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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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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臉在陽光下閃光,“我男人能幹得很,屋裏哪樣都是他做的,板凳,帽子,笆簍……哪樣都是!”

驕傲難以掩飾。

後詫異道:“過來坐撒!莫講理!”

周語抖著頜,幹巴巴擠出一聲:“好。”

聲音不大,編竹篾的男人手一抖,轉身看過來。

兩人遙向凝視,天地無色,一眼萬年,隔了陰陽兩界。

男人那雙幹涸的眼睛,重新煥發出光彩,並在霎那永垂不朽。

她努力回想著,通常故人久別重逢,要說些什麽。

你好嗎,我很好,你呢,我也是。諸如此類。

但她於心不忍。

她不能為了墨守陳規而問這樣顯而易見且殘忍的事情。

重逢於此情此景,強弩之末,畢竟是刺心的。

多少年了,往事細數,黃歷都要翻上好一陣。

村婦在旁叫媽:“我的媽,流這麽多血!我的媽,劃這麽大條口!”她跳起來,沖進屋裏,“全兒老漢,你莫動,我去拿布條來!”

惶惶進去了。

陽光潔凈的午後,知了在田間。

時間慢下來。

周語心裏翻著巨浪,指著他:“你怎麽……你……”

男人變化大,面目滄悴,她幾乎認不出。

曾經的那雙漂亮深邃的大雙眼皮,似儲著一個春季的毛毛細雨,明凈的,溫柔的,已不覆存在。統統流逝在無情歷史的洪流裏。茍存著性命。

他低著頭,仍是不愛言語。半晌後,下巴點一下村婦放在綠蔭下的板凳,言簡意賅。

“坐。”

周語抖了半晌,找不到話。

村婦捧著棉花粗布奔出來,蹲地上替丈夫止血。

周語坐在邊上,不去看他們。

盡管不看他們,也咋出些前朝舊人的委屈感。

斂目方寸地,回頭萬重山。

頭頂是一片滕蔓植物,碧嫩碧嫩的葉子,知了呱噪,沒完沒了。

忽聞男人對村婦說:“你摘幾串葡萄,給客人吃。”

村婦臉上橫肉一擠:“葡萄還沒熟,澀口!摘了可惜了!”

男人說:“去摘!”

村婦不便違抗,嘀咕著,進屋拿剪子去。

周語這才註意到頭頂嫩綠的葉縫裏,藏著一串串葡萄,還未熟透,半青半紫的,看著已經喜人。

村婦踩在凳子上剪葡萄,男人在底下不住的叮囑:“多摘點……再摘幾串。”

村婦抱怨都攤在臉上,將滿滿一盆葡萄往周語腳邊一撂,嘴裏罵一句,“男人都他媽一個賤樣!”

恨恨的進屋了。

小夫妻因自己鬧口角,周語尷尬,找話說:“紫葡萄啊?”

男人嗯一聲:“從老屋移植過來的。”摸著面前一條嫩藤,青筋賁張的粗手,極盡所能的溫柔。

像拂著僅存的一點生氣。

當年的葡萄並沒隨著人老去。相反,它以一種欣欣向榮的姿態,長出鋪天蓋日的架勢。

當它還是一根綠藤時,周語便對著它垂涎三尺。

什麽時候能吃呀,明天就能吃就好啦。

那時顧來說,明年就能吃了。

多年過去,它枝繁葉茂,遍布滿個庭院,已亭亭如蓋。

見她不動,男人催促:“你吃。”

周語這才伸手,拈了一顆。

葡萄未熟,比心上的血還澀口。但好歹是等到了。

她不去看他的人,不去看雙形如枯槁的眼睛。

眼睛沒去處,吃了幾顆便不吃了。

摸出煙來。手抖得厲害,點了幾次,點不著。

男人說:“女人不要抽煙吧。”

周語難得這麽聽話,啊一聲,又哦一聲。她將煙收回包就好的,她卻一把丟旁邊垃圾桶裏,仿佛不這樣就不夠鄭重。

百無聊賴的看著兩層小樓,周語笑著問:“你設計的?”

“嗯。”

嘖嘖兩聲,“這塊風水寶地,還真讓你蓋了房子,”說著玩笑話,“也算是夢想成真了。”

村婦勤快,拿著大掃帚唰唰掃院壩。

男人問:“來雀兒溝有事嗎?”

周語盯著村婦粗壯的背影,嘴裏“啊”一聲,說得輕巧:“跟團來的,沒什麽事。想著反正都到了,進來看看。”

男人說:“哦。”

大門口爬出一個周歲模樣的小孩,扶著門框蹣跚學步。長得不算好看,臉型像母親。

值得慶幸的是,遺傳了一雙漂亮的眼睛,大雙眼皮,深邃清澈。

周語指著:“你小孩?”

男人嗯一聲,慈愛的展臂:“到爸爸這兒來。”

周語將孩子抱在懷裏,逗弄,問:“男孩女孩?”

“男孩。”

周語將孩子放進他懷裏,說:“恭喜。”

他沒出聲。

周語在身上摸索一通,說:“不知道你有孩子,也沒帶見面禮。”

男人說:“我替你送過了。”

周語這才發現,孩子滿是汙垢的小脖子上,用線穿著一個暗紅色的珠子。

小葉紫檀,滿星老料,這樣的極品並不多見。

久坐無意,周語看表,說:“我走了,晚了趕不上船。”

男人收拾著地上的竹篾,聞聲,顛一下。過了許久才低聲應:“嗯。”

村婦從屋裏出來,周語拿出錢遞給她:“謝謝你們的款待,這些,給孩子買些吃穿用品。”

村婦又驚又喜,幾番推攘,收下了。親熱的留客:“吃了晚飯再走吧!我煮了紅薯稀飯!待會兒炒盤臘肉!”

周語:“不用了,我是素食主義,回鎮上去吃。”

素不素食村婦並不懂,見留不住她,也就作罷,心直口快的:“那就不送了,你看我這一個人,老的小的都得照顧。”

周語表示理解,說你忙去。

村婦賢惠,將滿地亂爬的兒子夾在腋下,並手腳麻利的收拾院落。

周語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她想著,還是說些祝福的話,或是離別的贈言。

但她脫口而出一聲:“騙子!”

他擡頭。

“你他媽不是說等著我,你他媽不是說娶嫁是一輩子的事嗎?”她雙目赤紅,眼波晃動,嚼著絕望,憤憤的低喊:“你他媽就是一混賬!”

他嘴一張一合,萬語千言,最後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她艱難的呼吸,下一刻又輕輕的喊他的名字:“顧來。”

仿佛要將過去十年來的深情濃愛,都呼喚回來。

“嗯?”

“……只要你一句話,我就留在這兒。”語氣輕飄飄沒分量,但誰知道,她已是將人生最後一次離經叛道的欲,和奮不顧身的愛,都壓在這句話上。

他癡癡將她看著。

往後多少次,她回想起那個時候,兩人仿佛對視了天荒地老,又好像只過了一秒。

一秒後,他別開眼睛,低低說一句:“快回去吧,晚了真趕不上船了。”

嗓音甕聲甕氣,和初識毫無二致,吹動鼓膜,像穿過峽谷又折回來的風。

“顧來……”她幾乎哽咽。

顧來始終低著頭,不再看她。

初相見,他敏感羞澀。在她惡意的戲弄下手足無措,這個魁梧高大的男人,只曉得躲著她的眼睛說:“你手別抓我那兒。”

後來九曲水庫裏的相知,他不善言辭,一無所有。他只是默默的,變著方兒對她好。

星夜下,剛柔並濟的親吻,無不令她怦然心動。

再後來,她離開。他癡心一片,義無反顧的追來。不離不棄的等待。長江邊上的相吻,他落下一滴淚。寂寞無邊,他默守在她必經之路上。

而今,毅然決然的松手。

之於他的選擇,周語張嘴半晌,抖不出一句再見來。

她將愛恨從頭到腳數上一遍。出於私心,她絕不會告訴那個村婦,你男人是那麽的頂天立地,令人折服。

她也不會告訴他,他當年那滴眼淚,並沒有掉到地上消失,而是燙進她心裏。

周語走後,村婦難掩狂喜,對丈夫說:“你猜剛才那女人給了咱小全多少錢?”

男人望著一處,呆滯不動,並沒去猜。

“3000!”村婦抓著男人搖:“是3000塊吶!錯不了的,我足足數了五遍!她說給咱們小全買衣服,買什麽衣服需要那麽多錢吶!”

“……”

“能抵你每日每日幹兩個月活啦!說到錢我就來氣,”憤憤推他一把,“外面誰不在傳,說你得了賠償款發了財,錢呢?錢呢?自打我進你顧家門,半個響子兒沒見著!我冤不冤啊我!”

村婦包裏揣著錢,心裏高興,轉念又感慨:“非親非故的,一杯薄荷茶幾串半生不熟的葡萄,那女人就舍得花大價錢!我看她不是錢多沒處花,就是這兒有問題!”她忘形,指著腦門。

男人仍是沈默。

他話本就少,村婦也不在意,只是讚他:“老公還是你機靈,看出她喜歡吃葡萄!”

男人眼裏汩汩流下淚,村婦並未註意,沈浸在意外之財中。喜滋滋的:“走,回屋吃飯!今天吃炒臘肉!”

村婦一身蠻力,將椅子上,只剩半截的男人,輕而易舉的抱進屋。

斜暉冗長,暮霭沈沈,水庫粼粼點金,遠山裊裊籠煙。

周語捂著嘴,整座莽莽大山不夠她狂奔。

視野模糊不堪。

腳下不停,她在田坎上飛馳,終於不慎摔進水塘,弄了滿身汙泥。

她掌下摸到個物什,拿出一看,是半截藕。

先是一怔,四處環顧,果然看到不遠處那顆歪脖柳樹。

綠意盎然,柳條招展。

直到此時,借著黃歷往往,周語才深刻的意識到,當年他在這顆柳樹下,替她戴上鉆戒時,有多麽的慎重其事。

盡管他口拙,但他的感情,和他的吻一樣昭彰和精彩。

荷塘碧葉接連天,不遠農舍炊煙白。

周語坐在稀泥裏,仰天悲鳴。

CTG

☆、尾聲

天氣悶熱。

森森古剎內,樹木並未隨人老去。

大雄寶殿裏青煙徐徐,打坐的老和尚微胖,依稀得見當年慈眉善目的模樣。

遙想當年,她信手搖簽,胖和尚解簽。大意是,她有災有難有貴人。

佛法無邊,哪一樣不靈驗。

而真心嘆服,心存敬畏者,必是前塵舊夢,一生浮沈。

祭拜,上香,許願,抽簽,女人一派虔誠。

之後她跪在胖和尚身後,斂目,聽和尚誦經。

剛好又是《心經》。歷史回輪驚人的相似。

當年的心經,她聽到一半,睡著了。

一夢過去了,一生過去了。

這會兒聽到後半段。

和尚念: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時光重合,仿佛一切並沒發生。

所有的情情義義,恩恩怨怨,卿卿我我,都是黃粱一夢。

她只是在和尚念誦時不小心打了個瞌睡,一夢醒來,一部心經還沒念完。

而寺外,雞冠刺桐參天,清風搖下一地紅。

男人穿黑背心,靠在摩托上等她。

《田間歡》

全篇完結於重慶新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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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下月開的新文

先收藏唄:

《套馬的漢子》……給個定心丸,男女主最後在一起。

作者年紀大了,越來越重口味,志同道合者 ,加個作者收藏。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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