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望離開了王都，阿景也每日早起去到千辰閣，很晚才回來。田生沒有其他地方好去，整日整日待在空曠的大宅子裏，獨自一人，心裏苦悶極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和阿景抱怨幾句，阿景的態度雖然算不上敷衍，卻也實在沒什麽體貼關懷可言。所以，田生只能抱著他的天地劍聊以慰藉了。

大概因為缺乏一個人在田生身邊給他指點，甚至連一句客套的讚美都沒有，這讓田生倍感無力，修行時也再不像以前那麽雄心勃勃，鬥志昂揚。每日起床後，給自己定下個目標，今日要舞多少下劍，打多久的坐。完成之後，田生便寧願躺在地上發呆，也不會再動彈了。

這一日，太陽還神采奕奕地掛在天上，田生已經搬了個躺椅，懶散地癱坐在前院，頗為愜意地感受著溫暖的陽光鋪在自己身上。大門大大方方地敞開著，田生不時地偏過頭，往門外瞅一眼，雖然他清楚地知道阿景不會那麽早回來，這宅院也不會有誰無緣無故地造訪。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田生隨意地一瞥，還真看到大門外的小巷子裏，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田生驚訝地坐起來，屏息聚氣，調動神識仔細地探查了一番。不過，其實不用他這麽大費周章，來人已經大大咧咧地走到大門口，歪著頭，用一對水靈的大眼睛毫不畏懼地打量著他了。

那是一個穿著彩色布衣，頭上紮了兩個羊角小辮的小女孩，看起來不過六七歲。她一只手扶著門框，一只手背在身後。或許是田生茫然中透出的那股傻勁，讓小女孩覺得他像奶奶家養的大黃牛一樣，一年四季辛勤耕地，不管是憨厚還是愚笨，都不會讓人想要遠離。

小女孩靈巧地往前一躍，跨過高及腰間的門檻，用稚嫩的聲音問道：“大哥哥，你是修士嗎？”

田生沒預料小女孩這麽大膽地走了進來，他不知所措，只是木訥地點頭：“嗯，是的。”

小女孩立馬開心地往前又邁了幾步，這才將藏在背後的那只手伸到田生眼前來，原來她手裏提著一個畫著許許多多螢火蟲的花燈。

小女孩將花燈舉高，似乎是想讓田生看得更清楚。她見田生的註意力果然被花燈吸引了，這才大方地說道：“我的花燈不亮了。我再怎麽搖這個把手，它還是不亮。爹爹說可能是因為裏面的哪個部件壞掉了。但是拿回千辰閣去修理的話，又要花一大筆錢。大哥哥，你是修士，你應該可以讓花燈重新亮起來吧。”

田生傻傻地看著小女孩，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啊？”

小女孩又往前走了一步：“軒哥哥的爹爹就是修士，他用力對著花燈發功，軒哥哥的花燈就亮起來了，還能亮很久，可好看了。我去找軒哥哥的爹爹，讓他幫我修花燈。可是他不願意，說我的花燈壞了，不會再亮了。我不相信，大哥哥，你幫幫我好不好。”

小女孩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格外清晰，一順溜的話說下來，就像黃鸝鳥兒的叫聲一般悅耳動人。

然而田生卻沒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因為他沒接觸過這個叫做花燈的玩意兒，只隱約記得阿景前些日子曾拿回來一個類似的。應該是什麽覆雜的工藝，蘊含了許多高深的學問在裏面，因為阿景盤弄那個類似玩意兒時的手法，用到的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是田生之前從未見過的。不過聽小女孩剛剛的話，這花燈好像也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厲害。因此田生沒有開口拒絕，神色中還露出幾分躍躍欲試。

小女孩雖然分辨不出眼前這個陌生的大哥哥變化了的神色中暗含了什麽意思，但她依舊把田生看作田地的大黃牛。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田生身邊，費力地將花燈舉過頭頂，手臂伸得直直的，直到花燈不能再高的時候，才滿意地說道：“大軒哥哥的爹爹就是把兩只手放在燈罩上，然後眉頭一緊，身體一震，那花燈就亮起來了。大哥哥，你能不能也把手放上來，應該只用一下，就可以了吧。”

田生遲疑了下，決定滿足小女孩的請求。他緩緩舉起雙手，撫在燈罩上。小女孩的雙眼明顯比之前更亮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田生，心裏既緊張又驚喜，卻一句話都不敢講，生怕打斷了大哥哥的發功。

燈罩上一只只小巧而精致的螢火蟲栩栩如生，即便黯淡無光，也能看出描繪它們的人一定是花費了大量的心思和功夫的。花燈的一頭，是嚴肅認真的田生，另一頭，是小女孩明亮的臉龐。時間好像停留在這一刻，連空氣都靜止了。

不知空氣靜止了多久，小女孩終於不高興地厥起了嘴：“大哥哥，你到底是不是修士啊，你快發功啊。”

田生十分尷尬，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我是修士啊。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麽弄這個東西啊。”

小女孩手臂舉得都酸了，失望地道：“軒哥哥的爹爹也是修士，他就知道怎麽讓花燈亮起來。早知道，我還是應該再去求軒哥哥的。你肯定是騙我的。”

田生連忙解釋道：“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是修士。我一定幫你，讓花燈亮起來。發功，發功是吧，我試試。”

小女孩正想催促田生發功，卻感覺到一陣滾燙的熱氣沿著她高舉的手臂傳遍全身。小女孩“呀呀”的高叫，驚慌地收回手，花燈的提竿也從她手中滑落。她覺得身上好像被火燒著了一樣，抖動著身子，驚慌失措。幸好，下一刻，這種燒灼的感覺就消失不見了。

小女孩回過神來，想起花燈，她埋頭看向地面，幹幹凈凈，沒有花燈的影子。她疑惑地擡起頭，田生更加尷尬地看著她，手裏捧著一堆缺角碎裂的石塊木條，上面還蓋著一張焦黃斑駁的綢布。綢布的一角被風吹起，上面還能依稀辨認出幾只小蟲的影子。

小女孩的視線從那堆殘骸中移走，落到田生臉上。兩人大眼瞪小眼，空氣再一次靜止了。

田生整個人都僵掉了，這樣的結果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他覺得他必須解釋一下，或者應該先安撫小女孩的情緒。但看小女孩這麽鎮定，不哭不鬧的樣子，也許她來找自己之前，已經預想到了會是這樣收場。

但下一刻，伴隨著“嗚哇”的一聲，小女孩的五官全都擠在了一起，兩只手握成粉嫩的拳頭，不斷地揉著眼睛。她也沒有給田生反應的機會，轉身就跑了。田生呆若木雞，就這麽目送她離開了。等田生再看不到小女孩的身影時，還能聽到宅院裏面回蕩著的哭聲。

阿景傍晚回到宅子時，看到田生無精打采地坐在大廳前的石階上。她不由地一笑，問道：“田生，你一個人坐在這裏幹嘛呢？”

田生擡頭看了一眼阿景，死氣沈沈地說道：“阿景，你回來了。”

阿景覺得有些奇怪，田生再怎麽低落，看見她也會興奮一點的，今天卻有些反常。阿景自顧自地想著，應當是最近她總是早出晚歸，把田生獨自留在這裏，田生該覺得寂寞了吧。

阿景心裏不忍，但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阿景嘆了口氣，問道：“田生，青望他有傳信給你麽？他到哪裏了，還順利嗎？”

田生有氣無力地回答道：“前幾天我實在沒事做，就給他傳了信。結果他隔了兩天才回給我，只說了句還在路上，還沒有到南城，就沒有了。阿景，你說我是不是不該去打擾他。青望如果有事找我，肯定會主動聯系我的。”

阿景柔聲安慰道：“田生，你別想那麽多。青望他有要事在身，你理解一下。”

說到這，阿景又自言自語道：“青望都走了十多天了。榣音還在禁足當中，我應該早些去王宮見見她才是。只是這幾天又實在抽不出空。”

田生不解地問道：“阿景，千月姑娘給你什麽活兒幹了嗎？你很忙嗎？”

阿景搖搖頭：“沒有。不過我作為千辰閣的十三閣主，千月將大閣主的手劄覆本給了我一本，我這幾日正在看。”

“哦。”田生似乎明白了什麽，又問道，“那大閣主的手劄裏面記載的東西應該很難吧，所以你才需要花那麽多時間去鉆研。”

阿景不經意地咬了下嘴唇，眼珠在眼眶中轉了幾圈，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那本手劄裏記載的東西涵蓋了許多方面，內容玄妙無比，匪夷所思，然而過於虛幻縹緲，對於平凡人而言，就如空中樓閣，雲裏霧裏，不知所雲。聽說大閣主就是根據那本手劄創立了千辰閣，事實上，若不是那手劄字裏行間千月的註解和延展，根本不會有現在的千辰閣。”

阿景說著，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其實我這幾日一直在千辰閣，是為了探究千月在各方面的技藝和成就。千月當真是世間奇才，能從一本語焉不詳、言辭淩亂，前後難以找出關聯的手劄中領悟出精髓和奧義，怪不得大閣主多年不見蹤跡，卻毫不影響千辰閣的壯大。”

田生聽得出阿景是由衷地欣賞千月，正要附和幾句，阿景語氣急轉而下：“這樣看來，千辰閣離了千月，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支撐下去。再過些日子，除了大閣主以外，其餘分部的閣主都要回王都來一聚，那是個好機會。在那之前，我應該和其中的幾個閣主見一面才行。”

田生知道阿景有自己的盤算，他也幫不上忙，索性一句話也不說了。

阿景又低著頭沈思了半晌，才重新望向他，說道：“田生，你每天一個人待在這裏，我又實在沒時間來陪你，如果覺得悶的話，就出去走走吧，多結識些人，和他們說說話，大概會開心一點吧。”

阿景說完，又皺著眉頭，猶豫地說道：“但是王都裏的人，除了王公貴族，就是普通的老百姓。那些有身份的人，心思多，城府深，若你去和他們打交道，我還真不放心。至於普通的老百姓，你在他們眼中，也算是異類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不過你應該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吧，畢竟你當初在山上，也是一向如此的。”

田生耐心地聽阿景說完，本想告訴她今日有人來過，但想到那窘迫的遭遇，話到嘴邊還是忍了回去。最後，他只是誠懇地說道：“阿景，我知道了，你不用擔心我，我不會亂跑的。真的，你什麽時候回來，都能見到我。我就待在這裏，等著你回來。”

阿景看著田生認真的樣子，心裏淌過一陣暖流，應該是感動的吧。阿景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咧開嘴笑道：“田生，老待在這裏多沒意思啊。這王都裏的人再怎麽尊貴，再怎麽蠻橫，又如何，你可不能怕了他們。”

田生搖了搖頭：“還是算了，我不想惹麻煩。”田生想起今天還把一個小女孩的玩具給弄壞了，這麽丟人的事，可不能讓阿景知道。

阿景當然聽不到田生心底的話，柔和地說道：“就算你真惹出亂子了，也沒什麽好慌的，我這個千辰閣的十三閣主不管用，不是還有榣音公主嘛？再不濟，把遠方的青王殿下搬出來擋一擋也是可以的。你來王都這麽久了，我也沒時間帶你到處去逛逛。你可別對我說，你對外面一點都不好奇。這裏可是王都呢你沒事的時候，就自己出去走走吧。”

阿景湊到田生身邊，模仿著他的語氣，誠懇地說道：“不過你可要記得回來的路，你如果走丟了，我可不會去找你。我就待在這裏，等著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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