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生站在邱林家的門口，出門前英勇無畏的氣勢已經消散了一大半。他舉起握緊的拳頭，手指離房門只有一寸的距離。但這分隔的一寸距離卻像千尺深的鴻溝，怎麽都跨越不了。田生和房門就這麽僵持著，好像這麽堅持一晚上，他就能宣告獲勝一樣。

背後傳來阿景不耐煩的聲音：“田生，你別猶豫了，快敲門。”

阿景站在街對面的屋檐下，看著田生的舉動，恨不得自己上去了。田生正在與房門做鬥爭，對阿景的催促充耳不聞。

“田生！”阿景不依不饒地喊道，“都到這裏了，你不進去，還在這裏磨蹭。你別怕，裏面的人又不會吃了你。若他們真的不歡迎你，你轉身離開就是。你難道還需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嗎？”

阿景說的很有道理，田生想要仔細揣摩品味一下。

阿景耐心終於用完，她邁著大步，兩三下就到了田生身後，一把將田生推開，最終還是親自上了。

“咚咚咚”的敲門聲之後，屋裏傳來“嗒嗒嗒”的腳步聲。房門打開，婦人一臉笑意地出現在門洞裏。

阿景看到微笑的婦人吃了一驚，婦人看到屋外的人也吃了一驚，笑容凝滯在臉上。阿景頓時明白了，婦人的笑臉不是迎接自己的，她等的另有其人，並且那人還是有地位有身份，才會這般笑臉相迎。

婦人身後，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子上面擺著幾道小菜，木桌子旁邊分別坐著一個中年男子，邱林，和莊軒。阿景不禁猜測，婦人可能會以為敲門的人是莊軒的家人吧。

一陣詭異的寂靜之後，第一個發聲的人是邱林，她跳下凳子，開心地喊道：“師父，你來了呀！你吃晚飯了嗎？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阿景尷尬地看了眼面前的婦人，婦人也是同樣的神情。阿景正準備告辭，木桌子旁，邱林的爹也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和善地說道：“是田生修士和阿景姑娘啊，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坐吧。”

開門的婦人是邱林的娘，她對她夫君的邀請感到一絲詫異，但並未表露出來，只是熱情地招呼阿景和田生道：“是啊，田生修士，阿景姑娘，你們吃過晚飯了嗎？坐下一起吃吧，我去幫你們拿碗筷。”

阿景見不好拒絕，索性大方地走進屋子，淺笑道：“那我們這就不客氣了。”

田生緊跟在阿景後面，也進了屋。

邱林的娘進廚房拿碗筷時，她爹連忙把桌上已有的碗筷重新擺弄一番，為阿景和田生各騰出一邊，招呼他們坐下。邱林則是和莊軒坐在了同一側，邱林的娘拿來幹凈的碗筷後，便和邱林的爹擠在了一起。

眾人落座之後，都擺弄著各自的碗筷，誰都不知該如何開口。連大大咧咧的邱林都被這詭異的氣氛感染，怯生生地盯著她爹看。

這一回打破寂靜的人是田生。或許因為有阿景在他身邊，讓他有了勇氣，或許是在陌生的環境中，和陌生的夫婦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他覺得頗為忐忑不安，想早一點擺脫。總之，田生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邱林，莊軒，正好你們都在，我來，是有個事情想問你們。你們明天還會來找我，跟著我繼續修行嗎？”

本來，阿景正在思索著與這家的主人客套寒暄的話，邱林的爹娘正在默默猜測著阿景和田生來的目的，莊軒正在盤算著如何拉近田生、阿景與邱林爹娘的關系，邱林正在不知所措。田生這麽毫無預兆的開口，在場的人都楞住了。

邱林最先反應過來，她急迫地說道：“師父，我當然會跟著你，你可不能不管我。你來的正好，你幫我勸勸我爹和我娘，他們不許我再去找你了。憑什麽啊？你是我師父，我為什麽不能去找你？”

邱林的娘狠狠地瞪了一眼邱林，又轉過頭對田生說道：“田生修士，我家林兒就是頑皮得很，給你添麻煩了。還請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她這個小孩兒計較。你放心，我以後會好好看管林兒的，不會再讓她去打擾你了。”

田生聽到這話有些著急，張口結舌地說道：“沒關系啊，我沒有覺得她有打擾到我。”

邱林的娘一驚，似乎沒料到田生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邱林的爹見狀，連忙笑意連連地附和說道：“既然田生修士這麽說了，那就讓林兒跟著你一起修行也無妨。”

田生的笑容還沒顯露出來，邱林的娘已經脫口而出：“不行！”

田生被邱林娘尖利的聲音驚得一哆嗦，本能地望了阿景一眼。阿景此刻臉色極其嚴肅，手中的筷子已經放了下來，一言不發地觀察著屋裏的情形。

邱林的娘也被自己嚇了一跳，連忙恢覆微笑的神情，情真意切地說道：“田生修士，讓你見笑了。你既然都親自上門來拜訪我們了，我就跟你說實話，我的確不願意林兒去修行。我們家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邱林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本本分分的就是最大的福氣了。哪有修行的天分。”

邱林氣呼呼地把手中的筷子拍在桌上：“娘，你根本就什麽都不知道。我跟著師父修行的這段時間，收獲很大啊，我現在已經可以輕而易舉地翻越圍墻了。”

邱林的娘蹙眉，板著臉對邱林說道：“那又怎樣？你就不是當修行的料，根本沒有天分，不要整天癡心妄想，當娘的難道會害你不成？林兒，聽娘一句勸，你這輩子都成不了修士！”

邱林倏地站了起來，跳到板凳上指著她娘說道：“我哪裏是癡心妄想？我怎麽就成不了修士了？我現在就能把這張桌子劈成兩半！”

邱林的娘再也克制不住，“噔”的一下也站了起來，朝著邱林吼道：“你給我下來！你這樣子像什麽話！就算你真的要修行，也不能跟著他！”

話剛說出口，邱林的娘就後悔了。她尷尬地坐了下來，望著田生的雙眼裏滿是慌張，強顏歡笑地說道：“田生修士，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對你有什麽意見，我的意思是，你自身的修行要緊。我林兒還小，不懂事，不能讓她的無理取鬧耽擱了你的事情。”

邱林也立刻從板凳上跳下來，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田生總算明白邱林的娘還是對他心存芥蒂了。想到阿景出門前和他說的話，田生鼓起勇氣說道：“大嬸，我覺得你是誤會我了。今日那位統領大人說的有關我的那些事，根本就不是真的。我是真心想幫助邱林修行，我不會害她的。”

見邱林的娘沒有接話，邱林的爹立刻打起圓場：“田生修士，你說笑了，你怎麽會害邱林呢？至於今天下午發生的那些事，你別往心裏去。你和統領大人之間，肯定有什麽誤會，這誤會澄清了就好了，你說是不是？”

邱林見她爹為田生說好話，附和地說道：“就是，師父對我，對軒哥哥，都可好了。那個什麽大人，兇巴巴地要吃人似的。我覺得他就是打不過師父，才故意去找師父麻煩的。那個大人才是壞人！”

邱林的娘發怒地朝邱林吼道：“邱林！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你還那麽小，你懂得分什麽善惡是非？秦芒大人是王都護衛軍的統領，是保護我們王都百姓安全的，他會無緣無故去找你師父麻煩，汙蔑你師父嗎？”

邱林被她娘兇狠地表情唬住了，身體不自覺地緊緊貼在莊軒的手臂上，瑟瑟發抖。

莊軒終於再也沈默不下去了，他低頭看了倚在他手臂上的邱林，又擡起下巴對著邱林的娘鏗鏘有力地說道：“嬸嬸，你說的對。邱林還小，的確分不清楚善惡。可是，我已經不小了，我覺得我已經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了。”

邱林轉頭目光閃閃地看著莊軒，滿懷期待，還不停地點頭。

莊軒停頓了下，沈聲說道：“我不知道統領大人為何今天會在師父面前說那些話，但我想他只是偏聽了傳言，又不了解師父，才會對師父有所誤會。可是我已經和師父相處了快一個月了，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他絕不可能為了一己私利，做出不義之舉，更不會有算計他人之心。我寧願相信我所看到的，而非統領大人那不知從哪裏聽聞的流言蜚語。”

莊軒說完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然而他依舊昂首挺胸，姿態如同他方才的語氣一樣堅定。

邱林的娘若有所思地看了莊軒片刻，才重新入座，不緊不慢地說道：“小軒啊，你來之前，你爹就來這裏找過你了。你這孩子也真是的，和你爹吵什麽吵。父子之間哪有隔夜仇呢？你自個這麽不管不顧地跑了出來，不是讓你爹擔心嗎？”

莊軒臉頰泛紅，小聲地嘟囔著：“嬸嬸，我知道的。我一會就回去。”

邱林的娘又嘆息著說：“你爹知道他今日突然和統領大人一起去找你師父這件事，讓你難堪了。你爹明白，你想修行，想成為和他一樣的修士。他來這裏的時候，跟我提了一句，好像載天山近來又在招收新弟子了，統領大人打算推薦你去，你爹這才著急地找你，想問問你的意思。只是你來的時候，我正好在廚房準備晚飯，一時就忙忘了。小軒，你今晚早點回家，和你爹好好談談，別讓他為你操心了。”

莊軒一驚，木然地坐在凳子上呆了半晌，連邱林都感覺到了莊軒的僵硬。

“軒哥哥，你要去載天山了嗎？”邱林既開心又難過地說道，“那真好。軒哥哥，你不是一直想去載天山的嗎？可是，你這一去，我就再也不能找你和我一起玩了。”

莊軒沒有回答邱林，而是用手將她輕輕推離，站起身來，有些不自在地說道：“伯伯，嬸嬸，我吃好了，我先回去了。”

莊軒離開之後，不管是真誠的還是勉強的笑意，都在邱林的娘的臉上找不到一絲蹤影了。

邱林的娘定了定神，坦然地說道，“田生修士，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不瞞你了。邱林認你做師父這件事，我是不承認的。第一，邱林她不應該去修行，這些日子她背著我們偷偷地去找你，胡鬧也胡鬧夠了。第二，統領大人說的話，我知道不能全信，但是我也不想去深究到底孰是孰非。我們一家就是平頭老百姓，不願意與你們這些貴人扯上關系，就想關起門來過點平靜舒心的日子。田生修士，你對林兒的一番好意我們心領了，但是我們的確承受不起。”

田生更加著急，他雙手抵在桌子上，正要出聲，阿景卻厲聲呵斥住他：“田生。”

田生悻悻地把話咽到肚子裏，失落地看著阿景。

阿景緩慢起身，語氣轉為平和地說道：“大叔，大嬸，打擾到你們吃晚飯了。實在不好意思，我和田生吃好了，謝謝你們的款待，這就告辭了。”

阿景和田生匆忙地與邱林一家告別，轉眼就消失在門外的黑夜中。邱林扶著門框，十分地留戀不舍，雖然門外早就沒了阿景和田生的身影。

她娘一邊收拾著桌上的殘羹冷炙，一邊絮絮叨叨地安慰邱林道：“林兒，你別看了。那位修士和他的朋友，早走遠了，估計也不會再來了。你也不要再去找他們了，你看田生身邊的那個大姐姐，她和你，和娘都不一樣。她連統領大人都不怕，那股勁，的確讓人羨慕。”

邱林無動於衷，還是巴巴地盯著黑暗。

邱林的娘故意放慢了收拾的速度，繼續說道：“人家可是千辰閣的人，有底氣。咱們怎麽能和她比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林兒，你不要不高興，娘這也是為了你好。”

邱林一動不動，眼睛澀澀的，估計是盯得太久了。但她還不想放棄，也不知道在和誰較勁。

邱林的娘放緩了語氣，溫柔地說道：“林兒，你不是一直想要個會搖晃的小馬嗎？我明兒就叫你爹給你做一個。那小馬啊，又好看又聽話，你坐在上面，搖過來搖過去，可舒服了。娘小時候就有一個，娘不開心的時候，就喜歡騎在上面，什麽都不想，就看看天，一會兒就什麽煩惱都不記得了……”

邱林沒聽清她娘後面又說了什麽，她的視線停留在田生消失的街角。邱林想，她應該很久都不會經過那個街角去到巷子深處的大宅裏了吧，雖然通往大宅路上的每一處拐彎、每一塊石板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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