗其性情嗜好。聲音舉動,絕不類向時。閨閣中多作友朋契闊語,而床笫之情或寡。章每謂重訂三生,便成隔世也。妻亦言不自知其故,並不記有向時□□者。時或束帶加冠,作男子容狀,見賓客常不避,或見他姓女流,反避焉。章頗患之。

一日,甲之弟乙來訪章。妻見乙,急前抱持痛哭,呼:“吾弟無恙”乙甚駭。而章甚怒,意其病狂也,牽而閉之室中。妻仍呼不止。乙恐犯嫌,即辭去。妻慟哭至暮。章素憐之,尋常不敢忤其色,至是怒其辱已,切責之,聲色俱厲。妻略不悔,亦不辯,唯求死不已。章無如何也,反以溫言慰之。妻曰:“我死志已決。欲我不死,須共如林氏,乃可。”詰其故,仍不肯言。章不得已,從之。既至林氏室,妻忽僵仆於地,氣已絕矣。章驚悼而呼,觀者環集,共相嗟訝。章既不知其妻暴死為何故,眾又不知暴死之人為何人,莫不以為奇絕矣。

忽一人自內鼓掌而出,曰:“吾友欺人太甚!乃使友人薦枕耶?”視之,乃甲也。章亟叩其說,甲笑曰:“君妻久死,其覆活者,乃我也。我向嘗見君妻,心驚其艷。一日晝寢,略憶之,則魂已離殼,直至君家。見其屍在地,遂憑之而起,至為君帳中人數月,亦宿緣也。向所以不自言者,懼相對懷慚衾影,且惑吾友耳。今乃得免是役矣。”言訖大笑,章亦失笑。時甲死已數月,至是覆蘇雲。

章聞其向有是疾,信其言之不謬也,舁妻而歸。是夜妻乃見於夢曰:“妾死之後,不知竟有替人。雖身有生死之分,而人無新故之別。妾亦克領其情,故久不欲洩。今行與郎長別矣!”慟哭而去。

身沒數月之後,始賦永訣,亦可異也。甲疾自是亦頓愈,以他疾終。

譯:

友人朱青谷向我講述一事:有一個叫林甲的人,一直患有一種奇怪的心病,心裏想著什麽,魂就隨著化成什麽。

一天,仰望天上的飛雁,見它們自由自在地翺翔,心裏很羨慕。進屋就病了,忽然感覺魂魄游向舍外,立即有一人引領他去了一個地方。在那裏見到一個大王,長頸鳥嘴,身旁的人都是這種樣子。大王對林甲說:“聽說你有沖天之志、淩雲之想,願意羽化嗎?”於是讓一人拿來一件羽衣給他穿上。林甲還在謙讓,見自己的身體已經變成大雁了。就與群雁一起翺翔,碧海藍天,任其所往,寫意於彭蠡之煙沙,夜宿於瀟湘之蘆葦(譯者註:語自王勃《滕王閣序》名句: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忽然有人手持弓箭,追射雁群,群雁多善於躲避,唯有林甲沒有學習過,於是射中左翅,嗷嗷叫著墜地。

痛昏之際,忽已魂返,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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