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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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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豎名字就在死亡名單上,已經沒什麽好害怕的了。

基於這樣的想法,德川理吹滅行燈,拉上被子一覺睡到天亮,連夢都沒有做。

次日清晨,收拾好一應行李,正準備出發之前,宅邸裏的下人前來稟報,道是「光常先生來了」。

「誒,是本阿彌先生呢。」

自覺負擔起警衛工作的物吉露出了有點驚訝的表情,看來他聽過光常這個名字。

而德川理雖然沒聽過光常這個名字,物吉口中的「本阿彌」她卻是早有耳聞,知道那是歷代以刀劍鑒定、研磨、浄拭為業的家族,出過光悅這樣被譽為「寬永之三筆」的名人,家康時代就很受德川家的賞識。

另外,物吉稱他「本阿彌先生」,宅邸裏的下人卻直接稱他為「光常先生」,將他帶至客廳,說明這個人和尾張家關系一般,卻是屋主,也就是德川理本人的朋友。

「聽說你昨晚向兵法所遞了假條,申請回藩,我連茶都不敢喝,立刻快馬加鞭趕來,總算是趕上了。」

在客廳等候的光常站起來笑著和她問候,言談間神色輕松,態度熟絡,看來兩人的關系如她所料,是光源氏與頭中將一般的好友。

「尾張家還不至於吝嗇到連一杯茶也不肯給。」

或許是受到身體原主的影響,德川理對他先入為主地帶有好感,很自然地接話調侃,露出微笑:「什麽風把你吹來這裏?」

「還不是為了你家的事。」

「哦?」

「是貴府家老日前送來的藏刀,說是下人拿出來,準備進行保養的時候忽然發現怎麽也無法將刀拔出刀鞘,所以送到我這裏,看看是否有什麽問題。」

說話間,光常打開隨身帶來的刀箱,取出一柄裝在白木鞘裏的藏刀。

這種白木制成的刀鞘被稱為白鞘,外形樸實無華,又不利用使用,唯一的優點是透氣性遠勝於堅實厚重的真劍鞘,用來保存不常使用的藏品刀再好不過。

德川理順著他的動作雙手接過,便見白鞘上清晰寫著「仁一ノ二十六」幾個字。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尾張德川家收藏刀的習慣記號,由五常「仁義禮智信」中的一字與數字結合而成,排序上大致遵循數字越小,重要性越高的規律。德川家康作為戰國亂世的終結者,收集的名刀世傳有千口之多,記錄在冊也有七百七十口。家康逝後,所有遺物按分物帳分給將軍家與禦三家,其中,尾張家分得刀劍四百餘口,而這把刀在四百餘刀中被標記為1-26,毫無疑問是非常貴重的刀。

「我試過拔刀,但和送來的描述一樣,怎麽也無法拔出。觀察鞘口,並沒有黏連或是銹蝕的痕跡,理論上不該如此,但事實就這麽擺在眼前,我也不得不信。」

「這樣啊。」

聽他這麽說,德川理眨眨眼睛,握住刀柄,試探性地向外拔了拔。

只聽倉地一聲,一片寒光倏然閃現,清冽耀眼。

客廳內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閉了閉眼,避開驟然進入視線內的強光,隨後面面相覷。

「拔不出?」

「別問我,我不知道……」

室內陷入詭異的安靜。

為了找點話題,擺脫尷尬,兩人默契地將目光落到了完全出鞘的刀劍上,並再次不約而同地失去聲音。

呈現在兩人視線內的是一把典型鐮倉風格的太刀。

在刀劍鍛冶史上,鐮倉時代被稱為日本刀技藝的「最高峰」,有著「黃金時代」、「隆盛期」的美譽。在鐮倉以前,鍛冶技術尚未成熟,在鐮倉以後,鍛冶技術走向衰微,流傳至今的絕大多數名物刀劍都是出自這一時期。

而她手中的這把太刀,便是這日本刀技藝最高峰時代的最高傑作。

相比優雅細身的平安刀,它的身幅更寬,尺寸更長,整體風格雄健華麗,很自然讓人聯想到武家權力張揚的鐮倉幕府。但比起豪壯粗野的南北朝刀,它身上又明顯能看出平安時代的流風遺韻,給人優雅高貴之感。

稍稍放遠一些,轉動角度。細美到極致的地金仿佛金銀研出的蒔繪,燦然生輝。燒刃華麗絢爛,用鑒賞家的說法,就是「宛如深山裏的櫻花,夜明時的天空」。刃文上經過打磨的鋼粒子閃耀著,是相當圓潤的沸。

再試著揮一揮刀,手感稍顯沈重,但相比它的外形,這點重量已經輕得出乎想象。一方面是刀背上的棒樋雕刻減輕了重量,另一方面毫無疑問是刀工本身的精湛技藝所致。

「這是……粟田口的太刀?」

在本丸的藤四郎們身上常見的特征,在這把太刀身上一一彰顯。濃濃的京都風情與流溢的華貴感讓刀工的派別不言自明——

粟田口的刀工多在朝廷敘任官職,如粟田口國吉便曾擔任左兵衛尉一職,世稱藤原氏左兵衛尉,其家族與朝廷和天皇關系密切,其作品自然也洋溢著深深京都風情,看起來格外優雅高貴,氣品卓出。

聽到她話語的光常點了點頭,看上去終於從名刀帶來的震撼中稍稍回神,帶著興奮指點起來:

「你看它的地金,肌青而澄美,是只有最上品的地金才會出現的顏色。不僅現在的刀裏看不到這種品質,連古刀裏也少見。本來鐮倉刀工所用的地金就是歷代裏最好的,而粟田口所用的地金是當時敬獻給朝廷的地金中最優質的,憑借其寄人身份才能獲取到並加以鍛造,別的流派裏根本見不到。」

「你再看它的刃文。下段雖然是亂刃,但上段的直刃帶著明顯的粟田口特征。用繪畫用語來形容的話,就是用金箔畫出的線和鑲邊線的區別。」

(就是大和繪風格麽。)

德川理一邊聽他科普,一邊在心裏回憶本丸的藤四郎們,不住地點著頭。

這時候,她註意到鄰近處的視線。

看外貌,大概是二十左右的青年。一襲綺羅質地的濃紺色狩衣,袖括是絲光煥然的金緒,及腰的水色長發用丈長利落束起,給人既華貴優雅,又勁健灑落的感覺,令人想起武家時代之初,藤原氏、平氏的年輕公子。

在她專註地凝視著手中太刀的時候,這名青年似乎也正在一旁同樣專註地凝視著她。被她察覺,四目相接之際,青年如昨日的物吉一樣楞了楞,似乎根本沒想過會被人類看到。緊接著,那張清正端麗的臉上倏然浮上一抹薄紅。

「那裏有什麽東西嗎?」

正在滔滔不絕的光常停下話語,好奇地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不過,從他視線的落點以及反應來看,他並沒有看到在那裏的青年。

「是主人手裏那把刀的付喪神哦,光常先生。」

回答他的是一直侍奉在一邊的物吉,語調開朗而充滿熱情,但是,毫無懸念地,沒有被光常聽到。

德川理抽了抽嘴角,選擇性失明:「不,什麽都沒有。」

對感覺不到付喪神存在的人來說,這反倒是個比真話更容易接受的答案。

光常也沒對這個問題多在意,而是很高興地擊了下掌:「我就知道把它帶過來給你是對的,果然問題解決了。」

「果然?」

「不是有那個很有名的故事嗎,鬼丸的。」

聽他這麽一說,德川理也想起來了:「為時政斬鬼的故事?」

相傳鐮倉幕府的第一代執權北條時政平定天下後,每晚都受到小鬼騷擾。請修驗者和陰陽師都沒有用,到底還是病倒了,時政非常苦惱。

某天晚上,時政做了個夢,夢裏一把太刀變成老人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自稱是太刀國綱,並說「我因為被臟的人手握過而無法從生銹的鞘裏拔出,如果北條大人想早點懲辦妖怪的話,請快點讓清凈的人來擦掉我身上的銹吧。」說完又變回太刀。

時政心領神會,第二天就擦凈被稱為國綱的太刀,不裝入刀鞘地靠在一邊。

那時,時政房裏有個火盆的腳用銀做成鬼的樣子,與在他夢裏出現的鬼十分相似。在旁邊立著的國綱突然向火盆倒下,切掉了那個鬼形臺腳的頭。從那以後,騷擾時政的小鬼不再出現了,名為國綱的刀也因此得名鬼丸國綱。

「對,就是那個。」

光常肯定了她的猜測:「雖然這把刀保養得很完好,從外看沒有任何銹蝕痕跡,但都是拔不出來,所以我想他可能是和鬼丸一樣,被什麽不幹凈的東西碰過了。」

「貴府的家老應該也是想到了鬼丸的故事,認為與其拜托陰陽師和修驗者,不如拜托刀劍家。嘛,其實對刀劍來說,真正關鍵的是主人,在意的也只有主人而已。想拔出這把刀的話,沒有誰比你更適合,我是這麽想的,果然也沒有猜錯。」

(你以為他是白雪公主還是睡美人,非要王子才能吻醒?)

德川理抽了抽嘴角,再一次感覺到了缺乏邏輯的這個世界對她滿滿的惡意。

作者有話要說: 7/25 修正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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