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折之後，墨派在村子住了下來。天色轉暗，阿景和田生也在村子角落找了兩間破舊的小屋子落腳。

阿景跟著田生去了他的屋子，一進屋，阿景就嘟囔道：“墨王真會裝腔作勢，居然三言兩語就說服了這裏的村民。我看那個村長挺機靈的樣子，居然也被墨王繞了進去，最後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田生將行李放下，慢悠悠地走到窗前，望著外面：“墨王未必是虛情假意，我覺得他是真的想通了。”

阿景“噗嗤”地笑了：“他想通什麽了？墨王剛攻下王都時，他在所有王都百姓前，慷慨大義地讓他們無所畏懼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說每個人都受上神庇護。只不過，那個時候，墨王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天選之人，傳承的是上神的旨意。你以為他真是這樣想的？權宜之計罷了。”

田生不願搭理，阿景更加不屑：“如今，墨王不說自己是獨一無二的了。也對，畢竟他體內沒了神靈之氣，無法借助五神器的力量，的確與其他人無異。於是他稍微改了下說辭，顯得更加誠懇，讓所有人以為跟著他就能實現宏偉的願景，改變原本碌碌無為的一生。”

田生皺了皺眉，他轉頭看著阿景，雙眼炯炯有神：“阿景，我相信墨王今天在眾人前說的那番話。”

阿景不以為然，淡然說道：“墨王一生下來，就受萬人膜拜，佩金帶紫，貴不可言。他的高傲與自尊浸在他的血液當中，帶給他無盡的力量，要不然，他早就瘋了，死了。他從心底裏，認定自己就是這個世間的霸主，他怎麽可能看得上那些整日為生計所苦、渾渾噩噩的平庸之輩？”

“阿景，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哼。墨王不是說了嗎，所有記載下來的東西都是修士的意願。他今日的這番高論也是他這個高高在上的王希望你們相信的東西。他自尊自大的想法自始至終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你以為就憑你，或者莊軒就能改變他？”

田生楞了一會，才堅毅地答道：“無論墨王心裏到底怎麽想，至少他讓人看到了希望，只要有毅力，有恒心，能夠堅持不懈的努力，每個人都能成為修士，獲得更好的生活，實現自己的抱負。”

阿景緩緩搖頭，坦然說道：“這件事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千百年前，天地間靈氣充沛。那個時候，天地靈氣孕育了漫山遍野的珍奇異獸，尋常百姓卻拘於森嚴的等級，沒能抓住半點的修行機會，在王室貴族的視野之外茍且度日。如今呢？載天山的弟子，無一不是自小上山，一心一意修行。即便如此，大多數的修士還要依靠丹藥法器，修為才能日益精進。就像最初我在半仙樓反對你收莊軒和邱林為徒，有些美好的願景註定要幻滅。”

田生思考一陣，遲疑地說道：“即使載天山的修行路數行不通，還可以有其他辦法。就像我一樣，像莊軒、牛一他們一樣，尋常之人也能借助萬物窺探到修行的玄妙與神奇。”

似乎早就料到田生會如此反駁，阿景神色從容：“我承認，我不是修士，我不懂修行，更不懂你說的道是什麽。但我明白，這世間擁有像你一樣純粹的心境，或者像莊軒一樣聰慧的腦子的人太少了。如果他們真的走上你們這條路，修行的瓶頸會來得更快。多少人能夠真正堅持下去，最終又有多少人能夠得償所願，或許在一開始就已註定。”

田生怔怔地看著阿景，心裏又慌又亂：“我沒想過這個問題，你先讓我好好想想。”

阿景不聽，執意說道：“你不用想了，墨王都幫你想過了。墨王口口聲聲說，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以他的智慧想必早就看出，如今的天地靈氣根本不足以支撐所有人靠修行實現抱負，只會出現少數像墨王他自己這樣高高在上的人。就算你有再多的豪言壯語，靈氣不足這一點已經阻礙了絕大多數可能。北國王朝的根基由此而來，並借此延續至今。你動搖不了天地靈氣的匱乏，就動搖不了北國根基。”

田生氣惱地別過頭，似乎是對阿景有所不滿。

阿景疑惑又好笑地說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就因為我戳破了墨王的謊言，讓你感到失落？”

田生沈默著，自顧自地生悶氣。

“你何必那麽氣餒？修行又不是獲得力量的唯一法門。”阿景拍了拍田生肩膀，神采飛揚，“我們南國五百年來，只有極少數的人會選擇修行。可是我們依然能和北國分庭抗禮，始終傲然屹立於南方的高山峻嶺之中，靠的就是我們爐火純青的技藝和登峰造極的智慧。千辰閣只是繼承了我們南國博大精深中最粗淺的部分，用來對付華霄卻已經綽綽有餘了。”

田生心中猶豫，低聲說道：“阿景，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一說起南國，阿景精神抖擻：“田生，我上次給你講到我們南國的火藥，你記得嗎？最初的火藥是將硫磺、硝石、蜜各自按照一定量混在一起，這樣一來只需要一些小的火花或者火焰，火藥就能迅速地爆炸燃燒。有一種叫做火箭的武器，就是在箭頭上綁上火藥，再用弓射出去。最初的火藥燃燒地不夠激烈，不能爆炸，只能用作火攻，後來南國的智者改變了配方，保留了硝石、硫磺，並另加了一種材料……”

“阿景，我有點累，你說的這些太覆雜了，我聽不進去。”田生淡淡地出言打斷阿景。阿景頓時語塞，呆若木雞。

田生轉身，準備上床休息。阿景拉住他，轉眼間又容光煥發：“行，不說火藥這麽覆雜的東西。那我給你吟幾首南國的詩怎麽樣？你想聽浪漫、飄逸瀟灑的，還是現實、沈郁頓挫的？我小時候一直聽木子白和木土甫的詩，還被老師督促著一定要默寫下來才行，要不我給你背誦幾首？”

田生見阿景興致盎然，實在無法拒絕，只好把“我想休息了”之類的話，硬生生咽到了肚子裏。

後來，田生和阿景又跟著墨王輾轉了幾個地方。墨派的勢力日益壯大，他們在北國西邊一座偏遠的城鎮安定下來，建起了高墻堡壘，在城樓上掛起了象征著墨王的黑色旗幟。

華霄面對墨王明目張膽的挑釁，當然不可能選擇忍氣吞聲。他重新組建了修士大軍，屢次西征，屢次鎩羽而歸。墨王耐心極好，幾乎不曾主動出擊，養精蓄銳，以待來者。華霄與墨王二人之間的這場紛爭，一時之間竟看不見盡頭。

南國的故事卻快要結束了。

阿景終於講到她父王的部分了。阿景和田生面對面地坐著，一向伶牙俐齒的阿景顯得有些笨拙，吞吞吐吐地說道：“我父王，我父王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其實，比起他的先輩，他又沒有那麽了不起。”

田生比以往更加認真地聆聽阿景。他灼灼的目光讓阿景越發不知所措。

阿景苦惱地垂下頭，像是內心正經歷著煎熬：“其實我並不了解我的父王。我從小就和兄弟姊妹一樣，每日早起去聽老師教授功課，歷史，技藝，文學，法理，等等等等。我六歲那年，南國和北國徹底開戰，所有人都卷了進去，不管是貴族還是百姓，兵士還是匠人。一場劫難帶走了除父王外，我所有的親人。南國人被突如其來的力量震懾，惶惶不可終日。將士丟盔卸甲，不堪一擊。無論父王怎麽解釋，人們都聽不進去。北國趁亂散播謠言，眼看南國就要亡了。”

田生知道那突如其來的力量代表什麽，一時間，他胸口隱隱作痛。這不只是南國的故事，這不只是阿景一個人的事。

“南國的智者發現，那場劫難與時空的縫隙有關。他們找到了另一個更早的時空縫隙，並創造了讓人能夠進入時空縫隙的法器。我在我的兄弟姊妹當中，一點都不出眾。但不知道為什麽，在那場劫難之中，我居然活了下來。我記得那人……”阿景忽然突兀地停下，迷茫地看著田生，

田生莫名地移開了眼，盯著空無一物的地面。

“所以我來了這裏。”阿景的聲音格外平靜，“我記得我在南國的最後一天，我看著父王帶著南國僅剩的幾千兵士離開安城，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的背影，那時我想，就算父王一去不返，他也是我心中最了不起的人。就算我一去不返，我也一定不能辜負父王對我的期望。父王走後，我跟著南國的智者，來到了……。”

阿景再次突兀地停下，她面容猙獰，瞪大的雙眼中滿是恐懼。

田生一驚，急切地問道：“阿景，你怎麽了？”

阿景傻傻地回答：“我不記得那個帶我穿梭時空縫隙，來到五百年前的法器叫什麽名字了。”

田生松了一口氣，不在意地安慰道：“沒關系的，不記得叫什麽名字算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你不用太放在心上了。”

哪知，阿景不僅不覺得一絲安慰，反而狠狠地跺腳，怒氣沖沖地說道：“你怎麽能說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呢？你根本不知道那個法器有多麽神奇，它凝結了所有南國智者的心血。我怎麽能忘了它的名字呢！我不可能忘了它的名字的啊。”

田生困惑地望著焦急而憤怒的阿景：“阿景，我知道那絕對是一件神通廣大的法器，是它讓你和真仙一起來到這個世間。但是它叫什麽名字，根本不重要，我已經明白……”

“你明白什麽！你根本不明白！”阿景歇斯底裏的怒吼將田生的話語淹沒，“我不能忘了它的名字！連我都忘了的話，就再也沒有人記得它！”

田生連忙溫和地勸說：“阿景，名字那麽重要的話，你再給它取個名字吧。你想取什麽都可以。”

阿景指著田生的鼻子，大叫道“你懂什麽啊！你除了你自己那點事，其他的什麽都不懂！這不是取不取名字的問題，是我不能忘啊！如果我忘了它本來的名字，它就真的不存在了！”

這下，田生也忍不住了，遏制不住地大叫道：“南國本來就已經不存在了！阿景，你為什麽不願接受現實呢？”

阿景咧開了嘴，魔怔了似的詭異地說道：“田生，南國怎麽會不存在呢？我們南國從深山中零星的部落，壯大到與北國抗爭，雄踞一方的霸主。五百年來，北國歷任國君不斷開疆擴土，以為可以一統天下。比我們古老的國家，比我們先進的文明，一個又一個，逐漸在這片土地上消失。只有我們，始終屹立不倒。”

“阿景。”田生哀戚地喚著阿景的名字。

阿景充耳不聞，濕潤的雙眸流露出動人的光芒：“北國修士自大狂妄，以為憑借著武力的強權就能始終維持他們的統治。我們南國不一樣，我們有巧奪天工的技藝和創造，我們有流芳百世的德行和聖人，我們有璀璨的詩詞歌賦，還有對於人世形態的完備的理念設想。北國的蠻人算什麽？九天之上的神力算什麽？”

田生痛苦地抱著頭：“阿景，你別說了。”

“我們甚至還建造了大船，行駛到了大海的彼岸。在那裏，金發碧眼的人用屬於他們的語言告訴我們，星辰背後的天空多麽的浩瀚，組成實體的粒子多麽的渺小。我們一直在追趕他們的步伐，再過幾十年，不，十幾年，我們就能趕上他們。”

“阿景，不管那些是過去還是將來，都不重要了。”

“南國一步步崛起，我們經歷了內亂，經歷了分裂，經歷了蠻夷當道，經歷了外族奴役。可是，南國人從不會被打倒，我們智慧，團結，懂得包容，敢於變革。我們不信天，不信命，面對危難，我們毫不動搖，一往無前。南國會一直延續下去，千秋萬代，直到萬物湮滅。”

阿景眼中的光芒更加強烈，射入田生的心中。田生猛然一怔，啞然失聲。

“田生，南國是最偉大的國家，區區一個我怎麽能毀了它的存在呢？那些騙人的話，我是不會信的，我遲早還是會回家的。”

“阿景，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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