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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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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三卿之一一橋家的府邸在千代田城的一橋門內。當年八代將軍吉宗設立田安家、一橋家兩家,特選了兩塊寬敞的地,建起了田安邸和一橋邸。雖然吉宗更愛第二子德川宗武,但一橋邸也占地近兩萬坪,雕梁畫棟,十分豪華。

德川宗尹是德川家數一數二的風流人,不光繪畫吟詩,對造園也頗有心得,稱得上胸中有丘壑。一橋邸的庭園並不算大,卻處處精致,穿過庭園的柴門,眼前是一座築山,巧妙遮擋了視線。沿著生著青苔的小徑一路向裏,眼前現出一池碧水,水上架著石鼓橋,名喚渡月橋。水中央有龜、鶴兩座小島,島上栽著數株垂櫻。春風一起,淡緋花朵開得密匝匝的,壓得垂櫻枝條更低,一直掃到水裏去,引無數錦鯉浮上接喋。水裏還養了蓮花,圓圓的葉子飄在水中,襯得水色更清,幾對鴛鴦在蓮葉間游弋,游得累了,便停在池邊不動,頸子彎在背上,像是盹著了。

已是九月,江戶有了秋意,德川宗尹的庭園裏樹葉五色斑斕,不輸春日的繁花爛漫。水池邊植有數株青楓,如今滿樹皆紅,遠遠看上去像著了火;另一側的銀杏葉子已盡黃了,襯著碧藍的天,更是金黃耀眼。坐在水池西邊的茶屋裏,上看銀杏晴空,下看紅楓碧水,實在是神仙過的日子。

自戰國時代始,終年征戰沙場的武士對茶道產生了迷戀,精於茶道的茶人也在各大名處登堂入室。在村田珠光、武野紹鷗等大家的基礎上,千利休開創了“寂茶”一派。茶室不求大,只求清凈脫俗;茶器不求貴重,只求取諸自然,渾若天成;茶客不須多,只求賓主盡歡。進入江戶時代,戰火硝煙逐漸遠去,但飲茶仍是武人眼中的風雅事。諸大名集茶器、開茶會的熱情也長久不衰。

德川宗尹是茶道高手,曾拜在裏千家名師門下,學得點茶的好手段。只是他自恃身份,很少在人前顯擺。不過,既是在家中,他也少了忌諱,盡情顯示自己指上腕間的功夫。

鶴釜裏的水滾了,發出急促的響聲,像夏日急雨敲打地面。釜口冒出稀薄的白氣,德川宗尹的臉上像籠了一層紗。宗尹的世子德川治濟端坐在下首,默默望著釜身上的鐵鑄裝飾:仙鶴展開寬寬的翅膀,釜蓋上的細長拉手正是仙鶴的頸子。水滾後白氣繚繞,仙鶴像在雲中飛翔。這是京都著名釜師大西家二代當主凈清所制,世間只此一只。

德川治濟幼名豐千代,是德川宗尹的側室細川氏所生。宗尹的正室是原太政大臣一條兼香的女兒,宗尹不喜公家,先後把正室所出的兩個兒子送去越前福井藩做養子,細川氏所生的豐千代成了長男。今年豐千代舉行了元服禮,也得了將軍家治賜的“治”字,改名德川治濟。

八代將軍吉宗的三個兒子裏,德川宗尹相貌最佳。德川治濟繼承了父親優點,五官輪廓秀麗,是俊俏孩子。父親親手點茶,治濟不敢怠慢,端端正正地坐著,看著父親動作。

德川宗尹並不與兒子說話。這茶室是他的世界,一磚一瓦、一幾一畫都是依他的趣味選擇。在茶室的時候最放松,他靜靜地享受這閑暇時刻。

宗尹身後是古松制成的床柱,老松刨皮,只塗上一層清漆便直接拿來用。枝幹上的節疤、蟲洞具在,別有枯寂意蘊。床柱裏側掛著幅水墨寫意,是唐國的舶來品,南宋畫師玉澗的《遠浦歸帆圖》,八代將軍吉宗賜下的。淡墨抹出層巒疊嶂,大片留白,只綴上遠帆點點,地道的文人恬淡趣味。

宗尹一動不動地端坐釜前,用帛紗擦拭抹散葵紋蒔繪茶罐,再取下一塊,輕輕擦了擦茶杓。右手拈起帛紗邊緣,夾在左手的食指與中指間,先放好柄杓,再輕輕揭開釜的蓋子,用時雨銘的柄杓舀出沸水。

德川治濟凝神看著,父親的動作舒展優美。修長的手指握著茶筅,不緊不慢地移動,發出沙沙的點茶聲。父親放下茶筅,把一只樸素的黑樂燒茶碗放在他面前,碧綠茶湯,覆著細細的泡沫。

德川治濟低頭行了一禮,喃喃道謝。分三口飲盡,拇指和食指夾住茶碗,取出手巾抹凈碗口殘茶。

“火候恰到好處。”對父親說這話有些滑稽,但一入茶室,只論賓主,不論父子。

“還要一碗嗎?”父親含笑問他。

“稍後再請賜茶。”

父親點點頭,又取出一只赤樂燒茶碗,點茶自飲。

德川治濟依規矩把茶碗托在掌中看了兩圈,長次郎作品,繼承了千利休的“寂茶”奧義。江戶人愛豪奢,喜華貴茶器,光華燦爛的塗金金襕茶碗極得追捧。父親卻嫌它惡俗,那麽多年來,獨愛樂燒一派。

“今日點的茶有些煙火氣。可能是心有旁騖,不夠全神貫註的緣故。”父親用懷紙拭了拭嘴角。

“兒子愚鈍,請父親大人指點。”知道父親有話說,德川治濟低頭一禮。

“前段日子我給你定了一名側室,原先叫阿綾,如今叫阿富吧。”德川宗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治濟有些不解:幾年前九代將軍家重做主,給他許了京極宮家的女兒做正室。如今尚未完婚,父親怎麽提起側室的事?

“這位阿富,眼下在大奧。她是伶俐女子,剛做了一件大事,只是心急了些。”宗尹嘴角泛出一絲微笑,在治濟看來,那笑帶了些殘酷的味道。

治濟垂下眼睛,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安。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宗尹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沈聲說:“你元服式已了,再不是無知小兒了,有些事也該和你說清楚,你也要多歷練。一橋家當主,不能是心慈手軟的傻子。”

治濟心中一凜。心慈手軟的傻子……父親自然有所指。說的是誰?是田安家的宗武伯伯,抑或是……將軍大人?心中有無數疑問,卻不敢流露出來,只能恭恭敬敬地答應。

“阿富是伊賀組組頭家的女兒,但這層身份早沒人知道了。我尋人把她送入大奧,她的任務是……將軍不能有後嗣。”宗尹閑閑地說下去。

將軍沒有後嗣,那世子要從禦三卿裏選。禦三卿不止一橋家,還有田安家和清水家。田安家是禦三卿之首,地位最高;清水家的德川重好是將軍家治的親弟弟,關系最親密。這將軍之位,似乎輪不到一橋家頭上。

治濟有些疑慮地說:“就算沒有若君,田安和清水家似乎更有勝算。”

宗尹搖了搖頭,緩緩地說:“你看到的只是表象,罷了——畢竟還年輕。我那死了的哥哥(九代將軍家重)深恨田安家的宗武,將軍家治不可能不知道,就算家治要原諒,我也有辦法。而清水家……德川重好不可能有孩子,怎麽能做將軍?重好愛男風,厭憎女子,和他那父親恰恰相反。”宗尹忍不住笑出聲來。

“將軍春秋正盛,遲早會有後嗣吧。”

“咱們這位將軍,不知怎麽回事,竟然是癡情種……”宗尹歪著嘴角一笑。

治濟暗暗點頭。除了二代將軍秀忠,哪有將軍不置側室的?連東照權現都有眾多側室,生下許多子女。

“中秋時禦臺所早產,得了一名姬君。”治濟喃喃地說。

“所以說阿富太性急了些——就讓禦臺所生,生下來也不晚。畢竟大奧裏孩子夭折不是稀罕事。夭折的孩子多了。”宗尹皺起眉,似乎有些不耐煩。

治濟心頭一寒。聽父親言下之意,禦臺所早產似乎不是意外,而與那位阿富有關。謀害禦臺所可是斬首破家的大罪。

可能是他臉色變了,宗尹橫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你生為男子,沒想到膽子卻小。什麽將軍,什麽禦臺所,你以為真是天命所歸?都是有德院(八代將軍吉宗)的子孫,大家有什麽不同?”

治濟低下頭不做聲,一顆心怦怦直跳。本來,八代將軍吉宗設立禦三卿的目的就是儲備德川家血脈,萬一將軍家沒了子嗣,可以從禦三卿裏選一位世子。所以禦三卿沒有領地,家臣也是從直屬將軍的旗本和禦家人裏選擇。而且,禦三卿地位雖高,卻沒有參與政事的權力。說得苛刻些,也就是做一輩子富貴閑人,多生兒子罷了。

和田安家的德川宗武比起來,父親老實乖巧、知情識趣。德川宗武少時有才名,連弓馬射獵都是一等一的。還時不時還向八代將軍吉宗上書,議論政事,表明自己的見解。

相反,自家父親對弓馬雖也精熟,但風流蘊藉,是德川家一等一的雅人。而且安分守己,不幹己事不開口,從不妄議幕政。因此將軍家重也恩賞有加,父親過得舒適自在,從未缺過什麽。

父親以前很少與他談政事,今日是推心置腹了——德川治濟從沒想到父親有如此野心。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雙十一,我坐了大巴坐飛機,坐了飛機坐大巴,什麽都沒有買。省了錢……

今天這一章可以概括成“如何教壞一個小孩”。我一邊寫一邊感慨:做富貴閑人有什麽不好?我的終極夢想就是做一個富貴閑人!在終年溫暖的小島上買個房子,天天看書喝茶曬太陽,什~麽~正~事~都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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