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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姬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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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重的杉木門開啟,禦鈴廊頂上的銅鈴被拉響,發出震耳欲聾的嘈雜聲。禦年寄松島、廣橋等領頭,高級女中們在走廊兩端一起伏倒。將軍家治疲倦地點點頭,徑直向禦小座敷走去。

將軍家治今日去西之丸見了父親,大禦所德川家重。依然是青白的面孔,不耐煩的表情,頭部時不時大力搖動,似乎不受控制。雙唇抖動,吐出含混不清的字眼,像是有什麽要求。身邊侍候的女中一臉為難,先後取來各種物事,大禦所奮力搖頭,臉漲得通紅,額上爆出青筋。女中嚇得伏倒在地,連說自己該死。將軍家治在一旁看著,忽然覺得羞愧。

眼前這男子是第九代將軍,也是他的父親。這男子把他帶到人世,給了他世子的身份,按理說他該感恩。生在將軍家,又是長子,從小錦衣玉食,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連開蒙老師都是林大學頭,幕府地位最高的學官。長到四歲就舉行了元服禮,得了“家治”的名字。“家”這個字,只有將軍繼承人才能用。

將軍家治自小是公認的伶俐孩子。也許對兒子家重失望透頂,有德院(八代將軍吉宗)對這孫兒愛若珍寶,甚至不怕辛苦,親手教他弓馬書道。當時他還是孩子,有德院教他寫“龍”字,他拿起筆,在麻紙上寫了個大大的龍字,還剩最後一點時紙已寫滿,他隨手點在紙側的榻榻米上。有德院大喜,誇他“當機立斷”、“有膽氣”。女中們也彩聲大作,稱他“少年英武”。

想想好笑。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子隨手亂畫,在望孫成龍的有德院眼裏,竟成了不得了的表現。不過得感謝有德院。父親給了他生命,但從沒關心過他,從沒有。是有德院給了他愛和關懷,還有信心。

將軍家治並不恨父親。父親可憐,生來殘疾,又有兩個勝他百倍的弟弟。父親沒能力關心,沒能力愛他。父親只能被關心,只能被愛。對父親不能有任何期待,因為都會落空。

可將軍家治忘不了母親。父親日日耗在大奧,寵幸了不計其數的女子,母親只是其中一個。母親是公卿梅溪家的女兒,隨上一代禦臺所千裏迢迢來到江戶。禦臺所死了,她大可回到故鄉京都去。父親納了她做側室,她的一生就此註定,再不能回京都。就算父親先死了,她也得削發為尼,守著父親牌位度此殘生。

孱弱的父親還活著,母親卻死了。對她來說,死不是壞事,反而是解脫。

為了一時欲望,耽誤一個女子的一生。父親不可能懂這些,將軍家治忍不住苦笑。他要對禦臺所好,等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管男女,他一定會給予無窮無盡的愛。

將軍家治有過一個姬君,不到兩歲夭折了。他忘不了她粉馥馥的臉,像初開的櫻花,菱形的嘴是飄落的花瓣。只要入大奧,他總要抱抱她,軟軟的一小團,有甜甜的奶香。他抱著不撒手,像得了價值連城的寶貝。她一日日變大,開始跌跌撞撞走路,牙牙學語。她咬著手指,含糊不清地叫他,他的心都要融化了,可沒多久她夭折了。太嬌養的孩子養不大,無論在將軍的大奧,還是天皇的禦所,夭折的孩子不計其數。他都明白,可還是痛徹心肺。禦臺所幾次哭暈過去,他沒有哭,連出殯那日都沒有。在別人看來,他表情呆板,看不出喜憂,誰也不知道他的心在滴血。他只能緊緊抿住嘴,以免嘔出血來。

時間最殘酷。將軍家治以為心上的傷痕再也愈合不了,可三年過去,孩子的臉漸漸模糊,他悲哀地發覺,已記不清她長什麽模樣。他默默祈禱,若禦臺所再懷妊,她還會回來,重新做他們的孩子。如今已是第四個年頭,禦臺所的肚子沒有動靜。

松島旁敲側擊地說幾次了,說子嗣是幕府之根本,為了德川家安泰,將軍要多置側室,廣散枝葉,將軍家治笑著不說話。松島是乳母,對他也一心一意,雖然為人驕橫了些,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並不與她計較。

今日去西之丸見父親,父親的側室阿逸夫人也提了子嗣的事。阿逸夫人是弟弟德川重好的生母,如今年過四旬,仍打扮得粉光脂艷。當年她寵擅專房,在大奧氣焰沖天,別說松島,連母親都受她欺壓。

將軍家治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像要把這些不愉快的思緒趕走。快到禦小座敷了,禦臺所在裏面等他,希望今年有個孩子。少年時他常渺渺地想,以後要做個稱職的父親。他沒有好父親,他的孩子要有。

身上突然熱起來,胸口手心都起了薄汗,像大戰來臨前的緊張。將軍家治生在太平時日,生來就要做將軍的,和沙場征戰毫無關系。陰差陽錯的,他在去禦小座敷的路上體驗到戰國武將的心情——遠處是烏壓壓的敵軍,繪了家紋的大旗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敵將的盔甲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只等一聲號角,大戰就要開始了。

將軍家治右手握拳,像主將握著皮制的令鞭。必須要勝。

禦臺所端坐在禦小座敷裏,一位女中陪著。將軍與禦臺所共寢時不用聽床,也得有女中歇在隔壁,預備著侍候茶水、夜間如廁等。

將軍家治出現在門前,禦臺所和女中一起行禮。禦臺所頭發全部梳起,用一枚雲鶴紋蒔繪梳固定在頭頂。這是規矩,女子侍寢時不能垂發,似乎是怕藏暗器?將軍家治隱約聽過。

揮手讓兩人起來,他含笑望了禦臺所一眼,示意她坐在對面。女中捧來煎茶,他小口小口地抿著,似乎是怕燙。其實溫度剛好,清香的茶湯含在口裏,再慢慢咽下,一股暖流流過喉間,緩緩墜入腹中。看似好整以暇,其實是緊張,一顆心撲通撲通跳。

今晚怎麽了?他二十四歲了,又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和禦臺所成親六年了,每一寸肌膚都熟悉得緊。

也許太想要孩子了。所有人都在勸他置側室,置側室為什麽?為了子嗣,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禦臺所懷妊,所有問題都煙消雲散了。

他也想有孩子。這渴望一直埋在心裏,像埋在灰盆裏的火種,看著只有隱隱的紅光,似乎隨時會滅,可輕輕吹上一口氣,立刻變成熊熊的火焰。他心裏有火焰在燒,手心捏了一團汗,頭發裏也是汗,身上膩膩的,內襯絹衣似乎粘在皮膚上。

像是看出了端倪,女中為他們換了寢衣,喃喃地說了兩句陳詞濫調,悄悄拉門退了出去。

門上繪著絲絲蔓蔓的鳶蘿,羽狀葉子向四面伸展,星形花朵開在角角落落。鳶蘿邊上伸出幾叢竹枝,三四只雀兒立在枝上,姿態各異。竹根強韌,能深入土下數尺;雀兒也是吉鳥,能除厄免災,保一家繁榮。竹與雀組在一起,象征一族繁榮,子孫繁昌,添上鳶蘿則是取綿延不斷之意。自從做了將軍,禦小座敷來了許多次,他以前從未註意過這些。

禦臺所不出聲,只垂頭坐著。她身材纖弱,卻有一頭豐茂的烏發,全堆在頭上,越發顯出小小的臉。窗戶嚴絲合縫地關著,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她的臉看上去像白凈的荷瓣。

做了六年夫妻,還生過一個孩子,可兩人獨處時,禦臺所依然含羞帶怯,一張嘴有千斤重。他故意逗她,她也只簡短地答上兩句,若話裏帶了調笑,她幹脆不接口,臉漲得通紅。

將軍家治走到西側的被褥前坐下,禦臺所從睫毛下瞥他一眼,悄悄跟了過來。也許知道他在看她,走路都不穩了,搖搖晃晃的,像踩在棉花上。他緊張,她比他還緊張。

將軍家治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擁禦臺所入懷。她執拗地低頭不看他,像被雨淋濕的小鳥,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頭發束得緊緊的,垂著頭,露出纖長的頸項。原本膚色晶瑩,又細細塗了粉,當真白得發光。

禦臺所用的是京都特制的京粉,質地厚重,每日用清水調勻,再用粉刷反覆塗上百次。這也是大奧規矩,大奧規矩實在討厭。

有時候突發奇想,想帶她到沒人的地方去,將所有的清規戒律都甩在腦後。洗掉化妝,取下沈甸甸的發飾,丟掉挺括的絹衣,她也許會忘記什麽雍容氣質,什麽高雅舉止。高興就放聲笑,難過就流眼淚。

那只是胡思亂想。他是幕府將軍,天下武人之首,她是天下武家女子表率。她生在京都,如今被關在大奧裏,過著沒有自由的日子,全是因為他。如今她還飽受非議——他沒有子嗣,不置側室,都成了她的錯處。所有人都要來關心,都要來幹涉。

一股歉疚猛地湧上心頭,將軍家治嘆了口氣。禦臺所聽得真切,忍不住擡起眼看他。烏沈沈的瞳仁,裏面有他的面影,小小的,有些滑稽。睫毛不安地撲閃著,眼裏有著不安,嘴唇微張,像個迷惑不解的孩子。

他輕輕觸碰她的面頰,有滑膩的觸感,像摸著唐國來的上等白瓷。她害羞地側過臉去,他順勢吻在她耳際,聞到淡淡的脂粉香。他模糊地想起,她用的京粉似乎叫仙女香。

她縮了縮腦袋,似乎是怕癢。他起了捉狹心,雙唇從耳際下滑,吻她的頸項,再吻到鎖 骨。她把臉埋在他胸前,氣息有些急促,兩手繞在他的腰間,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左手把她摟得更緊些,右手滑過肩膀、後背,又停留在腰帶上。說是腰帶,其實是寬而長的絹布,在腰上繞上兩圈,再緊緊打成結。右手繞到前方,輕輕拉開腰帶的結,拈起腰帶一端向外抽。絹布發出微弱的嗤嗤聲,聽在耳裏,似乎響得驚天動地。

她輕輕叫了一聲,越發不敢擡頭,兩只手不知放在哪,只好無助地攥住他的寢衣。他把抽下來的腰帶丟在一邊,將她的衣領拉得更低些,雙唇沿著鎖 骨向下,不急不慢地吻她。

火缽裏的炭發出輕微的劈啪聲。他將她輕輕壓倒,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緊緊闔著眼,睫毛顫動著,有種舉足無措的慌亂。夜還長。他微微笑了,覺得有無限的耐心。

作者有話要說:

幸虧禦臺所與將軍同寢時不用聽床,不然簡直尷尬透了……聽床的人也超尷尬啊,第二天向禦年寄匯報的時候,那個心情……無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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