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軒悄無聲息地混入人群之中，從縫隙間觀察著形勢，任憑秦芒還在扯著嗓子不停地喊著。圍欄旁的黑衣修士居然沒有跟上來，他們依然站在原地，警惕地註視著周遭的變化，似乎剛才秦芒引發的騷動不曾發生過一樣。

雖然如此，莊軒依舊心神不寧，他腦中飛快地盤算著，如何才能救出他爹。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圍欄後空蕩蕩的高臺，胸腔猛烈起伏。片刻之後，莊軒才看到墨王不慌不忙地出現在眾人眼前。莊軒面前人頭攢動，他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費力地仰著頭，也只能隱約看到墨王的上半身。

墨王威風凜凜，鋒芒盡顯。他擡眼環視一圈，仿佛臺下站著的眾人，已然是他最忠誠的臣民。墨王輕描淡寫地開口，每個音節卻如磐石般堅硬厚重：“吾乃北國第一百九十九任國君冊立的太子，本該是北國第二百二十任國君，是上天選中統領北國之人。北國自古以來受上天庇佑，承神靈恩德，方可千秋萬世，永垂不朽。然朱王心生歹念，以下犯上，謀權篡位，挑起內亂。他妄圖違逆天意，欺瞞神靈，其心可誅。爾等不僅不願抗爭，反而被其蒙蔽，對其俯首系頸，稱揚稱頌，何其愚昧！”

莊軒緊咬牙關，對於墨王的慷慨陳詞充耳不聞。他決心要救出他爹，只是他的修為有限，若是貿然行動，與送死無異。

想到這，莊軒無助地探著腦袋左右看了看，眾人似乎被墨王的一番話震住，都安靜了下來。人群中，莊軒發現了牛一、一牛等人的身影，他們也擔憂地望著圍欄，那裏面跪著的也有他們的親人。見此情況，莊軒打算和牛一等人商議，一起制造一場混亂，在混亂中趁機解救出圍欄中的人，於是他慢慢地朝著牛一等人挪了過去。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你們。”墨王話鋒一轉，感慨地說道，“當年我在與朱王的交鋒中敗下陣來，被他囚禁在載天山下，是我辜負了上神的期望，才讓你們被迫對朱王卑躬屈膝。但這些年來，我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身份與重任。若非如此，我此刻不可能站在這裏。而我費盡千辛萬苦來到王都，並非是為了我自己能夠高淩雲空，稱王稱霸。”

莊軒小心翼翼地向牛一等人靠近，剛挪到一半，無意間瞥到了被婦人牽著靠在腰間的邱林。她們站在人群靠裏的位置，但邱林個頭太小，視線全被前面的人擋住了。她索性掙脫了她娘的手，從人縫中向前擠去。她娘的註意力都被墨王吸引了過去，竟然也沒有察覺到邱林的離開。

莊軒看到了這一幕，立刻慌了神。他不想把邱林牽扯進來，也不敢大聲呼喊，只好放棄了原有打算，先追著邱林往裏走去。

“我從牢籠中逃脫出來時，正值北國南方大水泛濫。那時縱然我羽翼未豐，依舊義無反顧地前往南方，以一己之力阻擋洪水，開山劈石疏通水路。可是，我還是去的晚了。雖然現在洪水已退，但南方依然是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的慘狀。我為我的無能痛心疾首，寢食難安。”墨王語氣加重，鏗鏘有力，“然而你們所跪拜的華霄，又做了什麽？若不是因為南方百姓因走投無路而奮起反抗，他根本不會親自去南方看上一眼。華霄作為朱王的兒子，只因他父王不肯立他為太子，他竟然做出弒弟殺父這等極惡之事，，更何況在他眼裏不值一提的你們。他和他的父王一樣，在乎的只是那至高無上的王位，而非北國千千萬萬辛勤良善的平凡之人。我此來王都，絕不是為了擾亂王都的清靜，只是不想各位再受華霄的欺瞞和奴役。”

站在高臺旁的千月冷笑出聲，如果她事先從未與墨王接觸過，說不定會傻傻地相信他這份憂國恤民的真摯感情，還感動得熱淚盈眶。千月擡頭看了看不遠處鴉雀無聲的人群，人們神色各異，有人冷漠，有人熱忱，看來王都城內心地純真無邪的人還是有的。不過，即使是信了這種空口大話，轉頭也該忘了吧。這樣想著，千月又轉頭望了望臺上那人，然後一邊輕蔑地哼哼，一邊好奇接下來那人會說什麽。

還沒等墨王再次開口，邱林已經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她眼前豁然開朗，從跪著的護衛黑壓壓的頭頂看過去，墨王威儀不凡地挺立著，讓人覺得遙不可及。

邱林直勾勾地望著墨王，突然眼光一亮，情不自禁地說道：“師父的腰帶怎麽會在你這裏？”

莊軒也正從人群中擠出，他正要把邱林拽到自己身邊，卻被邱林的話語嚇了一跳。莊軒不由地望向墨王，果然，墨王的腰間正系著那條他送給田生的腰帶，腰帶中間鑲著的黛色玉石已被陽光刻上了一圈又一圈紫色的光環。莊軒怔在當場，甚至連墨王從高臺上飛身躍下，落到邱林和他的面前時，他都忘了躲避。

對於眼前這個高大威嚴的男人，若說邱林毫不畏懼絕對是不可信的，不過邱林更加急迫地想知道田生的下落。因此，她顫巍巍地低頭，小聲問道：“那個，你系著的腰帶是我師父的，為什麽師父的腰帶會在你這裏，師父在哪裏？”

墨王低著頭，似乎只是在對邱林說話，但所有人都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回答：“你師父是田生吧。我與田生曾共渡難關，可謂莫逆之交。在我助他克服瓶頸、指引他破境升入大乘後，他將這條腰帶送給了我，並願拜我為師。田生雖是獵戶之子，但從不因此自輕自賤，得過且過。我有感於他這份堅韌不拔的進取之心，便始終將他送我的腰帶系上，提醒自己絕不可拋棄責任，卸下重擔，妄自菲薄，茍且偷安。”

千月心下一震，她隱約明白墨王的意圖了。實際上，她方才和墨王爭辯之時，這條墨王原本瞧不上的腰帶還安安穩穩地躺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結果現在倒成了他“莫逆之交”饋贈的從不離身的寶物了。看著人們驚訝、疑惑等迅速變化的神情，千月不知是喜是悲，只好長長地嘆了口氣。

邱林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原因，呆呆地望著墨王。

莊軒比邱林鎮定得多，反而無比懷疑。剛剛邱林說話的聲音明明不大，但墨王立刻就出現在了他們面前，想必早就在尋找他們了。但他按捺不住內心的疑惑，問道：“師父的確已經步入大乘之境，可是我如何能相信你說的話，師父真的是在你的幫助下才破境的嗎？”

墨王淡然一笑，轉過身，一邊緩緩地往圍欄走去，一邊悠然說道：“田生出身平凡，卻能在如此的年紀就成為大乘修士，只因他相信萬物一體，天地共生，他的修行之道同樣如此。田生如今能有這樣傲世不凡的修為，就是因為他明白世間靈氣本是同源，無分貴賤，包容一切，便可突破限制。其實我也沒能幫助他太多，不過是替他解決了一些疑惑，讓他明白只有跳出萬物，看到那至高無上的道，他才能避免陷入混亂、不至於在困窘當中消極頹廢下去而已。”

在聽的暈暈乎乎的旁人看來，墨王似乎在回避莊軒的疑問。然而莊軒卻震驚不已，他不清楚墨王與田生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墨王對田生、對他自己的了解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墨王走到圍欄邊緣，他又回身面對眾人，平淡地說道：“雖然我沒能幫助田生太多，田生卻幫了我很多。我受命於天，上天告誡我拋卻私欲，以萬民為己任，才能領悟天道，飛升成仙。我從前狂妄自大，無法參透其中含義，遇到田生之後，我才明白，萬物同根而生，北國眾人，不管是總角小兒，還是白首老人，都是上神的子民。神靈恩澤萬物，北國王室不過是千百年前機緣巧合之中被選中傳承神靈旨意之人。北國的國君，從來都不應為了自己的私心而高高在上。然而慚愧的是，我雖出身北國王室，領受神旨，卻不如田生通透，僅以赤子之心便窺探到了天意。”

莊軒有種說不出的別扭感覺，可是他無從反駁也不敢反駁，只有木然地看著墨王走進圍欄，停在秦芒身邊，似乎下一刻就要一掌拍在秦芒頭頂，自己卻半個字就吐不出來。

然而墨王兩手負在背後，並沒有理會腳邊的秦芒，只是面對眾人聲如洪鐘地繼續說道：“在上神眼裏，北國之人尚且是同根同源。在你們所跪拜的人眼裏，卻輕易有了貴賤。田生曾在載天山修行，但他的性情與載天山格格不入，又因為在那裏的人眼裏他出身卑微，得不到尊重，最終只能失望地離開。之後田生來到王都，不過是在自己的家中修行，為前來求教的人解惑，傳授基本的修行法則，還是遭到了各種自以為上等之人的阻撓。他們看不起田生，卻又嫉恨田生的修為，因此只能以低劣的手段汙蔑田生，抹黑和田生一樣孜孜進取的人，甚至貶低所有有志向有追求的平凡百姓。王都護衛統領秦芒便是這些自命不凡的人中的一個。”

自墨王走到身邊，秦芒就更加畏縮地顫抖起來，大氣都不敢出。這時聽到墨王提到他，秦芒大驚失色，連忙擡起頭，口不擇言地為自己辯解：“我，我沒有阻撓田生，沒有汙蔑過他。我是說，我的確有去他家找過他，但是我沒對他做什麽啊。而且，也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我聽載天山的人說他有問題，我才去的。我，我是王都護衛統領，不能讓心懷不軌之人從中搗亂……”

秦芒越說越慌張，越說越小聲，最後只是張著大嘴惶恐地看著眾人。

墨王居高臨下地看著秦芒，冷冷地說道：“秦芒不過是仗著自己的王室血脈，混了個護衛統領。然而資質低下，修為平庸。身為王都統領，卻未能恪盡職守。他不僅沒有守住王都，反而在擔任統領期間，橫行霸道，仗勢欺人。任何在他看來頂撞了他、與他作對的人，統統被他安上各種無中生有的罪名，關進牢獄之中，摧殘折磨。秦芒至今未曾娶妻，然而他沈湎淫逸，王都中但凡他看得上眼的女子，都難逃他的欺辱。事後那些女子的境況如何，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

一顆拳頭大的石塊從莊軒的耳邊飛過，準確地打在了秦芒的頭上，秦芒頓時血流不止。莊軒立刻回頭，想找出投石的那人。莊軒身後的人中有的悲憤不平，有的悵然若失，有的咬牙切齒，有的呆若木雞，但就是沒有誰舉著手、像是剛扔完石頭一樣。莊軒背脊升起一股涼氣，這塊石頭來的太湊巧了。果然，在這之後，不少人都好似幡然醒悟，他們蹲下身，從地上撿起石頭土塊，義憤填膺地向秦芒砸了過去。

墨王在秦芒身後踱步起來，看似無意地躲過了激憤人群的攻擊，也將秦芒和其餘護衛隔離開來：“秦芒只是華霄的爪牙，他的作所作為華霄不可能一無所知。實際上，即使華霄對此一清二楚，也不會嚴懲秦芒。因為在華霄看來，這些都無足輕重。華霄他所關心的，從始至終只有他自己，他用謊言迷惑著你們，然後憑自己的意志專橫獨斷，操縱一切。你們屈從於他自行制定的準則，還以為那是天上諸神的意願與安排。你們對所謂強權低聲下氣，沈溺於安穩卻無望的生活，本能地變成奴隸。就算遭受種種不公的對待，也以為那是必要的犧牲，是偉大的效忠。”

更多的硬物劃破空氣砸向秦芒，那些與秦芒沒有過節的人也加入了這場在他們看來是一場戰鬥的欺淩當中。秦芒撕心裂肺地求饒哭喊，但是墨王的聲音還是清清楚楚地在人們耳邊響起，並且久久地回蕩：“我有幸獲得上天青睞，承授神旨。讓所有人聽到上神的聲音，是我應盡的責任。北國的每一個人，都受到上神的庇護，承受上神的恩澤，不分彼此，無有貴賤。你們擁有自己的追求，主宰自己的生活。沒有什麽應該恪守的本分，血脈天賦不過是無稽之談。若你們想要修行，沒人可以剝奪你們成為一個修士的權利，沒人可以阻攔你們有朝一日登上仙途。這才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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