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月在王都漫不經心地走著，猛一擡頭，寫著“千辰閣”三個大字的牌匾正在她的頭頂閃閃發光。千月心頭癢癢的，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故作大方地走了進去。

千辰閣大堂中的客人少了許多，掌櫃若有所思地靜坐著，懶得去招呼客人，連千月這樣的大人物進來了都沒發現。千月眼珠一轉，猜測估計是千辰閣裏發生了什麽事。她擡頭，隱約聽到閣樓上傳來陣陣人聲。千月心頭更癢，於是輕車熟路地向樓上走去。

人聲來自千辰閣樓上的議事廳。千月悄然無聲地將門緩緩推開，從門縫中往裏看去，議事廳裏坐滿了人，各自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支連沈默地站在大廳中央，目光炯炯有神地環視四周，好像是剛剛說了什麽很重要的話，正在等千辰閣的人作出回應。千月確信，支連此次來千辰閣一定是對千辰閣有所圖謀，墨王又在不安好心。

千月居然還在議事廳中看到了寧巍。他此時也沈默地坐著，但目光一直落在支連的身上。如今他成了王都千辰閣裏身份最高的人，雖然一言不發，卻還是氣勢十足，偶爾與支連對視兩眼，依然不卑不亢。不過千月並不放心寧巍，她甚至覺得寧巍已經和支連暗地裏達成了某種約定，如今這番高傲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果然，還沒等千月完全確定，寧巍已經從容地起身，向支連靠近了幾步，一臉諂媚：“支連大人，你剛剛說的可算數？不管是高山的雪蓮靈芝，還是深海的大魚異獸，你都可以幫我們找來？”

寧巍似乎意識到了自己行為不妥，又嚴肅了幾分，義正言辭地說道：“大人有心了，只是我們千辰閣可不是街邊隨處可見的藥鋪作坊，我們也並非貪財好利之人。”

支連禮貌地笑著說道：“在座的都是博學多識的大才，我所知的甚是淺顯，所見也平平無奇，我以為的罕有之物僅是靈芝大魚之流，在你們眼中，這些可能都算不上珍奇。殿下敬重各位的技藝，希望能助各位一臂之力。你們所需要的，只要是這世間之物，我們墨派修士拼盡全力也會幫你們找來。”

千月聽明白了，墨王打起千辰閣的主意了。不得不說，支連給出的許諾，對千辰閣的人來說具有很大吸引力。千辰閣的人各個身懷獨特的技藝，但幾乎都是從未修行過的普通人。許多珍貴罕見的原材料並非是尋常之人可以輕易獲取的。若只是踏遍鐵鞋徒勞無功也便罷了，然而，不少千辰閣的學徒，甚至掌櫃、閣主，都曾因為峭壁上的一株仙草，或是雪地裏的一只白狐而丟掉了性命。如果修士能夠為千辰閣承擔下這份危險的話，千辰閣的盛勢將遠不止於此。

只是高高在上的修士們當然不會紆尊降貴地來做這種不入流的事。在他們看來，千辰閣為他們提供法器丹藥是理所應當的，何況他們還付了相應的酬勞。同時，他們無上的顏面迫使他們抵制住了千辰閣開出的各種價碼和一切誘惑。

議事廳的人原本正在議論紛紛，認真地考慮著其中的利害關系，見寧巍似乎有意答應支連的提議，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將目光投向了寧巍。

寧巍感受到了眾人熾熱的視線，但他毫不慌張，反而對眼下的情勢十分滿意，正要繼續說下去，卻聽到一個刺耳的聲音：“支連大人，這件事還是要先問問大閣主和二閣主的意思才好，我們王都千辰閣無法私下作出決定。可是支連大人，你們用法器擾亂了傳音符的靈氣，使得我們無法與南城的二閣主取得聯系。而只有二閣主才知道如何能找到大閣主。”

寧巍轉頭，尋聲一看，是一張陌生的臉。他正在腦中搜尋有關這人的記憶時，又聽到另一個人厲聲說道：“我們千辰閣自從創立以來，從不攀附權貴，不參與爭鬥，只求獨立於世間。無須特地詢問大閣主，我們都知道大閣主會怎麽選擇。支連大人，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是我們不能接受你的提議，你請回吧。”

寧巍對這不識時務的二人怒目而視，正想拿出自己的閣主身份震懾他們，支連已經從容地走到第一個人身邊，淡然說道：“自從墨王來了王都以後，傳音符便被禁止使用了。這並不是有意針對你們千辰閣，而是為了保證王都的安穩。我們不知道王都還有多少華霄的人隱在暗處，只能出此下策，還請各位見諒。”

那人沒有回應，只是看著他。

支連又走到第二個人身邊，用同樣的語氣說道：“安居一隅，便可長久不衰嗎？你說千辰閣不攀附權貴。實際上，千辰閣以往每年給華霄呈獻了多少供奉，別人不清楚，王都千辰閣的各位難道不清楚？你說千辰閣不參與爭鬥，那是因為你們依附的是北國的國君，無人與他爭鬥，你們便無人可以爭鬥。”

“我們從前受到國君的庇護，但不代表我們有心攀附他人。”第二個人眉目如峰，聲音鏗鏘有力，“若殿下真的敬重我們千辰閣的技藝，請殿下尊重我們的決定。”

支連冷笑道：“千辰閣威勢煊赫，卻妄想遺世獨立。天下人對千辰閣的奇珍異寶虎視眈眈，華霄此刻又遠在南城，沒有修士的千辰閣要如何獨善其身？殿下自然會尊重你們的決定，只是我們墨派的百千修士此刻就在王都之中，他們對千辰閣的一切都頗有興致。我可無法向各位保證，所有人都能按捺下自己的私心。”

支連說完，闊步回到原來的位置。第二個人顫抖著嘴唇，似乎想要反駁，但議事廳中凝重的氣氛終究迫使他把話咽了下去。

“墨王殿下一向敬重千辰閣，才會派我來此。”支連清了清嗓子，聲如洪鐘，“我知道你們心有疑慮，需要與其他閣主商議此事。我無意切斷你們與千辰閣閣主的聯系，但為防華霄的奸細混入，把王都的形勢洩露給國君，我希望你們用傳音符或者其他法器與分部千辰閣聯系的時候，我們墨派的人也在場。”

眾人互相看了看，沒人提出異議。

支連見狀，繼續說道：“另外，墨王殿下傳承神旨，如今王都的人都知道，若他們有意修行，沒人有權阻止。只是王都中形形色色上萬百姓，我們不能保證他們全都是良善之人，千辰閣裏的大量武器丹藥勢必被人覬覦。墨王殿下心系千辰閣的安危，擔憂會有偷竊搶劫等罪行發生，所以安排了幾名修士在千辰閣附近守衛。若你們認為這樣的守衛妨礙到了千辰閣，也可在此提出……”

千月覺得沒有必要再聽下去，轉身輕手輕腳地繼續上樓去了。

支連從千辰閣回到墨王府時，最初的意氣風發已經化作烏有。他一臉苦悶地立在墨王跟前，大氣都不敢出。

墨王眼神凜冽地刮了支連一眼，支連才謹小慎微地說道：“千辰閣武器室的武器大部分都被腐蝕了，不是四處出現缺口，就是從中間斷裂，根本不能再用。丹房中的上成丹藥僅存五十來粒，我們的人還在清點當中。雖說千辰閣裏的煉丹所需異獸還在，但是用於煉丹的器具，包括鑄劍煉器的器具都跟武器一樣，遭受了腐蝕，關鍵部位都破損了，一時之間無法修補。這樣一來，即使千辰閣的人願意為我們效勞，我們能從千辰閣得到的也少之又少了。”

墨王閉著眼，低頭沈默不語。

支連更是緊張，忐忑不安地說道：“殿下，此事是屬下辦事不利。實際上，我原本察覺到了千月到了千辰閣。但我以為，以她的能力，不足以對我們造成什麽威脅，所以便放任她在千辰閣裏走動。跟蹤千月的修士見她進了武器室，以為她只是進去看看，誰知她能在短時間內，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千辰閣的武器丹藥都盡數損毀。”

墨王依然沈默，支連額上滲出汗珠，卻還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說：“我問過寧巍，他說千月應當是用了一種名為王之水的藥水。這種藥水他曾在閣主的手記中看到過，據說連金子掉進去都會消失不見。但裏面記載的並不詳盡，只說此水對配料的成分要求需十分精準，卻沒有明說到底是何比重。寧巍本以為，千月不知道該如何調制出這種水來，這才大意了。”

墨王這才緩緩地睜開眼，從椅子上站起來，冷冷地說道：“修不了也得修，補不好也要補。你先下去吧。”

支連如蒙大赦地離開後，墨王也走出屋子，往內院走去。

千月被帶回墨王府之後，並不懷疑墨王會來找她算賬。但墨王來得如此之快，倒讓她有些慌張了。她還沒想好要如何跟墨王解釋，或者說，要如何在墨王的憤怒之下保全自己。

墨王剛踏進千月的房門，千月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慌張地起身，手足無措地望著他，腦中不斷盤算著適宜的開場話。

結果墨王不再往屋裏走，只是站在門旁，靜靜地看著千月，將門後的光亮遮擋得嚴嚴實實。整個屋子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連從敞開著的窗戶透進來的溫暖都挽救不了這份陰冷。

千月頓時覺得自己像置身深牢大獄一樣，周身被刺骨的涼意侵蝕。她迫切地想要拋開這種錯覺，急迫地將她還未考慮妥當的說辭講了出來：“我雖然早已離開千辰閣，但大閣主對我的知遇之恩我從未忘記。我知道，大閣主一定不希望千辰閣卷入你和國君的爭鬥當中。千辰閣的器具丹藥，不該用於戰爭當中。”

墨王背對著光站立，臉上像是布滿了陰霾。

千月更加害怕，大聲說著話為自己壯膽：“沒錯，千辰閣為了能夠立足於世，的確每年向國君進奉，但這也是無奈之舉。況且，我們從不拉攏修士，不與各門派結交，也是在向國君表明，千辰閣從無二心。而你，你妄圖占有王都千辰閣，讓王都千辰閣為你效勞。那麽其他地方的千辰閣該如何是好？你有意將王都千辰閣與其他千辰閣分割開來，便是逼著各處千辰閣攀附修士，選擇陣營，我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你不是覺得千辰閣懷璧其罪，遲早會招致禍患嗎？那我現在就毀了千辰閣，斷了所有人的妄念。”

千月不敢停下來，好像一停下來就會有厄運降臨。只是從始至終，墨王的神情都沒有一絲波動。等千月實在是無話可說時，墨王才平靜地擡眼：“千月，若你不能安分，我現在就殺了你。”

千月覺得一股寒風從耳邊刮過，鉆到她的青絲當中，順著那數不盡的千絲萬縷，滲入頭皮。

千月對自己接二連三的錯覺感到格外疑惑。雖然墨王之前從未對她說過這麽重的話，但其實千月十分清楚，任何人或事在墨王心中都沒有太大分量。她以前可以和墨王維持表面上的安穩和睦，不過是因為排除那些話語上的爭吵不休後，她和墨王之間的確是安穩和睦的，甚至與她曾救墨王出困境沒太大關系。而這一次她在千辰閣所做的事情，足以擔得起這句重話了。

想通這一點並不困難，只是在這一瞬間，千月覺得格外疲憊。她賭氣似的放棄了可笑的掙紮，慘然一笑：“安分？什麽叫安分？殿下，我與你是什麽關系，你有什麽資格要求我安分。我一向由著性子做事，若你不能容忍，你現在就殺了我。”

墨王猛然擡起右掌，掌風將他厚重的衣袖吹起，在空中劇烈地搖擺。他沒下去手，他想他對千月還有無數的疑問，不能就這麽殺了她。墨王對千月方才給她的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釋不以為意。誠然，千月不善謊言，但她澎湃激蕩的情緒同樣可以作為她的偽裝，讓人看不穿她的心思。

墨王一直懷疑著千月的來歷，追求，以及她與大閣主的關系。墨王對千月提及的那些所謂的恩情嗤之以鼻。但奇怪的是，他從未有機會找千月問個清楚。墨王覺得，只有等他的這些疑問統統得到解答之後，他才能決定如何處置千月。而很顯然，以千月倔強固執的性格，此時他從千月那裏什麽都問不出來。

在千月傲慢而又膽怯的目光中，墨王緩緩放下右掌，拂袖而去。門口照射進來的光芒，在還未能將屋中的寒意驅散半分之前，又被重重關上的門給擋在了外面。

千月盯著那扇平平無奇的門，盯得雙眸酸脹疼痛、差點就要掉下眼淚了。她諷刺地想著，自己真是個有福氣的人，這一天又安穩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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