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色的死亡在莫府中來說只是一個小插曲，並沒有得到莫老爺一分的註意力。甚至沒有給莫子衿重新派遣一個奴婢伺候起居的想法。幸好，在無人知道的角落裏，多了一雙友好的援手。

衿園內，莫子衿雙臂用著力氣，緩緩將身體移動到雕花木床上。由於沒有了奴婢的伺候，他這些日常行為都變的尤為麻煩。每當到了深夜需要洗漱的時候，他都只能用一雙淡漠的黑眸，註視那道黑色的影子瞬間出現，而後在瞬間消失。

“莫少爺，水已經打來了。”林瑜寒如前幾日的做法一樣，端著一盆水推開了房門，隨著搖晃的水花，有些粗糙的大手將毛巾遞進了床上的莫子衿手中，同時退後一步，擡手揮出一道氣勁，將窗戶關緊。

莫子衿將臉擦幹後，看了一眼燭光前身材高大，一頭黑發僅用一根絲帶系在身後的男人，淡淡地道：“林瑜寒，你大可以不必如此。”話落，他擡手指了指對面的書架，“那上面有一本惠老所作的醫書，那裏面就有你需要的藥方。”

林瑜寒聞言並沒有動，眼神掃過莫子衿所說的那一排書架，而後沈思了半晌，道：“莫少爺，明人不說暗話，你曾經救我一命，今日又如此大方的將藥方告訴我，難道真的不曾想過讓我……知恩圖報？”他這一番話說的直接，沒有任何隱藏的意思在內。與其說他在詢問，不如說只是想要個回答而已。

莫子衿笑了笑，不動聲色的用眼角掃了一眼林瑜寒棱角分明的輪廊，當瞧見他下顎那道痕跡明顯的刮痕時，他放在腿上的手指點了幾點，過了片刻才開口道：“我確實救了你一命，可卻救的不夠徹底。”說著，他的目光停在搖曳的燭光上，“我知你不在乎外貌。可當年那一命，我確實未曾想過讓你來回報。”

當年他還沒有被當做煞星關起來的時候，他曾在莫府的後院裏救了一個小廝，這個男人被他爹打的奄奄一息，只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後來，他爹查明這名小廝真的沒有罪之後，莫子衿便將林瑜寒要了去當他的小廝，直到林瑜寒忽然消失。

“莫少爺，不若我帶你離開莫府吧，就算我對你的回報！”林瑜寒忽然說道，說完之後他自己也一驚，待見到對方那雙平靜的眸子，他才咳了一聲掩飾尷尬，“當年我做莫少爺你的小廝的時候，你的處境也沒這般艱難。若我明日真的一別……”或許是想到當年的不告而別，他想說的話就感覺說不出口了。

莫子衿雖然名義上是主，但是在兩人相處的幾年裏，林瑜寒沒有感覺到半分被壓迫的感覺。莫子衿為人善良溫和，從來不會主動挑釁。在加上他不良於行，還有那溫文爾雅的外表，莫名的就給人一種柔弱感。

他再次回到莫子衿身邊的幾天裏，他將他的處境看的明明白白。表面上不被重視，暗地裏還被那小少爺挑釁。林瑜寒看在眼裏，只覺得莫子衿如果繼續在這裏生存下去，那是分分鐘會被欺負的節奏！

“別考慮了，我帶你去嶺南山上，相信我師父不會介意多一個人陪伴！”話一落，他唯恐莫子衿不答應，馬上開始幫他收拾他的衣服，不大一會，就見莫子衿的身邊滿是他的衣衫攤在那裏只等著打包了。

莫子衿一楞，也不阻止他的動作，微涼的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在林瑜寒靠近他的時候，伸出手握住了他的胳膊，“瑜寒，我會走，但不是現在。”這一次他沒有連名帶姓的喊他，無意中讓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一點。

他確實沒有讓林瑜寒報恩的想法，但是此一時彼一時，如果他還想繼續活下去，或許離開莫府是最好的選擇，只不過在離開之前，他作為人子，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做。

也算是報答了莫老爺這些年的養育之恩？

“瑜寒，我且問你，你過來的路上，當真看見有流民往錦城而去？”

林瑜寒正在思索怎麽勸他立刻離開莫府，忽然聽見他有此一問，不由地挑了挑眉宇，“自然，否則我也不會來問你，可有治療這些流民傷勢的辦法。”

林瑜寒有個女師父，常年住在嶺南山上，助人為樂，一心為善。

這些流民由於洪水襲擊的關系，家園被毀，一路奔波的同時又是病又是餓的。正因為如此，這些流民走過的地方，可惜說是連樹皮都被啃的幹凈。時間一久，各種病開始顯露，令他的師父也束手無措。

再加上根本沒有大夫願意為流民看病，更何況流民也沒有錢看病，所以林瑜寒才會忽然想起這個會醫術，曾經救過他的莫子衿。

“那麽，明日你可願替我去河提處看一眼？”莫子衿輕聲地道，由於滿腹心事的關系，他的聲音顯得很低沈，就連那雙黑的眼睛都透著一絲恍惚。

昨日他做了一個夢，夢裏有一個絕美的女人出現，她說她就是淩婉婉，她就是陪伴了他十幾個歲月的桃花妖。她一身米分色的羅裙站在他的面前，當他與她的眸子相對時，只見她的眼底滿是溫柔淺眷，那般動人的眼神，無端的令他呼吸一窒，整個人都莫名的緊張了起來。

這是兩個人第一次真正的相見，不是隱隱約約的輪廊，也不再是縹緲的幻影，而是真切的出現在他的面前，只要一伸手，他就可以摸到她的眸子。

“子衿，子衿，你的名字起的可真好聽。”她低低的沈吟道，唇角微揚的模樣，放松且愜意。而後，她踮起雙腳，手指撫摸過他微微蹙起的眉頭，將那斂著的波瀾一一撫平了，這才抓著他的手掌，放在臉頰邊蹭了蹭，道：“你知道麽，在這十幾年的歲月裏，我最想要的就是擁有一具身體，哪怕一天也好，一刻也罷，我只想要真切的摸摸你，也讓你真實的抱抱我。我想要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我在關心你。”

她的語氣淡淡地，就連語調都極輕，好像稍微用一點力就會嚇壞了眼前的男人一樣，那般珍惜的樣子，還有那般暧昧的語調，這一切都讓莫子衿心中一緊。下一刻，他的手，毫無所覺的輕撫上淩婉婉的臉，那雙黑色的眸子迷離而幽深起來。

莫子衿心裏的感覺很覆雜，他對於淩婉婉既熟悉又陌生，又想接近又害怕靠近。

他怕他一但靠近了，哪一天忽然醒來，就會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夢境而已。

到那時，他依然只是那個無人關心，無人在乎的莫子衿。

淩婉婉不知道莫子衿在想什麽，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並不多，雖然想要繼續享受難得的溫情，還是忍著舍不得，打斷了溫馨的氣氛，“子衿，我今日與你夢中相會，是想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情！”說道重要兩個字的時候，仿佛害怕他不相信似的，特別加重了語調。

莫子衿聞言，眼中快速掠過一抹深思，沈聲道：“你說，我聽著。”他就知道此時她的出現不一般，如果真的如她說所的，這些年來最想要一具身體，那麽。她過去為何不用夢中相會的法術來相見呢？

如此一來就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夢中相會的這個辦法，淩婉婉過去沒有辦法實施。

淩婉婉不知道這片刻之間，莫子衿就已經在腦海裏快速轉了一個圈，因此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語言，這才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急切道：“子衿，前些日子蝶妖告訴我，或許就是過幾天，這裏將會有一場洪災！而我不希望你出事，所以你最好早些離開這裏。”

作為人類的淩婉婉或許無法與蝴蝶溝通，但是作為妖精的淩婉婉卻是可以的。

所以當一直與她友好的蝶妖告訴她這個事情的時候，淩婉婉第一時間就做了決定。

只不過，為了確認這個消息，也為了不疏忽大意，淩婉婉毅然決定冒著損傷修為的風險，透支了妖力離開了莫府，遠遠的飄在天空上，看見了流民向錦城奔跑的身影，更看見了某些被洪水襲擊過的村莊。

莫府所在的城鎮名為沿水鎮，顧名思義，此城鎮是沿著水岸建立而成。而沿水鎮距離錦城少說還有十天半個月的距離，此時想要去錦城躲避已經來不及。

沿水鎮既然是沿水而建，自然也是知道防水災的，而管理沿水鎮的官員就是莫老爺。此前他其實就聽過有人說過洪水一事，所以他才會去河提查看了一段時間。

只不過，這些日子看來，除了水位上漲並沒有其他變故，所以莫老爺雖然留了個戒心，並沒有多做什麽其他措施。

淩婉婉不知道莫老爺有沒有做措施，她也沒心情知道。當她確認消息確實屬實的時候，第一件事情就是考慮怎麽將消息告知莫子衿。

她現在的修為本就是無法化成人身的，在加上這次強行使用法力，更是讓她的修為倒退，連勉強如上次一樣化出幻影都做不到了。

可是……為了莫子衿的安全，她無法坐視不管。

入夢術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法術，只不過這個法術有個限制條件，那就是必須做夢的那個人夢裏有她！

所以，在莫子衿不知道淩婉婉的存在之前，她根本沒有辦法使用這個法術與他見面。

淩婉婉日也等啊夜也盼啊，就在她等不及他夢到他，想要做點什麽提示他的時候，莫子衿終於夢到她了！

“淩姑娘，雖然我相信你的話，可是……我要如何向其他人解釋？”莫子衿被她說的話嚇了一跳，畢竟這件事情太重大。雖然相信她說的蝶妖一事，可是難道要他告訴他爹，有妖怪說沿水鎮要有洪災了不成？！

估計他爹會直接把他暴打一頓也說不定。

淩婉婉聞言幾乎是瞬間勃然變色，轉而一想，自己現在是妖怪，對方是人類，若只有這個理由，不相信是自然的。

其實她在發現莫子衿有危險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其他人的安危。

或許是妖性本就涼薄吧。幾百年的歲月裏，淩婉婉作為人類的善良幾乎消失殆盡了。而莫子衿作為人類，他會第一時間想到同類的安危，是自然的。

“子衿，大雨已經下了半月有餘，若是一直大雨不斷，水位不退，即使是洪水不來，也會有水患發生！”淩婉婉雖然心底對於其他人的安危不以為意，可是顧忌著莫子衿，她只能好言道：“子衿，我知你關心其他人的安全，可是你得首先照顧好你的安全！”說著，她看了一眼他的雙腿，這一眼，才讓莫子衿註意到，原來他在夢中竟是可以站立起來的！

莫子衿移動了一下雙腿，感受著站立的感覺，眼裏竟然有些濕潤，而後他仰起頭，掩飾了眼底的情緒，片刻後才嘆了一口氣，沈著聲道：“淩姑娘，我有自知之明……”說道這裏，他的聲調一轉，“只不過，淩姑娘未必把我想的太善良了。”

一直以來，莫子衿都被他爹當做煞星躲避，若是他這一次幫他避免了這次災害，也不知他爹還會不會躲避他似鬼怪？！想及此，他的眸色沈了下來。

淩婉婉觀他面上的神色，就知道莫子衿心底還是有個疙瘩需要解開。她沒有開口點明，而是一只手輕輕掰開了他抱緊的手掌，而後揚起小臉，沖著莫子衿眨了眨眼睛，輕軟的語調裏透著一絲淩厲道：“子衿，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莫子衿低頭，問道：“什麽話？”

淩婉婉沒有馬上開口，而是仔細觀察了他的神色片刻，直到莫子衿再次用眼神示意她的時候，她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輕啟朱唇道：“這前一句，人若敬我一尺，我便敬人一丈……”停頓了一下，她將腳尖重重點碾了地面幾下之後才語帶冷然繼續道：“人若踩我一腳，我便把人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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