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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華舊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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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前總是風景好。

“你看那兒……”阮惜緣拉著李墨白的手,直想往那深谷下繚繞的雲煙相望。

“離遠點!”李墨白不由分說,將興致盎然的阮惜緣拉回懷中。

阮惜緣不解,一問:“怎麽了?”

“沒……沒怎麽,只是那深處,小心你掉下去了。”李墨白的飄離的眼神裏掩飾著什麽。

阮惜緣會心一笑,她太了解他了,他的鎮定,他的掩飾,他的不言,她都通過一種莫名的力量侵入了他的思想裏。

“我才不怕掉下去呢,你會拉住我的,不是嗎?”

“你就這麽相信我?”李墨白努嘴不羈一笑,好像自己全然不信。

阮惜緣突然很認真地看著他的眼,詭異一笑:“那就試試啊。”他還沒反應回來,這個笑意融融的女子就一把推開了自己,那漸漸遠去的容顏凝在驚愕之中,而她——縱身踏前就是一躍而下!

山崖之下,雲霧環層。

她真的沒有使任何它力,真的只覺得濕漉漉的雲氣滑過自己的臉頰,凝結成一片霧霜,風穿透個絲帛的衣服,整個人像脫離了這個世界一樣,無所從墜。緊閉的雙眼只能感受到風的觸打,她究竟在相信些什麽。不吧,她應該從不相信,自從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從不相信了。因為有一個那麽相信這些東西的人給自己做了一個深刻的警醒:愛,本就是不公平的欺騙。

“對不起。”她心中不自覺說出了這麽一句。

阮惜緣覺得自己下墜得夠久了,她的理智在檢點自己的愚蠢。愚蠢,不是嗎,她用這種方式要試探什麽?真心?她不過想要一被迷惑了的男子罷了,至於真心,她幹嘛要。可是,她一遍遍提醒自己,一點點的欲望就更強烈——好像,那個男人占據了自己此刻眼前所有的畫面。

眼角凝結的霜不知是淚還是雲氣,她正想默默使用妖力,在背後已然聚成了一股妖氣來安全下落的時候,自己腰間居然冷不防被一雙手抱攏——她真的該相信嗎?

“笨蛋!這樣高的山谷,掉下去你連片碎骨頭也找不到!”李墨白的氣憤的聲音被風帶走,只留下輕微的怒喘:“阮惜緣!你真是任性得無可覆加!”

“如果你也是一個凡人!你還會跳下來嗎?粉身碎骨,絲毫也找不到?”阮惜緣在急速下落中轉過身來,逆風的發絲挑撥著,她能勉強分辨出李墨白的臉是怎樣的驚恐和難受,她居然還在笑,笑著問他。

“只有傻瓜才會跳下去!”李墨白抱她更緊了,雖然自己是半仙的風骨,可是這樣淩厲的山谷風他也知道——是這淩華石氣的入口風,被壓抑住的神力艱難得想找出停止下墜的辦法。

看著李墨白抱緊她漲紅的臉,她覺得某根牢固的神經松動了。她看著面前這張熟悉的臉,精致而儒雅,忍不住松開手去撫摸,全然忘了自己危險的處境——尤其在她沒有使用妖力,如同凡人下墜的情況下。

“抱緊我!”李墨白將腰間的長簫甩進山谷的一側石壁當中,在脆石的碎裂聲中他的另一只手在極盡權利護住阮惜緣的身體,可他看不見她的徒然一笑,她狠抓一下而麻痹了李墨白護著她的左手,緩緩推開面容驚得煞白的他——長簫承載不了兩個人的重量。

那個微笑的女子,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我已經知道了。”阮惜緣一邊下墜著,看著李墨白的臉離自己愈來愈遠,笑著自念了句。

而這個呆住了的男子只能看著卡在石縫中間的長簫,孤零零掛著自己失了神的身體,而那張始終保持著微笑的女子面容,退卻,消失,隱沒在雲霧中。

“那就試試啊!”“我不怕,你會拉住我的,不是嗎?”那些飄渺的回音在自己耳旁反覆來回,他終於回神大聲喊著惜緣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自己輸了。

他把自己的心,輸給了一個女子。並且,將是永遠,永生永世。

他也不記得自己是一路從垂直的山壁一路滑滾下來,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淩華的山這麽尖銳,這麽傷人,他的臉上,和手臂,都是道道血印。

得到了半仙的風骨,得到了位列仙班成神的可能,得到了永世不老的特權,卻得不到心愛的人——一句回音。那這些東西,又有什麽用。

當時,他是這麽想的。

在山谷底一路吹奏著斷斷續續的喚魂亡曲。就算是剩下殘破的碎片,他也要找到那具遺失的魂靈。

“惜緣……惜緣!阮惜緣……你答應我一聲,就算是你的魂靈也答應我一聲,好不好!”李墨白失力地跪倒在地上,嶙峋的石子將他的膝蓋刻出點點血片,“我求你了……惜緣……”還魂亡音居然找不到一絲魂靈殘留的氣息,濃重的霧氣裏,李墨白第一次憎惡,這為神所束縛的仙力。

“你求我什麽?”在朦朧的霧氣中透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伴著踩踏石子的碎裂聲而來,李墨白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卻又不得不相信。

“說啊,你求我什麽?”全然完好的阮惜緣居然站在自己面前,又蹲下身子來,一雙透徹的眼睛滿載著惡作劇般的笑意,這般狼狽的男子還能怎麽樣呢?

除了抱緊你,我還能怎麽樣呢。

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李墨白每一次抽跳的心臟裏的驚恐,還有那陣陣無法抑制的喘息在大口出賣他自己——阮惜緣,這個男人已經是你的了。

胸口的溫度如血般滾燙。

“你流血了。”阮惜緣輕撫到他的臉,那雋秀的臉上粘稠的紅色血斑,居然讓她心疼。

沒有一句可以讓你再讓我心疼的言語了,她的每一句話都讓李墨白驚魂未定的心發燙,他應該更加鎮定的,不像這樣,突然深吻上她的唇——不讓她有一絲掙脫的反抗。

再也不想讓你掙脫懷抱,給我驚魂的痛楚感,我已經體會到了。再也不想讓你做這種信任測試,給我無奈的抉擇感,我總想不顧一切。再也不想讓你占據身體的所有感覺,譬如吻著你,才能安定,這種已經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熱切,只好用無聲的方式讓它說出來。

“我……。”李墨白抵著這個讓他心驚動魄的女子的額頭,好像所有的力氣都已經使盡,唯有愛你是最後的遺言。

“笨蛋。”阮惜緣一笑,隨即一臉嚴肅,因為她也想嚴肅地對著這個現在表情一臉嚴肅的男人。 可是,她也輸了,撲哧一笑,雙手懷抱上李墨白的脖頸,她要她自己也相信,當時給的這個長長的吻,是想到地老天荒的。

如果我能一直是阮惜緣,而不是別的什麽的人,真的,或許我們就能地老天荒的。

那一刻,她真的這麽想。

世界上最美好的是謊言,最殘酷也是謊言。

最後一刻,腕間妖術浮起的時候,一滴眼淚在眼角輕柔而過,以後,她再也不會哭了吧。當她對著李墨白驚詫地說著自己被一股異力托起,而有幸保命的驚險,李墨白一絲豁然讓她安心。

淩華石氣的入口已經在她的眼前展開一個空乏的深淵,對力量和仇恨的渴望,讓她利用著自己的違心,終於達到了巔峰——九靈之妖的現世。

一抹如血的慘紅,是力量之巔,也是仇恨之巔。當阮惜緣再次出現在李墨白面前的時候,一切已經不一樣了。

“真是個笨蛋啊。”

淩華山底,神縛之下,九靈之妖,暗淡收場。

“你師父一定很生氣吧……你想要結姻緣的女子,竟然是這副模樣?”阮惜緣披散的黑發如瀑,絲絲飛垂,即使被神縛鎖鏈重重紮緊,那一身紅衣殘破的女子,眼神裏依舊透露不屑於天的威嚴。

李墨白怎麽也不會想到,從他拉著這個女子,跪在回到溪華的李賢面前,聲聲誓言,願脫離半仙,做一凡人,只願攜手這一人的時候,誓言的結局就已經被註定好了。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當天地終成一片狂亂,溪華也被攪得不安寧,成婚一事被擱置之後,消失了的阮惜緣會再次這樣淡然笑著望他,這笑,讓他全身都僵冷。

“惜緣……”李墨白僵硬的身體只能把這個女人的面容,一絲一刻進腦子裏。

“我現在樣子,看著很難受吧……”阮惜緣笑問。

李墨白的眼眶裏面全是模糊:“難受的人,恐怕是你……”

阮惜緣居然輕輕笑了起來,笑聲不大卻連聲而寒,突然神縛傳遞而來的一霎間的雷怒將阮惜緣胸口一陣抽搐,口吐鮮血,紅得像耀眼至極之時的她——那一襲醉人的紅衣。

然而李墨白背著的手掌,在暗暗緊握,欺騙,原來這麽痛如刀絞,她的痛,卻也令自己心如刀絞。

“呵。”嘴角殘留血色的阮惜緣緊閉雙眼,這將是第十次天雷了,她也快輸了。

山谷底的風聲傳送到了這裏,像不住的哀鳴,葬送了愛情,卻要眼睜睜看著這樣的結局,眼淚終於凝結在李墨白的眼睛裏,映著她的影子,滑落。

“無論如何,還是我輸了。”李墨白笑了,眼角的淚滑到唇邊,原來苦澀異常。

攥緊的拳頭忽然一松,李墨白一腳踏地騰空而起,手中的長簫環轉成白色的刃,頓時一片飛光在神縛上造成了轟隆震天的聲音。

“還不走!”李墨白最後將阮惜緣驚呆了的身體從神縛中拉出,天雷的急急滾落將他倆狠狠震遠,撞到了冰冷的石壁上。

“李墨白!”

“算我欠你的。”李墨白望著阮惜緣的眼睛,依舊是那種溫柔的愛憐:“我欠我們的婚禮,這是我還的。”李墨白也不知怎的,居然開心著笑了,笑得好苦。

“你果然是個傻子。”阮惜緣冷冷丟下一句,飛出山谷底,李墨白沒有看見,她最後望向他的一眼,好像隔了一世的迷離,像在說,所有不舍都成為過去。

從她決定離開的一剎,就已經決定忘記。

“情癡,註定要輸。李墨白,你不該愛上我。”阮惜緣的最後一句話淺淡在風中。

他獨自倚靠在轟隆巨石亂下的淩華山底,看著那些被自己摧毀的神縛,閃著雷光斷裂在了一片黑暗裏,而他只是嘴角上揚,輕輕念道:

“不是情癡,只是癡你。”

白衣著芳華,餘墨未留香。若是前緣錯,今朝可更惜。

當時當日,已成絕筆。那個正著芳華,嬌笑溫怯的女子,已經成為了他在絕壁上題詩中的回憶了。

“前緣錯……”李賢倚著溪華苑的窗戶,鳥鳴陣陣看似安寧。看似閑憩的男子,約莫不過人間將及而立之貌,卻容華不減。

“師父,大師兄……”在他身邊恭敬立站的,是一臉神色愁重的李墨言。

李賢緩緩轉身,他知道,李墨白正跪坐在藥聖殿外,等他一個裁決。

“罷了。”李賢只是回給李墨言兩字,便走往藥聖殿。留李墨言一臉揣測狐疑。

“還請師父……”藥聖殿外,一片肅然。李墨白半句未完,李賢便走下臺階,離他不到幾步路,而問:“墨白,如果你能找到九靈之妖的遺身,溪華,或許還能留你。”

“墨白謝過師父,只是我罪孽已重,我已經沒有什麽眷戀了。”

“為了一個妖女!”李賢略顯怒色,他居然為一個外人舍棄了苦心栽培他的師父和溪華之任。

李墨白擡頭而望,只是那副溫柔的表情,像極了李賢當初從淩華山外的村落中遇見他的模樣,一個十歲的孩童,一臉無邪。

“養育之恩,墨白此生難報。只是無心再管任何是非,一切都在墨白這裏了結吧。師父,墨白在此最後謝過。”李墨白深深磕在地上的血痕,李墨然愈見傷感,想出列求情卻被李墨言一把拉住:“你做什麽!”

“師兄他……”

“師父自有分寸,你以為這是求情能解決的事情嗎?就算師父不願意,上天的神靈哪能饒過我們?”

也是,李墨白的錯已經成為了溪華人的罪過。上天玉旨,溪華人將永遠不能涉足淩華之外,永生要為淩華石氣做護衛,溪華弟子半仙之骨不剔,卻永不能入仙籍。

“墨白,也罷了。罰你剔除半仙之籍,遁入凡人的輪回,永生永世,帶著這些罪孽,永遠苦行贖罪去吧!”李賢大手一揮,一陣仙風刮起李墨白慘淡的臉,在眾師兄弟的眼睛下,只留有解脫了的微笑。

“師父還是……”李墨言自言語了一半,看著李賢落寞的背影,那背後一定是一副難以言說的堅韌表情。

“但願師兄投胎人間,能遇上知心的女子,再別如此了。”李墨然一嘆,握著李墨白留予自己的那把玉簫,緊緊難言。

往事追憶最難。更何談,殘陽斜樹,最惹情仇。

漁歌唱罷,江頭笙簫,故人已非,今人空悵。忍回頭,淚眼裏,白首青絲,似你依舊。

“白墨非……非墨白。”沈俊卿輕念,臨風而飲著的是在他背後的白墨非,孤獨得像今晚的半弦月。

“我真難以想象,世間還有這樣冷血的女子。果然,傅雲霜就是傅雲霜,妖女必是有妖女的道。”沈俊卿笑言。

“那你又如何了呢,海棠公子?”

“我想,我的妖道難勝於她。”

白墨非看著沈俊卿飄散成一綹海棠影,蕭然不見,只有這返還了的沈寂的屋子,與他獨獨相照。

“還有誰,勝得過她的定力呢?”言罷,白墨非將銹黃的杯子中的白酒一飲而盡。

天邊,已經亮出了微絲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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