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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沈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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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橋心事重重地離了房間,匆匆趕去家基住處。家基早已打扮停當,坐在火缽前,手裏捧著一卷書,正看得入神。

廣橋躬身行禮,家基丟下書,雙眼彎彎,露出平和的笑容。

這孩子從小穩重,廣橋忍不住感慨。雖比萬壽姬小一些,行為舉止挑不出一點不妥的地方。

想到萬壽姬,廣橋的心情又黯淡下來,不由自主地垂下眼。

“廣橋是怎麽了?舍不得我走嗎?”家基笑著問。

“將軍大人的安排,廣橋不敢亂說。”

“說是走,其實還在大奧,只是隔兩個走廊。我會時時來看廣橋。”家基的嗓音裏有溫暖的笑意。

心裏猛然湧上一陣沖動,廣橋輕聲說:“家基大人,等忙完了,和廣橋一起去看萬壽姬大人吧。”

家基咳了一聲,隨手把地下的書撿起,臉上帶著笑,笑意卻變冷了。

“家基大人!”廣橋懇求似的叫他。

“廣橋,我和萬壽姐姐是你看著長大的,你什麽都知道。平心而論,我對她沒一點虧欠。”家基神情凝重,絲毫不像個少年。

“萬壽姬大人……近幾日有些古怪。廣橋勸了又勸,只沒什麽作用。”

“前日萬壽姐姐來找我,和我大吵一架,氣鼓鼓地走了。我是莫名其妙,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她。”

已是冬日,遮陽用的青竹簾早撤去了,午後的陽光好奇地溜進房間,正照在家基的臉上。他垂著眼,睫毛投下觸目驚心的陰影,正擋住他的眸子,廣橋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萬壽姬大人失了母親,將軍大人近來忙,也少入大奧。萬壽姬大人很寂寞。”廣橋字斟句酌地說。

“萬壽姐姐失了母親……我也是一樣的。”

家基的臉上顯出一抹寂寥,喃喃地接下去:“本來我們同病相憐,萬壽姐姐偏來大吵大鬧,好像我做了十惡不赦的事。”

“萬壽姬大人有心結,覺得家基大人應該留在這裏,不該搬走。”家基說話迂回轉折,廣橋只好單刀直入。

家基懶懶地笑了笑,有些厭倦似的說:“住在哪有什麽關系?身子在哪不重要,關鍵是心在哪。”

廣橋心中一震,耳朵嗡嗡響,像是頭上滾過一聲炸雷。這話聽起來耳熟,她似乎聽誰說過?誰說的?是禦臺所——那時貞次郎還沒出世,禦臺所盼著阿品能生個男嬰,由她來養。某個晚上,禦臺所心緒欠佳,說了許多傷心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原本身子不在,心還在;漸漸的,身子不在,心也不在了。”廣橋一陣恍惚,禦臺所冷冷的嗓音似乎在耳邊回響。

禦臺所說的是將軍家治,他置了側室,自不能像從前一般,可他向她保證,心永遠在她那。禦臺所表面點頭,心裏並不信,所以才和廣橋說了這話。

家基說自己呢——雖與知保夫人同住,永遠認禦臺所做母親。廣橋眼裏一熱,差點落下淚來。家基只是少年,就已懂得隱忍了。世子是未來的將軍,他知道做了將軍也要隱忍,他懂得父親的辛苦。

萬壽姬不懂這些,因為她不需要懂。父母從小寵著,姬君的日子比世子輕松許多。

“家基大人也辛苦。”廣橋哽咽著說。

“這是沒法子的事。可惜萬壽姐姐不懂我的心,我以為她會懂,畢竟我們一起長大。可是她不懂。”家基嘆了口氣。

“無論如何,還請家基大人抽空看看萬壽姬大人,廣橋擔心,擔心她傷著自己——她不願用膳,廣橋早上勸了好久。”

“萬壽姐姐實在任性。”

“廣橋也想請將軍大人來大奧,好好安慰她。”

“我待會和你一起看她——她是金尊玉貴的姬君,無論是父親大人還是我,都要護著她。”家基無奈地笑了。

廣橋許久沒見知保夫人,猛一見面,差點認不出了。

算來她也三十多歲了,今日容光煥發,臉上帶著紅暈,眼中漾著笑意,簡直返老還童,重回少女時代了。

禦年寄高岳早已等在房裏,引著家基去看新房間,絮絮說了許多話。知保夫人激動壞了,跟著走來走去,忙得人仰馬翻。

廣橋在一邊看著,忍不住好笑,隨即又覺得辛酸。十月懷胎的兒子與她分開十年,重又回到身邊,伸手就能觸碰得到,真像遺失的珍寶失而覆得。不光知保夫人,換誰都不能鎮定自若吧?

家基的態度倒平常,對知保夫人恭敬又親切,看不出一點別扭或陌生。知保夫人癡癡地望著他,隨時都要哭出來似的。

時間一點點過去,廣橋漸漸著急了,她想早點去著萬壽姬。知保夫人偏偏留她喝茶,高岳也跟著幫腔,高岳什麽時候和知保夫人那麽熟了?

茶是上好的宇治茶,配茶的果子是應季的寒梅果,嫩黃的圓形,仿含苞的臘梅而制。廣橋機械地吃著,嘴裏毫無滋味,只見家基向她使了個眼色,似乎勸她忍耐。

又過了一會,家基笑著對知保夫人說:“忽然想起有要緊物事忘了,還得再回去一趟。”

知保夫人微微一怔,高岳嘴角帶笑,捧著茶碗不說話。

“廣橋陪家基大人回去,待會再送回來,請知保夫人放心。”廣橋趕緊起身說。

知保夫人無可奈何地點頭,高岳嘴角笑意更濃,似乎在看好戲。廣橋咬了咬牙,她知道會得罪了知保夫人,畢竟家基剛送來,又要帶著走。但她顧不得了,她必須去看萬壽姬,一刻也等不了。

出了知保夫人住所,廣橋招手叫來一名女中,低聲說:“你去錠之口傳話,請將軍大人抽空來一趟,萬壽姬大人想見他。”

女中匆匆去了,家基笑著說:“廣橋今日有些慌張,和平日大不相同。”

廣橋臉上一紅,今日確實心慌氣短,老隱隱覺得不安。也許是昨夜的夢不吉利,心裏有些放不下。

“走吧。我去給萬壽姐姐賠罪。”家基再不說話,慢悠悠地向前走。

天果然短了,才過申之刻,太陽已經西沈,染得西邊的天際一片血紅。廣橋擡頭看了看,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繞過兩條走廊,前面就是禦殿方向,第二間就是萬壽姬的住所。第一間曾是禦臺所的房間,如今空在那裏,誰也不忍心進去。

不知為什麽,家基的步子也急促起來,廣橋的心跳得厲害,快要跳出喉嚨了。快到了,快到了。再過一會將軍大人也該來了,聽說萬壽姬找他,他一定會立刻過來。

走廊靜悄悄的,萬壽姬的房門關著,乳母和女中都不知去了哪裏。廣橋皺了皺眉,明明叮囑乳母看緊萬壽姬的。

家基躊躇了一下,刷地拉開門。火缽已經滅了,房裏冷冰冰的,像個廢棄的冰窖。丟了一地東西,各種書籍,色彩斑斕的衣裳,門邊躺著一只玻璃做的小狗,綠瑩瑩的,只有兩寸大。

廣橋撿起小狗,這是將軍大人送給萬壽姬的,是將軍大人小時候心愛的玩具,睡覺都要壓在枕下。

廣橋看了家基一眼,家基眼裏充滿了恐懼,廣橋知道自己也一樣。

“萬壽姐姐會去哪?”家基像在自言自語。

“園子,去園子看看,也許她在看魚。小時候一不開心就會看魚。她一定在看魚。”廣橋語無倫次地說著,像是在說服自己。

家基飛快地跑起來,雪白足袋在茶褐地板上格外耀眼,廣橋拎起外褂跟在後面。

剛進園子就看見了乳母,一臉焦急,滿頭是汗。遠處有幾個人影,都跑來跑去,沒頭蒼蠅一般。

“萬壽姐姐呢?”家基直直地看著乳母。

“萬壽姬大人說來逛逛,我們堅持跟著,她發了脾氣,我們只好偷偷跟在後面。一轉眼她就不見了。”乳母急得要哭出來。

“女中們在哪?”

“都在找……”

“廣橋,我們分頭去找,你去左邊,我去右邊,我們在池塘會和。”家基轉身跑向右邊。

廣橋踩著腳下的白砂礫,氣喘籲籲地跑著。多少年前她也在園子裏跑過,禦臺所出事後,將軍大人帶著她,和她說了許多話。轉眼十多年過去了——萬壽姬到底在哪?

眼前就是池塘,慈姑葉子枯萎了,一池碧水蕭瑟異常。不對,池水前有東西,那是什麽?好像是草履,女式草履。廣橋踉踉蹌蹌地跑到跟前,確實是草履,端端正正地擺著。廣橋一把拾起,五枚重的草履,貴人才能穿的。

難道?廣橋戰戰巍巍地擡起頭,凝神向池塘裏看。池中央飄著什麽?似乎是一片白色?萬壽姬穿的正是白色外褂啊!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家基來了嗎?廣橋顧不上回頭,縱身躍入池水中。“廣橋!”

似乎有人叫她?她已顧不得了,初冬的池水像冰一樣冷,她奮力向前游,她要抓住那片白色。

水太冷了,勉強劃了幾下水,廣橋手腳都麻木了,心跳得厲害,頭昏昏沈沈,像是要睡過去。

萬壽姬大人。廣橋撈起水中的人,使勁向岸邊推。她再沒力氣了,手一松,直直地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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