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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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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外傳來低低的人聲和腳步聲,將軍家治來了。廣橋領著眾女中一起拜下去,將軍家治搖了搖手,輕快地走進房,坐在上段的褥子上。

將軍家治身穿熨鬥目肩衣寬褲,新剃了月代,發髻束得格外整齊。雖然臉色有些蒼白,笑容卻和煦,看著禦臺所說:“願年年如意,歲歲吉祥。”禦臺所平伏在榻榻米上,雙眼望向將軍,輕聲說:“願大人新年吉祥,福壽綿長。”

廣橋把禦臺所扶起,送到將軍家治身邊,家治對她微微點頭,便垂下眼睛再不看她,臉上陰晴不定,似乎有些不悅。廣橋略略有些奇怪,將軍大人對禦臺所愛護,愛屋及烏,對她也非同一般,雖很少與她說話,向來柔和客氣。今日怎麽了?廣橋不動聲色,只是默默尋思,突然心中一動,擡眼望向隨將軍前來的禦年寄松島。將軍大人今日古怪,莫非與松島有關?

松島是將軍家治的乳母,資歷最老,算是看著將軍長大的。九代將軍家重隱居,家治接任將軍,松島也成為大奧的禦年寄之首,總攬大奧事務。按理說禦臺所才是大奧女主人,可禦臺所性子柔和,不愛插手具體事務,廣橋雖是直屬禦臺所的禦年寄,性格疏淡,也不願爭權奪利。松島在大奧耕耘多年,又有將軍乳母的身份傍身,自然呼風喚雨,心想事成。別說是大奧女中們,就連老中們也忌她三分,老中可是江戶幕府的最高官員了。

松島是旗本(直屬將軍家的武士)家出身,地地道道的武家女子。廣橋不知松島具體年齡,算來也年過四十了。許是保養得當的緣故,看上去如三十許人。單論容貌也算美人,臉雖長了些,好在有雙形狀姣好的眼睛,配上烏濃的睫毛,顧盼間光彩照人。臉上總帶著笑,不過是頤指氣使慣了的,那笑也只是輕描淡寫的點綴,只掛在嘴邊,到不了眼裏。

松島向禦臺所行了禮,立在一邊,似乎在想什麽心事。廣橋向她點頭示意,她勉強笑了笑,旋即轉過頭去。廣橋從睫毛下掃了兩眼,松島梳著遵規蹈矩的片外髻,簪了支南天紋本珊瑚簪,淺緋色本珊瑚打磨成球,嵌在赤金打出的枝葉上,模仿冬日南天結出的累累紅珠。身上披的白絹外褂也是金線繡南天紋樣。南天……廣橋忍不住笑了笑,南天據傳能祛邪驅魔,護佑家宅平安,加上果實累累垂垂,是子孫繁昌的好彩頭,町人百姓常在院中種植,新年時中奧大奧也會用來插瓶裝飾。松島今日用了南天簪,又選了南天刺繡,到底是要祛邪,還是求子呢?

求子……廣橋心一沈。松島是故意的。成親第二年,禦臺所產下個粉雕玉琢的姬君(將軍女兒的尊稱),將軍大人喜不自勝,取名千代姬,可惜未滿兩歲夭折。轉眼又過去兩年,禦臺所的肚子一直沒動靜。其實,自大猷院(三代將軍德川家光)起,歷代將軍的禦臺所大都無所出,偶爾產下若君(將軍兒子的尊稱)和姬君,也早早夭折。這也不打緊,只需多選側室,自然會誕育子嗣。可將軍大人似乎並無此意,大奧裏女子近千,鶯鶯燕燕,芍藥牡丹,似乎都入不了他的眼。

成婚六年沒置一名側室,這也絕無僅有了吧。不,仔細想想,臺德院(二代將軍德川秀忠)也終身未置側室,可一來當時幕府初建,諸事草草;二來臺德院大人的正室崇源院(阿江)是梟雄織田信長的外甥女,太閣豐臣秀吉的養女,身份特殊;況且,崇源院是武家出身,身體健壯,一人誕下七名子女,姬君姑且不論,其中兩名男子都長大成人,甚至鬧出了繼嗣風波。臺德院夫妻寵愛幼子德川忠長,大猷院險遭弟弟奪嫡,胸中憤懣自非同小可。臺德院過世不久,大猷院有怨報怨,責令弟弟切腹。

手足相殘,實在令人唏噓。將軍禦座是富麗的梨子地,金粉灑出朵朵葵紋,看上去光彩奪目,可上面染著看不見的斑斑血痕。父子不睦,兄弟紛爭,夫妻反目……慘事時有發生,新血痕覆上舊血痕,最終都被漸漸淡忘,不再有人提起。

胡思亂想什麽,廣橋悚然一驚。此一時彼一時,情況完全不同,不可相提並論。

別說禦臺所,廣橋在大奧也謹言慎行,更對侍候禦臺所的女中們嚴加管束,不與松島相爭。可松島久在大奧,見得多了,代代將軍,哪位不是廣置側室?莫說大禦所德川家重,連被稱為“幕府中興之主”的有德院(八代將軍吉宗)也有七八名側室,還和月光院(六代將軍家宣側室、七代將軍家繼生母)鬧出不大不小的緋聞。所以松島理直氣壯,覺得全世界都站在自己一邊:將軍家治不置側室,實在於理不合。雖不要像大禦所那般只圖一時新鮮,不久就丟開手去,但選些年輕女子做側室,早點誕育子嗣也是正理。

廣橋皺了皺眉,松島有怨氣,這怨氣不敢對禦臺所發作,卻發在自己身上。在松島看來,將軍家治是武家之首,也是血肉之軀的男子,大奧裏百花爭艷,哪有不看花眼的道理?一直不置側室,可不是有人搗鬼?松島疑心生暗鬼,自然疑心到自己身上,覺得自己唆使了禦臺所,苦勸將軍大人莫置側室。這可是天大的冤屈,廣橋忍不住嘆氣。自己和禦臺所從沒說過側室的話題,相信禦臺所也沒跟將軍大人說過。

也許松島忍不住向將軍大人進言了吧,松島是大奧的老人,自然不會明裏詆毀,可能拐彎抹角暗示一句,說自己躲在禦臺所背後調唆。今日特地穿了南天紋外褂,還對自己不假辭色,是在示威?廣橋搖了搖頭,也許想多了。自己是京都人氏,又是公家出身,和大奧裏的江戶女子們原不是一派。禦臺所又單純天真,全靠她強撐,步步小心,難免杯弓蛇影。不過,今日將軍大人的態度確實不尋常。她心下不安,又向將軍瞟了一眼,他正與禦臺所閑談,眉梢眼角盡是溫柔,與平時並無什麽不同。她抿了抿嘴,略松了口氣,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榻榻米上有淺色的影子,細細一看,卻是透過窗紙射入的陽光。冬日的太陽只是小小的圓球,疏離地掛在淡青色的天上,陽光也是淡淡的,帶著稀薄的暖意,像呵手取暖時口裏吐出的白氣,轉眼消失不見。看日頭快到巳之中刻(上午十點)了,待會將軍、禦臺所要在此處召見禦三家、禦三卿。禦三家和禦三卿都算將軍大人本家,今日要登城祭拜德川先祖,再與將軍大人共賀新春。說是本家,都是德川一脈,其實也勾心鬥角,一團和氣也只是表面上的罷了。

禦座間的榻榻米總是簇新的。芬芳的蘭草束得整整齊齊,壓出一張又一張榻榻米,橫一道豎一道,都包著高麗緣,白地的綾,細細織出墨色的大朵雲紋。清少納言在《枕草子》裏寫到:“高麗緣是淡青榻榻米的絕配。”廣橋默默盯著看,心裏卻有些淒慘。即使看的是同樣的物事,心境不同,觀感也不同。

二百年前的戰國時代,群雄蜂起,逐鹿天下。織田信長身死本能寺,家臣羽柴秀吉為主君報仇,順理成章地登上天下人的寶座,改姓豐臣,是為豐臣秀吉。豐臣秀吉事事圓滿,唯一遺憾便是膝下無子。當他已是五旬老翁時,側室澱殿產下一名男嬰,是為豐臣秀賴。晚年得子的秀吉心花怒放,可惜天不假年,秀賴剛滿三歲,秀吉一命歸西。所謂主少國疑,群臣狼顧,德川家康伺機奪了天下,也才有了江戶幕府。想當初後陽成天皇與豐臣秀吉關系密切,聽見豐臣家覆滅的消息,很是傷感了一番。

德川家康誅滅豐臣家,心裏也埋下了不安。秀吉若有幾個年富力強的兒子,同仇敵愾,自己還能不能成功?退一步說,秀賴若已成年,自己又有幾份勝算?眼下自家長子德川秀忠有兒子,再往後呢?德川家是否會重蹈豐臣家覆轍?思來想去,德川家康把最心愛的三個小兒子立為“別格”。將軍若膝下無子,可以從這三家選拔養子,繼承將軍之位。這三家合稱為“禦三家”,領地分別是尾張藩、紀州藩和水戶藩,他們可以使用德川姓,也可以使用將軍的三葉葵家紋。除了他們,德川家的其他子孫只能使用“松平”姓氏。

德川家康想得不錯。他死後一百年,七代將軍德川家繼七歲而亡,自然沒留下子嗣,更棘手的是,家繼也是獨養兒子,並無兄弟手足。幕府老中們主張由“禦三家”之首的尾張藩主德川吉通接任將軍,可德川吉通急病而逝,死時僅二十五歲。於是,同屬禦三家的紀州藩主德川吉宗成了將軍大人,是為八代將軍德川吉宗。

將軍吉宗是個健壯的年輕人,身材高大,皮膚黝黑,最愛馳馬放鷹等戶外活動。許是造化弄人,吉宗的長子德川家重自小孱弱,性情也古怪暴躁,既不愛讀書寫字,也不愛操練弓馬,只喜與女中們廝混。而將軍吉宗的次子宗武、第四子宗尹都是聰明俊秀的人物,宗武尤為出色。將軍吉宗不止一次起過廢長立幼的心思,可當時幕府已非草創期,各種規矩制度已成定例,無論將軍家還是大名家,一律執行長子繼承制,長幼之序不可亂。德川家重是長子,就是名正言順的將軍繼承人。為保幕府秩序不亂,將軍吉宗揮淚放棄了心愛的兒子,立德川家重為將軍世子。不過,出於愛子之心,吉宗仿照先祖故事,把德川宗武和宗尹立為“別格”,賜他們使用德川姓氏和三葉葵家紋的權利,德川家重若無子嗣,可以從這兩家選拔。將軍吉宗還賜了廣大的土地供他倆建立府邸,宗武的府邸在千代田城田安門附近,俗稱“田安家”,宗尹的府邸在一橋門附近,俗稱“一橋家”。

將軍吉宗死後,德川家重終於揚眉吐氣。他不忿父親偏愛幼子,故意把自己的次子德川重好也立為別格,與“田安家”、“一橋家”並肩。重好的府邸在千代田城清水門附近,俗稱“清水家”。從此,田安家、一橋家和清水家合稱“禦三卿”。

廣橋悄悄瞥了將軍家治一眼。他倚著肘枕,左手托著只白天目茶碗,與禦臺所絮絮地說些什麽。不經意聽見“清水”字眼,似乎準備擇日去清水家飲茶。清水家的當主德川重好是將軍大人的親弟弟,雖不是一母所生,畢竟更親近些。話說回來,血總濃於水,論家格,禦三家勝過禦三卿,可論親緣遠近,禦三卿都是有德院(八代將軍吉宗)的子孫,感覺自然不同,而禦三卿中的清水家就更勝一籌了。隱約聽人說過,將軍大人對田安、一橋兩家並無好感,大禦所家重更是憎惡田安家。田安家當主德川宗武還是大禦所的親弟弟呢,可能也是為了將軍禦座吧?廣橋轉頭望了望窗外,有種說不出的厭倦。

禦臺所向來文靜少言,將軍大人在一旁說話,也只靜靜聽著,時不時輕聲附和。宮家女子家教嚴格,講究喜怒不形於色,她臉上常帶微笑,如今依然笑得淺淺的,看不出心情好壞。可廣橋看得出。禦臺所蒼白的臉籠上了一層光彩,烏沈沈的杏仁眼柔情無限,身體略傾向將軍大人的方向,應該是心花怒放吧。

將軍家裏能有這樣一對夫妻,實在是難得。廣橋怔怔地看著,也許太過歡喜了,心裏反而不踏實。花有盛衰色,人心有轉移。心移不外見,人意渺難知。從古至今,和歌說盡了人心易變,這樣的感情到底能維持多久呢?

廣橋擡起頭,猛然對上了松島的目光,忍不住一個激靈。松島久在大奧,早學會萬事不動聲色,雖然被廣橋發覺,仍不急不慢地轉頭,似乎方才只是隨意瞥一眼,並不是故意觀察。廣橋定定地看著松島,只見她雙眼下垂,濃密的睫毛蓋住了眼,看不出是什麽情緒,唇角上揚,似乎是在笑。

房內暖融融的,廣橋卻打了個寒顫,像是寒冬夜行,冷風一陣陣吹過,刺透層層衣物,直鉆到骨頭縫裏。松島的目光銳利之極,像是把她的心思看了個透亮,忍不住笑她幼稚。大奧中哪裏有什麽真感情?松島定在笑她癡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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