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回到薔薇花兒童福利院沒多久，黃小乙就回來了。如果不是因為下雪，他還會回來得更早一些。

J市主要路段的路面都有專業清潔人員駕駛著專業的車輛去融化、清掃積雪，年齡大的清潔工人們大多是在小街小巷清掃。黃小乙這位不符合招工要求的“臨時工”，則是被派到了人跡罕至的J市北區。

“北區？！不會是第五研究所那邊吧？”正在吃早飯的夏至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皺著眉頭說道，“那邊不是已經荒蕪了嗎？樹葉子都蓋了一層又一層了，再加上下雪，很難清掃啊！”

黃小乙打著手勢讓夏至冷靜下來，用手語“說”：“放心，沒有到那麽遠的地方，我只是在打掃研究所南邊的小區。那裏人很少，所以垃圾也很少，我不累。還有那裏的車也很少，所以我很安全，你真的不要為我擔心。”

夏至雖然沒有戴隱形VR眼鏡，但她看著黃小乙那靈活的雙手，忍不住眼眶都紅了：“你的手肯定又凍裂了。”

她拿出藥膏，心疼地為黃小乙細細塗抹，還把黃小乙的工裝手套翻過來，剪掉裏面那些瑣碎的線頭，又用藥膏把容易磨手的地方抹了一遍。

“小乙哥哥，”夏至吹了吹黃小乙的手，“我在游戲裏認識好幾個大神哦，我又這麽聰明，很快也會變成大神的，陶瑤瑤也進游戲了，她會做裝備和武器去賣，然後我們就會有錢啦！”

黃小乙習慣性地想要摸摸夏至的腦袋，可是自己的手上又被她抹了藥膏，只好作罷。雖然他不會說話，可是那雙漆黑的眼睛深深地望著夏至，就好像有千言萬語要傳達。夏至看著這樣的黃小乙，感覺他長得一點都不比游戲裏那些人物差，這樣漆黑的頭發，明亮的雙眼，絕對不是區區整容卡就能捏造出來的。

夏至和黃小乙從小一起長大，從來都是心裏想什麽說什麽，除了上次發生的被“搶劫”的事情，她幾乎沒有什麽瞞著他。夏至以前也常常誇黃小乙好看，說他是全天下長得最好看的男生。雖然這個觀點在她上了高中、見到李子瑕之後有所動搖，但她依舊覺得黃小乙不比李子瑕差。

每一次，黃小乙聽了之後都會溫柔地笑一笑，然後摸摸夏至的頭發，用手語說“你也是，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女孩”。可是這一次，在夏至說出“小乙哥哥你真好看”之後，黃小乙居然怔了一怔，然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也慢慢紅了起來。夏至疑惑地睜大眼睛，沒等她發問，黃小乙耳朵一動，忽然站了起來，急切而又小心地沖進了裏屋。

夏至瞳孔一縮，手忙腳亂地跟了進去，連藥膏被打翻都沒有註意到。

嶄新的醫用病床擺放在窗邊，與這陳舊的房間格格不入。病床上那位滿是皺紋的老院長，正吃力地睜著雙眼，渾濁的眼球輕輕地轉動著，看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間，幹裂的嘴唇一張一翕，發出模糊不清的氣聲：

“小甲……小乙……小花……”

“院長奶奶！”

夏至跟著黃小乙沖進房間，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形，病床上的老院長已經醒了，正顫抖著雙手，仿佛想從空氣中抓住什麽。夏至一個箭步過去抓住院長的手，在她的耳邊說：

“院長奶奶，您別著急，我們先把床給您搖起來。”

那邊，黃小乙已經去搖床了。隨著吱嘎吱嘎的聲音，老院長慢慢坐了起來，黯淡的雙眼茫然地看著夏至，夏至再也忍不住，撲進老院長懷裏，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院長奶奶……”

“乖，乖……”老院長那雙斑點遍布的雙手顫巍巍地撫到夏至的頭發上，蒼老的聲音緩慢地傳進夏至的耳朵，仿佛是隔了幾個世紀，“你是……新來的孩子嗎……”

夏至渾身一僵，頓時心如刀割。她輕輕地離開老院長的懷抱，抹了一把眼淚，像以前一樣強顏歡笑道：“院長奶奶，我是小花啊。”

“夏至”是老院長給夏至取的大名，“小花”則是她的乳名。可是，這個曾經每天都被掛在嘴邊的小姑娘，如今卻讓老院長陷入茫然，她看著夏至的目光無辜而又畏縮，好像害怕夏至責怪她的健忘。

“小花，小花……”老院長呢喃著，似乎在思考，片刻後忽然露出了焦急的神色，沖著夏至急道，“小花，快去！快去看看你小乙哥哥！小甲，小乙，我的孩子啊……”

看著老院長握起拳頭，痛苦地捶打自己的心口，黃小乙緊緊地抿起嘴巴，努力穩住自己的雙手，端著一杯水遞到老院長嘴邊，水杯裏插著一根吸管。

老院長喝了幾口水，情緒好像穩定了一點，又好像把黃小乙認成了來領養小孩的人，握著他的手，滿臉熱忱地緩緩說著：“我跟您說，這兩個孩子，都是萬裏挑一的好……小甲這孩子畫畫可傳神了，以後一定是個大畫家……還有小乙，小乙那個嗓子啊，就跟那百靈鳥似的，從小就會唱歌，這兄弟倆以後肯定有出息……更出奇的是什麽呀，您看他倆，長得是不是很像您呀？這真是緣分……都是懂事的乖孩子，您可千萬好好培養他們……”

黃小乙的喉結無聲地滑動，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砸在老院長的手上，碎成好幾瓣。

“哎？你怎麽哭了？出什麽事了……”老院長低頭看看手背上的水珠，又擡頭看看黃小乙的臉，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黃小乙趕緊搖頭，張開嘴巴，卻只能發出沙啞的“啊”聲，著急地扭頭看夏至，夏至連忙抹了一把眼淚，對老院長說：“沒有沒有！他沒哭，是……是下雨了！”

“原來是下雨了啊……”老院長放心地嘆了一口氣，卻又接著緊張起來：“小花，小花呢？我家小花可不能感冒了啊！不行，我得去找找小花……”

夏至和黃小乙一邊阻止和安慰著老院長，一邊淚眼滂沱。然而頭發花白、雙眼昏花的老院長就算看清了他們的眼淚，卻不會理解他們為什麽哭泣。

曾經最最疼愛的孩子，現在都成了她眼中的陌生人。

她在漫長的疾病中忘記了許多過去的時光，可是，即使思維混沌、言語混亂，即使不認識長大了的夏至和黃小乙，老院長依然掛念著記憶中那三個可憐的孩子，而黃小甲與黃小乙的遭遇，也早就成了她的心病，日日啃噬著她為數不多的精力。

因為疾病的折磨，老院長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時間也一次比一次短。這一次，算是許多天以來最好的情況。夏至陪著老院長天南海北地說話，黃小乙去熱了粥，又熬了中藥，趁老院長醒著，讓她吃了下去。

以前黃小乙和夏至餵她，即使再小心，總會有藥液順著她的嘴角流出來，所以這一次，是這麽久以來她吃得最完整的一餐，同時也是吃藥最多的一次。吃完中藥，老院長便再次陷入了昏睡。

夏至的眼睛本來就沒休息好，這下又紅又腫，活像一只兔子。黃小乙沈默地看著她，然後張開雙臂，溫柔地把夏至擁進懷中，右手輕輕地覆在她的腦後，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安慰著讓他心疼的姑娘。

“小乙哥哥，多虧了你，”夏至抱住黃小乙的腰，低聲說，“多虧你每天給院長奶奶餵飯餵藥，她才會醒過來……”

雖然黃小乙聽不見聲音，但夏至趴在他胸口說話的震動感卻是能感覺到的。他松開懷抱，低頭疑惑地看著夏至，夏至笑了笑，說：“小乙哥哥，我很高興，多虧有你在。”

黃小乙被夏至的笑容感染，英俊的臉上終於又露出笑容，然後用手語“說”：“也多虧有你在，這次的藥起作用了。”

夏至點點頭，說：“那小乙哥哥，我回宿舍玩游戲了啊。”

黃小乙習慣性地想要點頭，卻又停住，然後打了幾個手勢，大意是說，夏至白天的時候可以在他的房間進游戲，因為小孤兒們都怕他，就算是二丫，也從來不敢進入他的房間。他現在早晨和晚上都要出去掃大街，擔心自己不在的時候，二丫她們會欺負夏至。

“誒？這個主意不錯，”夏至舉舉小拳頭，紅紅的眼睛裏終於又有了神采，“那我這就回去拿隱形眼鏡。”

黃小乙目送夏至離開，她今天披了一件暗紅色的舊外套，在白色的院子裏奔跑的樣子，就像是一只南飛的鴻雁。那原本沈重的、不符合她年齡的紅色，在此刻卻像是一剪寒梅，裝點著這個銀光素裹的世界，也像是一團暖融融的火，溫暖著他無限寂靜的心靈。

下午三四點鐘，黃小乙又要出門去工作了。他剛剛走到門口，又折回到自己的床邊，看著夏至那安寧的“睡顏”。他知道她正在另一個世界裏奔波著，做任務，殺怪物，甚至與玩家戰鬥，可是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真的有來生……”

黃小乙這樣假設著，低低地嘆了一口氣。他小心翼翼地彎下腰，閉上眼睛，在夏至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地落下一個吻，就像一只黑色的蝴蝶，撲著薄如透明的翅膀，顫巍巍地路過一朵小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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