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王都墨王府偏房。榣音盯著真仙的手掌，那上面平放著四根筷子似的東西：“師父，這個就是有巢柱？我明明記得，有巢柱應該很大很粗的。”

真仙五指彎起，將有巢柱握住，放到榣音的手中：“我在關於五神器的那本古書上，找到一行小字，用古老的文字記載了操控有巢柱的口訣。”

榣音接過有巢柱，兩眼湊上去仔細地瞧著：“還能這樣？師父，你怎麽會看到那本有關五神器的古書？還有，有巢柱怎麽在你手上？”

真仙靠在椅子上，慢騰騰地說道：“是華霄將古書和有巢柱交給我的。載天山後山崩塌，迷霧散去，山勢平緩。華霄怕墨王繞後偷襲，於是讓我血祭有巢柱，開啟有巢柱結界，利用它的神力庇護載天山。”

榣音訕笑：“只是沒想到，師父你這個載天山的掌門，不幫國君對付墨王就算了，還親自把有巢柱給墨王送了過來。國君若是發現此事，一定火冒三丈。”

真仙淡然地看著榣音，微笑不語。

榣音見狀，幹脆地問道：“師父，你為什麽要把有巢柱交給墨王？”

真仙閉上眼，沈默了好一陣子。榣音沒有打擾他，反而越來越興奮。

真仙再次睜眼時，臉上的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種淒涼的滄桑：“榣音，算起來，我也算是你的先人了。我是五百年前北國的太子，那個時候王室兄弟之間沒有太多爭權奪利的瑣事。我們的目的都很明確，無非就是修行飛升，有朝一日成為九天之上的仙人，受千秋萬代的敬仰。”

雖然榣音早就猜到了真仙的來歷，但是聽真仙親口提起那個年代，她依然感到五味雜陳。

“那一年，我的父王，當時的北國國君羽化飛仙，我作為太子，本該接替父王成為北國的國君。可是，我修為不足，不足以使北國子民信服。於是，我的二弟被所有人擁立，成為了新的國君。”真仙平靜地說著，似乎在述說別人的故事，“其實我對我的二弟沒有怨恨，我修行的天賦不如他，難以服眾，他做北國的國君才能維持我們王室的威嚴。可是我那時年輕氣盛，覺得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比他更早地登天，讓天下人明白他們看走了眼。”

榣音聚精會神地聽著，她註意到真仙眼神中的凜冽和堅毅。可惜的是，這樣的眼神轉瞬即逝。

真仙終於嘆了口氣，神色惆悵：“那之後，我四處游歷，希望找到一個洞天福地，早日成仙。我沒日沒夜地走，到了最後，只是渾渾噩噩地勉強活著。那時的我，衣衫襤褸，形如槁木，像個游魂野鬼一樣穿梭在人世之中。直到有一天，我依稀看見我的面前出現了一片若隱若現的亮光。那道亮光散發著可怖的力量，讓我不自覺地顫抖，但我還是走了過去。我太絕望，又太渴望力量了。”

榣音隱約猜到了真仙提到的那道亮光，她更加興奮，擡起頭神采奕奕地望著真仙。

真仙眼角微微皺起：“沒有猶豫，我走進了那道亮光。我無法告訴你我在亮光中的所見所聞，那絕非凡人能夠想象與描述的。在那短暫又似乎無窮無盡的旅程中，我覺得渾身上下瞬間充滿了力量，好像九天神人也無法阻擋我。可是與之同時，我頭疼欲裂，無法保持半分理智。除了感受疼痛，任何多餘的思考都消失殆盡。”

真仙努力地回憶著，他的神情有些猙獰，似乎僅僅是回憶都讓人痛苦不堪：“我很清楚，我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支撐亮光帶給我的力量。不知過了多久，在恍惚的意識中，我見到我面前出現了一個人。他穿著赤色錦衣，提著華麗且繡滿金線的錦衣下擺，虔誠地跪拜在我的腳下，叫我先人。他還說，北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敵人，正處於生死存亡之際，需要我的幫助。”

榣音臉上的興奮消失，眼神格外深邃。

“他帶我來到一座宏偉的院墻外，告訴我，那裏面就是北國的敵人。敵人擁有極高的修為和智慧，必須盡快鏟除，不得遲疑。我毫不猶豫地就沖了進去，將把我折磨得撕心裂肺的一腔氣力全都宣洩了出來，等到結束，我才清醒了些。等到我意識完全恢覆之後，我才發現，死在我手下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北國的敵人，他們也是與我血脈相系的親人。只是，大錯已釀，悔恨已晚。”

真仙眼神變得飄忽，聲音也虛弱了幾分：“再後來，我成為了載天山的掌門，成為了你的師父。這麽多年來，我一直獨自待在載天山山巔，捕風雪作伴，食草木果腹。不過我始終無法忘懷當初所犯下的過錯，我是個罪人。”

說到這裏，真仙再次閉上了眼睛。

榣音情不自禁地問道：“為什麽東皇門會選擇你？”

真仙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大概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對人世的一切已沒有留戀了吧。”

片刻之後，榣音悠悠地開口說道：“師父，這不是你忽然決定幫助墨王的原因吧。”

真仙緩緩睜眼，讚賞地望向榣音：“榣音，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聰明了？”

榣音沒有回答，似笑非笑。

“你說得對，我的確有愧於墨王，但我不敢相信他。”真仙苦笑，“不管他是否知道我的迫不得已，我害得他家破人亡、淪為階下囚，他若不是聖人，定不會原諒我。”

榣音深以為然：“那你為何還要將有巢柱送來？”

“因為墨王比你還要聰明，他知道我想要什麽。”真仙又嘆了口氣，“昨日，我在後山追上了他。其實，他應當是有意在等我。他見到我，一開口就是，他要重開東皇門，他會幫我回到我原來的地方。”

榣音大吃一驚：“師父，你想回去？回到五百年前？”

說完之後，榣音又恍然大悟地叫道：“師父，你還是想去九天之上。”

真仙點點頭：“我是載天山的掌門，我擁有世間一切的靈丹妙言，我站在載天山之巔，享天地靈氣之精華。即便這樣，我的修為自來到這裏以後，就再沒有半點提升。但是，我依然不敢有一日的懈怠，為的只是不讓真氣流失，修為倒退。”

榣音還是無法理解：“師父，你已經是這世間至高無上的存在了啊。”

“榣音，我是五百年前的人，那時天地間靈氣的充沛是你們想象不到的。我雖天賦平常，但我敢肯定，竭盡我一生，只要我不放棄，我還有機會飛升上天，見到我的父王，以及我的二弟。而在這裏，我什麽都做不了。稀薄的靈氣只會榨幹我最後一點一滴的意志。也許，當年那種被世人拋棄的奇恥大辱我還會再經歷一次。我早就明白，我承受不起。”

榣音瞠目結舌：“師父，怎麽會這樣？師父，你想清楚了嗎？萬一，萬一墨王騙你呢，你怎麽知道重開東皇門之後，他一定會幫你回到五百年前？”

“我穿過了東皇門，雖然我無法向你描述那是怎樣的景象，但我清楚，一旦東皇門重開，不管墨王他的意願是什麽，我都會回到我本該在的時間和位置。”真仙的眼中透露出一股安詳，“這就夠了。”

榣音平靜下來：“恩，師父，我懂了。”

“可是，我還不懂。榣音，你為何會來，還帶著伏羲圖？現在，該你告訴我你的故事了。”

榣音神色覆雜地看了真仙好一會兒，才嫣然一笑道：“師父，你知道嗎？你當日借用東皇門的力量殺的那些人當中，有我的母親，哥哥，還有姐姐。”

支連在外面敲了敲門，說道：“真仙，榣音公主，墨王殿下請你二位過去。”

真仙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哈哈大笑道：“墨王殿下要的有巢柱我已經帶來了，我與他之間沒有什麽要說的。”

支連領著榣音來到墨王所在的大堂。他將伏羲圖和有巢柱交到墨王手中，沈聲說道：“殿下，榣音公主說她還有東西要親手交給你。”

墨王瞥了一眼堂下立著的榣音，輕描淡寫地說道：“上前來吧。”

榣音從腰間取下一個玉佩，不過她沒有繼續往前走，只是伸手將玉佩舉到前面。

墨王不滿地看了兩眼那塊玉佩，正要開口，榣音卻似乎猜到了他想什麽，不慌不忙地說道：“這不是阿景的那塊玉佩，這是我找到的。殿下，阿景是你的人吧？”

墨王一怔，不屑地說道：“一個不入流的販子，還妄圖冒充我的血脈。”

墨王的反應不似有假，榣音也是一怔：“那她怎麽會有那樣一塊玉佩？”

墨王也想不通這個問題，他心底有個模糊的想法。但每當這個想法變得更清楚明了時，就被他無視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墨王不耐地說道。

“你不想知道這塊玉佩的來歷嗎？”榣音定了定神，說道：“這是我從寢宮後院一棵樹下挖出來的。”

“哦？”

“那棵樹生長在被大火燒焦的土地上，我母妃還時常在樹下祈福。有一天我把這個大樹砍掉，把它的根都挖了出來，看到這塊埋在土裏的玉佩。除了玉佩之外，樹下還有一具三四歲左右女孩的白骨。”

墨王神色如常：“你的意思是，我的女兒早就死了？”

榣音微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死的那個是真正的公主榣音，我才是你的女兒。”

墨王一怔，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朝榣音走了過去，將她手中那塊玉佩接了過來。這塊玉佩邊緣早已磨損，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缺角和凹坑。而更讓人無法忽視的是，玉佩的正面和背面，被人用尖銳利器在上面刻上了醜陋而駭人的字：陪葬，恨，死，以及幾個完全分辨不出的雜亂的筆畫。

雖然無法組成一個完整的句子，但墨王已經感到那塊玉佩散發著的滲人涼氣。這的確不是阿景的那塊玉佩。華霄送來的玉佩圖樣十分清晰，更別提這些後來刻上去的詛咒。

“我猜測當年的情形應該是這樣的。”榣音說道，“你的部下冒險潛入王宮，想把你的女兒救出來，為此，還不惜放了一場大火制造混亂。真正的榣音公主在大火中喪生，而和她年齡相仿的我，就成了她的替身，被你的敵人養大。”

榣音說著，不屑地笑了笑：“我所謂的父王和母妃對我極為溺愛，從不打罵我，責怪我，我越是放肆，越是胡鬧，他們就越開心，越滿足。同時，他們又絕不允許我脫離他們的掌控。那一次去岱嶼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離開王都，離開載天山。如果我的生命中只有他們的話，那估計我早就死了，或是瘋了。我以前不理解他們為何對我如此不同，我覺得他們是失敗的父母。其實是我誤會他們了。”

墨王神色凝重，用極其低沈的聲音說道：“我憑什麽相信你的話。若真若你所說，你應該極為憎恨朱王。為何你還願意留在華霄身邊？”

榣音直勾勾地盯著墨王，眉目扭曲，陰森可怖：“因為我已經報覆過他們了啊。”

“什麽意思？”

“我所謂的父王昏迷前，嘴裏一直在反覆念叨著什麽。當時華霄湊了過去，說父王在念我的名字。我過去之後，華霄，沐馮都緊張地看著我，以為父王要告訴我，他要傳位給誰。其實，當時父王原本沒想過自己會一睡不醒，他知道是你有心害他。所以，他當時念叨著的應該是你的名字。或許他說，我是你的女兒，叫華霄提防著我。可惜，華霄只聽到了我的名字，就讓我到了父王床邊。而我過去之後，把他說的墨字，聽成了沐馮的沐。”

這件事墨王只從部下那裏聽了個大概，他正想找個人過來對峙，榣音突然暢快地仰頭大笑：“結果你也知道了，沐馮以為自己才是父王心中的接任者，對自己的遭遇憤憤不平。於是他枉顧兄弟情義，圖謀不軌，不僅害死了父王，還害死了他自己。墨王殿下，你說，這是不是就叫作報應？”

墨王冷冷地審視著榣音，他分不清榣音此刻是清醒的，還是瘋癲了。他從沒把這個女人放在眼裏，他對她不關心，不了解。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在騙他，更加無暇思考，如果榣音說的是真的，那她是否就是自己的女兒。

就在墨王深思熟慮的時候，榣音忽然跪了下來，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殿下，我知道你在懷疑我。其實，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女兒，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在你弄清我的身份之前，我會安分地待在王都。你如果願意，我會忠實地扮演你女兒的角色。這樣一來，你的敵人不能再抓住你的軟肋，你的部下不會再質疑你的絕情。我只求你看在我將伏羲圖交給你的情分上，當你開啟東皇門、扭轉乾坤之後，放青望一馬，然後永生永世不要讓你的小女兒跟他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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