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芒正酣睡在家中，夢中還有亮閃閃的法器和羞答答的美人，突然聽見“咚咚咚”的敲門聲，心馳神往的畫面立刻化成晦暗不明的陰影。急促的敲門聲在寂靜無聲的夜裏顯得格外嘹亮，但若凝神細聽，這一夜其實並不平靜。

秦芒迷迷糊糊，眼睛半瞇著，摸索著下床，東倒西歪地往門口走去，一邊拿手撓著肩膀一邊罵罵咧咧：“大半夜的敲什麽敲，誰家死人了是不？國君都不在王都，老子居然還睡不安穩了。誰敲的門，看老子不把你手腳打斷。”

“不好了，統領大人，出大事了。”敲門的人聽到秦芒的腳步聲，連忙大聲叫道，“城外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大批修士，馬上要攻進來了。”

秦芒暈乎乎地打開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誰要打進來？這夜裏城門緊閉的，神仙都進不來。”

敲門的是王都護衛軍副統領。秦芒一臉睡意惺忪，卻驚慌失措，指手畫腳地說道：“為首的那人舉著一把長劍，對著城門猛然一擊，整個城樓都在震動。他身後黑壓壓的一片，我們只能看到無數晃動的人影，根本分不清有多少人。”

秦芒眉頭緊鎖：“什麽人那麽厲害？”

“我們也不知道啊。我已經命人在城樓列陣防守了，可是對方來勢洶洶。並且，好像有神靈保護一樣，有的修士明明看著就是被狠狠打中了的，結果原地休息一陣又像沒事人似的，繼續起來進攻。這樣下去我們根本招架不住啊！”

秦芒早已經清醒過來了，但依舊懷疑地追問道：“你，你沒看錯？”回應秦芒的是遠處傳來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秦芒不由地望向巨響傳來的東邊，一片漆黑。宏偉的城墻，聳立的樓閣，寬闊的街道，甚至天空中密布的璀璨星辰都被黑暗吞噬了，只剩下一片幽深的純凈。好像偌大的天地突然有了邊界，他現在所看到的便是邊界豎起的黑幕。黑幕的另一面什麽都不曾存在，連月光都只能繞道而行。

秦芒劇烈地喘著粗氣，他可不會天真的以為這只是打東邊來了一朵烏雲：“你立刻去王宮求助，我馬上給載天山傳信，讓他們前來支援。”

王都漫長的一夜剛剛過去，破曉之時，南城城主府的大堂裏已經擠滿了人。華霄端坐在正中央華麗的椅子上，眉頭緊皺，面色烏黑，自從他登上北國至高的寶座之後，還沒有像現在這般，將自己的情緒明顯的表露在臉上。聽著七嘴八舌的吵鬧聲，華霄終於忍不住，拍案而起：“都給寡人閉嘴！統統滾下去，有了結果再來告訴寡人！”

華霄身上散發出來的狠厲和憤怒，立刻將身邊大部分的人驅散了，最後還頑強地留在堂中的，除了青望和榣音，就是華霄的幾個親信了。

昨夜，墨王已經帶領部下攻進了王都，將大部分王都的大臣和宮中的宗親都控制住了。載天山的三長老和四長老連夜帶人趕到王都城外時，城門已經重新合上了。而以他們的實力，若真與墨王的部隊以及三神器對抗，勝算到底有幾成，誰都拿不準。因此，他們正在王都城郊觀望，等待華霄的下一步指示。

居住在王都的大乘修士只有兩個，一個在混亂中逃離了王都，另一個死在了墨王的劍下。那名逃離王都的修士，將墨王描繪成九幽之下披著霸道血煞之氣乘風而上的惡鬼，一把舉世無雙的長劍，開天辟地都不在話下。即便離惡鬼有十丈之遠，即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依然能清晰地看見惡鬼周身環繞的黑氣，那能將一切吸入無盡深淵的黑氣。

當然，若不是這樣淋漓盡致、聲淚俱下的描述，倉皇逃離、根本不敢迎面一戰的修士也無法為自己的行為進行任何的辯解。但當這封信在短時間內從王都傳到南方時，從載天山的長老通過南城的大臣一層層傳到華霄手中時，其中誇張的內容和虛無的幻覺已經被驚訝惶恐、早已失去主見和判斷力的人全盤接受了。

堂中彌漫著刺骨的陰冷之氣，死寂當中，即便沒有幹擾，也很難讓人靜下心來認真思考眼下的處境。青望和榣音都對目前嚴重事態感到措手不及，此時只能勉強克制住心底的焦慮，至於拿出對策什麽的，那就實在是難為他們倆了。

羊子惜正是在這樣難堪的氣氛中，捧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紫檀錦盒，步履從容地走了進來，臉上的冰霜與堂中的陰冷之氣相得益彰。她緩步走到華霄面前，不卑不亢地屈膝向華霄行禮，然後將錦盒舉過頭頂。華霄的親信立刻會意，走上前將錦盒接了過來遞到華霄面前。

華霄擡起右手，將錦盒的蓋子揭開，一張幹凈祥和的人臉就這麽呈現在他的眼前。華霄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悸，他不禁想著，如果錦盒中這張人臉上的眼睛是圓鼓鼓的睜著，正帶著濃烈的恨意與不甘瞪著他，他都不會有任何感覺。

反而這人就像是沈沈地睡過去了一般，褪去了血色的面龐看起來更加不悲不喜。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血漬，頭發也隨意卻不散亂得披在腦後，疊在錦盒的一角。這樣的畫面讓人覺得他似乎隨時都會醒過來似的，華霄心裏格外的不舒服，於是他只是輕輕地瞥了一眼，就收回了手，錦盒的蓋子便呼的一聲合上了。

“立刻把這人的人頭吊在南城城門上，”華霄的聲音比冬日的寒風還有冷，“讓所有人好好看看，反叛寡人的人，會是怎樣的下場！”

親信應聲，便帶著錦盒離開了。

華霄這才擡眼，略微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羊子惜。羊子惜從進門來到現在，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沒有，神情也看不出任何變化。現在她半跪在那裏，連呼吸都微乎其微，遠看就像一個從璞玉中精雕細琢出的人像。

華霄面色依舊凝重，但語氣卻放緩了些：“羊統領，你起來吧。”

“謝陛下。”羊子惜從地上站起，又從懷中取出一沓紙，躬身說道，“陛下，這是我從記載五神器的古籍上撕下來的部分，現交還給陛下。當時事出突然，請陛下恕罪。”

華霄命人將一沓紙拿來，隨手翻了幾頁，竟看到一些他不認識的文字。他不耐地將紙放下：“羊統領，這件事你已經在傳音符中對我作過解釋了。不過寡人心中還有許多疑問未解，對五神器，對你們暗衛近些年的活動。”

羊子惜站直身子，鎮定地直視華霄。華霄看懂她眼中的意思，將身邊剩餘的親信也趕了出去。最後，華霄的目光在青望和榣音身上停留許久，終於還是再次回到羊子惜身上：“羊統領，你現在可以說了。你在傳音符中告訴寡人的那些事，過於簡單零散，寡人要你將你知道的，從頭到尾一五一十的再次敘述給寡人。”

羊子惜點頭，然後平靜地說道：“燧人劍、有巢柱、伏羲圖、女媧壺以及神農石，是上古五氏留下來的五神器。北國王室先祖開國時，五氏的上神將五神器賜給了開國國君，以此保佑北國千秋萬代。另外，根據古籍中關於五神器的描述，再結合我的師父、前一任的暗衛統領留下的訊息，我得知，要發揮出五神器的所有神力，體內需要蘊藏有能與五神器相互感應的神靈之氣。”

華霄對此沒有太大反應，應當是早已從羊子惜那裏知曉。青望卻和榣音無言地對望一眼，兩人眼中都起了波動。

“神靈之氣獨有一份，最初由五氏的上神傳到開國國君的體內。然後每一任國君在冊封太子之後，會將體內唯一的神靈之氣傳給太子。太子繼位後，再將神靈之氣傳給下一任繼位者。千年以來，皆是如此。”羊子惜停頓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冷冰冰地說道，“然而，陛下，這股神靈之氣在你的祖父，即老國君那裏，卻出了差池。老國君準備將他體內的神靈之氣傳給當時的太子墨王。那時他二人在密室中進行傳承的儀式，你的父王卻在儀式進行到一半時，強行闖了進去。神靈之氣隨即散成兩半，一半流入墨王體內，一半流入你的父王體內。老國君因為儀式的突然中斷，被真氣反噬，當即斃命。”

華霄對此依舊沒有太大反應，似乎在聽不相幹人的故事一樣。青望和榣音再次無言地對望一眼，這時兩人眼中的震驚已經很明顯了。

羊子惜正要說下去，華霄突然問道：“所以我的父王體內也是有神靈之氣的，是嗎？為何我不曾見他使用過五神器？”

“你父王體內的神靈之氣早已消失了。”羊子惜神色未變，“根據古籍上所言，五件神器聚在一起，以神靈之氣為引，能開啟東皇門。東皇門連通天地，貫穿太極，能突破時空的限制，扭轉命運的輪回。當日五氏的上神將五神器留給北國，主要並不在於五神器的巨大神力，而在於，當北國處在存亡的危難之時，國君剝離出體內的神靈之氣，可以通過東皇門召喚無所不能的神靈，挽救北國於水火之中。”

青望和榣音又一次無言對望，兩人的眼神各有各的覆雜。他們從小就知道父王和王叔不和，老國君突然病逝，卻沒想到其中的故事如此曲折，起因又如此簡單。

華霄的淡然也有些維持不住了，急迫地問道：“那父王的神靈之氣去了哪裏？”

羊子惜的表情與她剛踏入大堂沒有一絲差別：“自然是用掉了。”

“用掉了？”華霄瞠目結舌，“什麽時候？寡人怎麽不知道？”

羊子惜眼中波瀾不驚：“神靈之氣在他體內不到一年，就被他用掉了。在十幾年前那場與墨王王位爭奪的較量當中，你父王見大勢已去，便利用事先奪取的五神器，以自身的神靈之氣為引，開啟了東皇門。由於他體內的神靈之氣只有一半，東皇門的威力大大下降，無法通達九天之上，將意願傳遞給上神。不過，東皇門依然可以跨越時空。你父王通過東皇門喚來了幾百年前的高人，在高人的相助之下，當夜便孤註一擲地奇襲了王都。不僅抓住了當時身在府邸的墨王，對他的妻兒也未有留情，墨派自此一蹶不振。”

華霄面色又恢覆如常，青望和榣音也不再對望，麻木地盯著羊子惜。羊子惜見狀，不緊不慢地說道：“我的師父，是老國君的親弟弟，當時受老國君之托，掌管暗衛。老國君死後，他未插手墨王和你父王的爭鬥。而你父王利用東皇門對付手足，贏得王位之後，師父便帶著暗衛歸隱山林了。期間你父王多次輾轉派人聯絡師父，不過師父也派人去王宮回過話，以你父王的手段，根本無需暗衛在旁礙手礙腳。陛下，你問我暗衛近些年的活動，其實暗衛沒什麽特別的活動，都安心在深山裏修行。”

華霄聽到這裏，大概明白羊子惜的傲然從何而來了。即便如此，在這個大堂裏，甚至放眼整個人世，他的地位依舊是不可撼動的。他冷漠地看了看羊子惜，沈聲說道：“父王派人聯絡老統領，所為何事？你們為何又重新出山？”

羊子惜這才帶了一絲恭敬的回答：“五神器自十幾年前東皇門開啟之後，便自雲間散落，均不知所蹤。你父王一直想請師父出山，便是為了尋找這五件神器。幾個月前，你父王突然陷入昏迷。我便猜想，可能與五神器以及被囚在載天山下的墨王有關。神靈之氣除非自願，無法被他人從體內引出。你父王因為墨王體內另一半的神靈之氣，一直未對他下狠手。我本以為墨王早晚有一天會妥協，然而你父王的突然昏迷卻讓我意識到，墨王並未死心。師父過世後，由我接替暗衛統領一職。多年來，師父雖未出山，但他始終清楚自己的身份，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無論如何，北國的安穩和強盛是最重要的。我並不相信墨王會放下仇恨和野心，無論當年的恩怨如何，如今他的存在，對北國來說始終是個威脅。自你父王昏迷後，我便開始追查墨派舊部的蹤跡，以及尋找五神器的下落。”

華霄意味不明地再次打量羊子惜，說道：“你手頭有關墨派舊部的情況寡人已經大致看過，並不算詳實。除了司澤，墨王手下到底有幾個大乘修士，你都說不清。”

羊子惜的恭敬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冷若冰霜地答道：“墨派隱匿在暗處，大乘修士更是神出鬼沒，恕我無能為力。至於司澤，我也只是有幸遇到。當日在王都，我本是跟蹤沐馮的，結果看到他與司澤在一起。司澤那時剛步入大乘，因此以我的修為，勉強可以尾隨其後不被發現。後來我也是因為一路跟著他來到南方，偶然發現了有巢柱。”

聽羊子惜提到有巢柱，華霄心底的一口氣終於壓不下了。他長嘆一聲：“本以為能通過有巢柱擒下墨王的，結果反被他聲東擊西，失了王都。羊統領，正如你所言，墨王他已經將北國攪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寧。不管他當初是怎樣的人，如今的他只會為了一己私欲而不擇手段，他考慮的已不是北國的利益，他被仇恨蒙蔽了雙眼，連親生女兒都可以不管不問。他無情無義，冷血殘暴，是北國禍患的根本。對了，羊統領，你知不知道墨王的女兒如今身在何處？”

羊子惜回答：“不知道。”

華霄一楞：“你也不知道？”

羊子惜點頭：“師父說了，當初你父王帶走墨王的小女兒，想以此要挾墨王交出神靈之氣。她被帶進了王宮之後，墨王的部下冒險進王宮營救，引起了大火。那時王宮中一片混亂，大火之後，那個小女孩就沒了蹤影。至於是你父王將她轉移了位置，還是她自己走失了，或者被燒死了，一概不得而知。畢竟，師父也不會過問。”

華霄沈默了許久。他的父王心底藏了太多的事了，他不敢和自己提及他那與潔白無瑕毫不沾邊的過往，也不敢向自己保證一個萬無一失錦繡河山的未來。所以，父王到底是怎麽死的呢，在昏迷前夕打坐的時候，心裏想的到底是什麽呢？父王執著於神靈之氣，是因為他怕有一天他也會被這股縹緲而神聖的力量打敗嗎？所以他這麽多年來才一直與墨王僵持著，誰也不肯罷休？他那麽努力的修行，服用大量的長夫丹，迫切地想要成仙，就是想擺脫塵世的一切是非嗎？墨王說的天命又是不是真的呢？上神真的會托夢嗎，會告訴每一任國君，應該選擇誰作為繼任者麽？如果違逆了天意，上神真的會降下災難嗎？如果庇佑北國多年的神靈之氣最後的一半也隨著墨王的離世消散了，會怎麽樣，北國會因此衰敗嗎？父王會不會成為北國的罪人，他自己又會不會親手把北國千年的基業葬送，親眼見證北國長埋地底？還有，墨王的那個小女兒，她到底在哪裏，她這麽多年來，是不是無時無刻不被強烈的恨意纏繞，一心想要報仇？還是，早已經不在人世？

又或許，他的父王只是想的多了，累了，所以才睡著了。不過，有一點華霄可以肯定，那就是終其一生，他都不可能知道他的父王到底是為何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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