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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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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吹上禦庭的櫻花開得如錦似霞。

自從置了側室,將軍家治再沒開過賞櫻會。廣橋心裏猜測,也許是將軍大人不願讓禦臺所與知保、阿品兩位夫人同席,以免徒生煩惱。

將軍大人雖然置了側室,對禦臺所大人還是牽掛的。也算難得了。

今日將軍大人只叫了禦臺所來吹上禦庭游春。夫妻倆難得單獨相處,廣橋坐得遠遠的,留他們在觀瀑茶屋私語。

近來將軍大人心情極佳,一副有子萬事足的模樣。前幾日剛給家基大人辦了元服禮,家基大人當真了不起——才三歲的小人兒,穩穩當當坐著,元服式冗長,他竟然一聲沒有哭,舉手投足有模有樣。出席元服式的親藩大名都嘖嘖稱讚,將軍家治臉上不動聲色,眼裏盛滿笑意,誰都看得出這位父親得意非常。

家基大人的元服式十分盛大,但這是男子的事,大奧女子並不出席。只是晚上在大奧設了筵席,祝賀元服式順利舉行。家基大人頭上剃了青虛虛的月代,腰裏插著小刀,看上去猛然大了許多。

筵席上知保夫人險些失態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硬撐著沒哭出來。禦年寄松島對她連使眼色,她假稱去更衣,過了好久才回來。將軍大人假裝沒看見,嘴唇抿得緊緊的,顯然有些不悅。禦臺所大人神情如常,只和家基絮絮說話,詢問他日間元服式的各種細節,家基也繪聲繪色地說給她聽。

一邊的萬壽姬聽得入迷,抓住將軍家治的衣角,輕聲問:“萬壽何時舉辦元服式?”

將軍大人忍不住笑了,摸摸她的臉說:“姬君用不著元服式。“

萬壽姬如釋重負,笑著拍了拍胸口。

禦臺所有些不解,忙問:“是在擔心什麽?”

萬壽姬瞥了家基一眼,嘟著嘴說:“要是萬壽也剃了那頭發,可不醜死了?”

家基瞪大眼睛望著萬壽姬,她一縮脖子躲進將軍家治懷裏,細聲細氣地說:“父親大人,萬壽有點怕。”

將軍家治拉著她的手說:“你是姐姐,有什麽好怕?”

“他擺出世子大人的威風,沒人護著萬壽。”

“父親和母親護著啊。”將軍家治柔聲安慰。

“母親大人偏心,喜歡弟弟呢。”萬壽姬翹起嘴告狀。

“哪裏有?”禦臺所有些莫名其妙。

“萬壽姐姐最會撒嬌。”家基漲紅了臉,忙著為禦臺所分辯。

家基一向老成,為了母親也有情急的時候。眾人看著他通紅的臉,都忍不住笑了。

一陣清風拂過,櫻花飄落如雨,廣橋從回憶裏醒來,悄悄向茶屋瞥了一眼。將軍家治興致勃勃地說些什麽,禦臺所靜靜聽著,唇上帶著微笑。

廣橋有些慶幸,家基大人交給禦臺所撫養,這一步棋走得沒錯。生娘沒有養娘親,相處時間久了,感情自然不一般。更何況家基大人不知道自己生母是知保夫人,沒人告訴他。

他長大就知道了。不過他對禦臺所感情也深了,沒什麽好擔心的。

這樣做對知保夫人不大公平。廣橋時不時想起知保,總忍不住覺得歉疚。畢竟家基是她的孩子,在她體內呆過數月,曾與她血肉相連。忽然硬生生分開,交給旁人養育,知保怎麽會不怨?可哪有十全十美的法子呢?若禦臺所能生下男子,所有問題都不存在。可禦臺所數年前出了意外,再沒能懷妊了。

禦臺所前些日子剛過了二十六歲生日,她的生日與家基大人相近,都在春日,也是難得的緣分。

廣橋嘆了口氣,雖然這一年剛開始沒多久,卻發生了不少事。

家基大人元服,這是武家一等一的大事,朝廷也派了禦使來,是公卿冷泉家的人,專門送來祝賀的和歌。禦使帶來不少隨從,千種有補也在其中——近年來他在朝廷如魚得水,頗受重用,再過幾年,必定能得個不錯的官位。

他的妻室,千種家那位獨養女兒一定很高興吧,自己找到一位良人。據說那女子脾氣大,如今是三十出頭的人了,火氣也小了許多吧。

千種有補到了千代田城,曾約廣橋在禦廣敷見面,說是廣橋家主帶了話給她。廣橋家主是她的異母哥哥,對她向來冷淡,有什麽話要說?廣橋惴惴不安,只怕千種有補假托她哥哥有話,實際是自己要說些什麽。

自從那次在中奧庭園見了面,廣橋再不敢想他,因為他說的事太可怕——她不敢相信是真的,怕自己承受不了。想到那麽些無辜孩子莫名其妙地死了,她的心就一陣劇痛,簡直要滴出血來。

廣橋不想去,可千種有補是禦使隨從,又口口聲聲說帶了她母家的口信。她若斷然拒絕,反而著了痕跡。大奧女子都是人精,慣會捕風捉影,無事都能尋出許多事來,更何況有了這樣好的材料?廣橋無計可施,只好答應見面。禦臺所那裏上午忙些,便約在下午見面。橫豎禦廣敷外面有三之間女中守著,千種有補也不好說什麽。

廣橋閉上眼,那個下午的一切又回來了,一幕幕在眼前閃過。分明已過去十餘日了,卻像是昨日一樣分明。

那日她故意去晚了些,千種有補已在禦廣敷候著了。他是禦使隨從,朝廷的代表之一,穿戴十分正式——頭戴墨冠,身穿墨色寬袍,下面是暗紫色寬褲。他端端正正坐在金襕蒲團上,腰身也挺拔,可姿態和武家男子不同,多了份風流雅致。

女中坐在屋角,似乎在與他閑聊。三之間女中口才向來好,女中眼睛亮晶晶的,可見方才兩人相談甚歡。見廣橋來,女中忙起身行禮,神情有些尷尬。廣橋笑微微地看了千種一眼,公家男子不似武家古板,談情是一等一的,千種京裏生京裏長,想哄十六七歲的女中歡喜,還不是手到擒來?

千種有補放下茶碗,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他是禦使隨從,廣橋須得盡了禮節。廣橋剛低下頭,他也趕忙還禮,一副萬萬不敢受的樣子。女中收了殘茶,悄悄出去了,只留兩人獨處。

待會女中還得送新茶,兩人落了座,誰也不說話。成年男女在房裏對坐,卻都沈默不語,似乎也有些怪。千種笑吟吟的,似乎並不覺得什麽,廣橋芒刺在背,只得搜腸索肚尋些話題,問他從京都過來,路上見了什麽景致,有沒有吟幾句短歌。

公卿向來文弱。從京都來江戶,路上至少要走二十日,雖用不著步行,成日在車裏悶氣,不少公卿都要患腳腫病。千種有補是十足十的公家男子,卻並不文弱。瘦削身材,平日懶洋洋的,動起來卻敏捷。上次她與他在中奧庭園說話,中途她企圖逃走,他伸手捉住她衣袖,一把將她拉了回來,她怎麽都掙不開。

女中上了新茶,還送上兩碟羊羹,盛在黑漆淺碟裏,濃褐色的羊羹泛著灩灩的光澤。

“千種大人請用。”廣橋笑著說。

千種有補把黑文字楊枝拈在手裏把玩。羊羹質地細膩,楊枝會削得粗獷些,以生出些對照的美。千種手指白皙,襯著茶褐色的楊枝,顯得越發柔弱,像是女子的手了。

“廣橋大人客氣了。”千種擡起頭對她笑了笑,那是頑皮的、充滿孩子氣的笑容。

廣橋忍不住眨了眨眼,像又回到十多年前,那時他的笑就是這樣的,燦爛得耀眼,像夏日正午的陽光。

“所謂旅舍瀕花寢,他鄉勝故鄉。櫻花紛亂舞,歸路已全忘。千種來了幾次江戶,回了京也忘不了,有些他鄉勝故鄉的感覺了。”千種收了笑容,煞有介事地說。

“千種大人客氣了。若說風流,還屬京裏啊。”不知他是什麽意思,廣橋也只好說些浮光掠影的話。

“廣橋大人的兄長托千種帶話……”千種有補故意停住了,瞥了瞥坐在門口的三之間女中。

廣橋忍不住皺眉:千種這是故弄玄虛呢,想讓女中們離開。果然,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兩位女中向她投來詢問的眼神,她只好點了點頭,讓她們離遠些。

“鄙兄說了什麽?”廣橋無奈地問。

“說請廣橋大人善自珍重。”千種一臉認真地說。

廣橋側了側腦袋,似乎在問:只有這些?

千種有補鄭重點頭,輕聲說:“這是對廣橋大人的關心啊。”

廣橋忍不住想笑,到底是不是兄長說的,實在存疑。她與兄長關系冷淡,她到了江戶,他從沒和她聯絡過,怎麽突然想起托人帶話?十有八九是千種有補的托辭。

“鄙兄的話廣橋已收到了。”廣橋冷淡地說,暗示兩人的會面可以結束了。

千種有補捧起茶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廣橋大人似乎很忙?”

廣橋怔了怔,千種畢竟是禦使隨從,不能對他太過無禮。若現在就走,見面時間太短,女中們看著不像話。

“千種大人玩笑了。有話請說。”廣橋定了定神,決定再敷衍一會。

那時還是仲春時節,櫻花剛打了骨朵,碧桃開得正盛。禦廣敷裏擺著只白瓷瓶,滿滿插著淺緋色的桃花,花瓣薄得透明,那緋色像是美人臉上的淡淡胭脂。花開得熱鬧,反而顯得這房內寂寞——分明兩個人對坐,卻不知說什麽,臉上帶著笑,心裏的尷尬直泛上來,一絲一縷地滲入空氣裏。

“來江戶前,曾與藤井家的人見過一面。”千種有補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

廣橋心中一沈。藤井家是阿品夫人的娘家,自從貞次郎沒了,阿品夫人的身體一下垮了,終日纏綿病榻。奧醫師診了一次又一次脈,換了一個又一個藥方,依然不見好。廣橋前些日子去看過她,面色蒼白,神情懨懨的,人越發瘦了。

“藤井家的人怎麽說?”廣橋猶豫著問。自家女兒在大奧過得不好,作為父兄,他們難免傷心吧。

千種有補唇上泛出一絲微笑,不緊不慢地說:“托我向將軍大人問好——將軍大人對藤井家恩賞頗豐。阿品夫人剛懷妊時賜了五百金,出產時又賜了一千,如今貞次郎大人沒了,為表哀痛,也給藤井家賜了筆,只是不知數目。藤井家近兩年著實闊了起來——原本家計困難得緊。廣橋大人也清楚。”

除了近衛、鷹司等頂級公家顯貴,餘下的公家就沒有家境寬裕的,都是勉強活著,廣橋當然清楚,她自小過著那樣的日子。阿品夫人的父兄實在令人齒冷,阿品在大奧過得如何,他們似乎並不關心,只忙著謝將軍大人的恩典。說什麽血濃於水?女兒、妹妹有什麽重要?還是真金白銀來得實在。

廣橋只覺得血往頭上沖,太陽穴也隱隱作痛。如果她做了將軍側室,她的哥哥們也會和藤井家的人一樣。公家的女兒毫無用處,只有一個回饋家族的辦法,那就是擇個武家嫁了,好從夫家討些彩禮,用來貼補娘家。她的哥哥們一直埋怨她,說她沒給家裏帶來一點好處。

作者有話要說:

元服是成人禮,三歲元服也是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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