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最終的結局。

江帆小時候相信，爺爺說的就是結局，是勇者獲勝了，打敗了魔王，不然怎麽會有這個世界；但是魔王真的被殺死了嗎？

江帆一邊在走廊上走著，一邊聽到會場傳來瑪歐的說話聲。他的聲音通過音箱外放，又被厚厚的墻壁阻隔，傳到江帆這裏的時候，就好像站在魚缸外，對魚缸裏的小魚說話一樣。

魚缸裏的小魚，也透過裂縫看著他。

手機震了一下，江帆拿出來一看，是徐蓓蓓發了消息問他在哪兒。

——自己才出來幾分鐘，有什麽好問的。江帆直接把手機放回口袋。

繼續往前走了一段之後，會場的聲音越來越遠。江帆並沒有特別想去哪裏，只是隨便出來轉轉。他走到了走廊另一邊的逃生梯口，有些意外，這裏居然沒有消防員，大概是不需要部署。

再過半來個小時，見面會就要結束了吧。江帆在走廊盡頭的窗口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準備回去會場。

他聞到了一股焦糊味，很淡，似有若無，好像是動物的毛發被燒焦的味道。想到最近的意外失火事件，江帆立刻警覺了起來。然而煙霧報警器並沒有響動，大概是自己多心。

轉頭的瞬間，他的餘光瞟到逃生梯入口的墻面上，有什麽東西飛快地閃過去了。

江帆下意識地追著跑進逃生梯，然而並沒有聽到除他之外的腳步聲，也不知道那個閃過的東西是往上還是往下去了。江帆花了一秒，用本能做出了判斷：往上走。

才走出幾步，樓道裏的聲控燈就被他的腳步聲點亮了。江帆趕緊放輕腳步，幾乎是踮著腳尖跑上樓去。

小跑了一層樓之後，毛發燒焦的焦臭味開始加重了，他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然後是他的本能做出的另一個判斷：不要驚動別人，包括消防員。

踮著腳摸黑爬了兩樓，江帆看到那層樓的樓道出口有人影閃動。他藏在消防門背後的陰影裏，悄悄朝外張望。

看不見具體是誰，只能看到地面上的倒影，似乎不止一個人。

江帆朝出口挪了一步，離外面更近了一點，能看到地上大半團影子了。

最長的那個影子，似乎不是人形。

不知道更接近什麽形狀，能確定的只有大概是腦袋的部位，兩旁掛著兩片樹葉似的陰影，似乎是耳朵；大概是脖子的部位，是一個粗短的梯形，然後直接過渡成了軀幹……大概是軀幹的部位，靠近地面的末端有一個尾巴似的東西在緩慢地搖晃。

哦，大概就是尾巴。江帆忍不住又往前挪了一步。

重疊在一起的影子的那一頭，站著三個人，好像是個子不高的男孩子。江帆看到他們的手中共同握著什麽東西，跳躍著橙紅色的火光。

三人的背影和側影都有些眼熟，但是江帆想不起來曾經在哪兒見過。

地面上的陰影突然發生了變化，兩片樹葉似的耳朵似乎動了動。三人中的一人立刻轉過頭，準確地望向已經探出大半個身體的江帆。

“你是誰？”那個少年脫口而出，然後立刻被身邊的兩人拉下：“不管是誰，他看到了。”

江帆確實看到了，他們手中並不是什麽常見的引燃物，而是一團燃燒的光球。兩人各自用一只手握住那個光球，另一人稍微退開幾步，並沒有伸出手。

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火焰被收容在透明的球體裏，火舌隔著屏障，一跳一跳的，好像在做鬼臉微笑。

江帆感覺自己似乎知道了最近失火事件的真相——但這不是什麽好事，不少龍套都死於知道太多。

三人中的另一人朝江帆使勁一揮手，一股強烈的焦臭味夾雜著熱浪朝他撲卷而來。江帆趕緊朝旁邊一滾——大概是避過了，但是後腦勺也結結實實地撞到了墻壁，一時有點眼冒金星。

江帆捂著腦袋，勉強扶墻站起，看到剛才自己站著的地方，墻面和地磚都深深地凹陷下去；裂開的地面下露出黑粗的鋼筋。

對面三人腳下的影子又發生了變化。

這麽近的距離下，已經能夠很清晰地辨認出三人影子的形狀：甩著尾巴的四足獸，鼓起翅膀的飛禽，還有線條流暢的魚型生物。

量詞大概分別是一頭，一只，一尾。

江帆沒來得及看第二眼，三人已經閃現到他面前，手中的光球灼烈得像太陽。

“這次要出現傷亡了。”中間的一人說。

“反正不是自家的歌迷會。”右邊的人說。

左邊的人沒有開口，他離光球也最遠，腳下的影子像踩了一尾魚。其餘兩人的瞳孔中映出火焰的顏色，光球燃燒得好像炸裂開來。

江帆後背貼緊了墻壁，然而前方唯一的通道被三人堵住。他不是沒有自信贏過三個還沒他高的孩子——他只是不確定，他們到底是不是人類的孩子。

“快點，這火烤得我快受不了了。”一直沒有開口的第三人皺著眉頭說道。

另外兩人對視一眼，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光球。江帆看準這個空隙，推開最前面的兩人，閃身從他們中間竄出。雙腿像機動杠桿似的飛快地交替前進，江帆感覺自己傾斜成了一支梭子，全部的註意力都灌註到了能夠奔逃的前方。

然而才跑出幾步他就再也邁不開腳了，雙腿好像被漿糊粘在地上，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沒法把腳擡起半分。

一股熱浪從身後騰起，江帆回過頭，看到那個光球的屏障上映出了自己的臉。濃烈的焦臭味直沖鼻腔，大概是自己的頭發燒著了。

可能是人生最後的半秒鐘，江帆的大腦一片空白，連走馬燈都滾不出來。

然後，一道水幕從天而降，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豪雨。眼前的光球瞬間被澆滅，半秒前還貼著自己的熱浪像透明膠似的被撕掉，只剩下一身油汗——眨眼間，連汗都被沖掉了。

江帆從頭到尾都被淋透了，腳下卻是一輕，粘著自己的漿糊好像不見了。

“你們不是答應我不幹這種事了嗎？”

他聽到一個女聲從逃生梯的方向傳來，擡頭看去，一個穿著防護服的消防員站在那裏，手裏握著一個半空的礦泉水瓶。

“你們的主人已經去世了，就算全世界都燒起來，他也沒法拉著消防水管來見你們了。”

說話的人有一雙晶亮的眼睛，在頭盔的陰影下，閃爍如深海的珍珠。

☆、迷路啦

從那天在路上遇見了小妖精開始，江帆覺得自己的日常生活朝另一個方向傾斜了。

捉迷藏的小妖精，停電後的金色粉末，突然消失的傳送門，還有眼前剛剛發生的這一幕……這些事情好像一個個結在枝頭的蘋果，飽滿沈重，把名為“日常”的果樹壓得向地面傾倒。

天花板上的暴雨還在下個不停，走廊地面上蓄了淺淺的一層積水，面前三個男孩子的倒影在水面上浮動。如果用“日常”的眼光判斷，倒影的形狀大概是狗，鳥，還有魚。

“我上次就告訴過你們，你們的主人已經去世了，”女消防員說，“我們的職業就是這樣，每天出任務的時候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那一次我也在現場，我們都盡力了……他不是故意躲著你們，他是真的沒有辦法再回去看你們了。”

女消防員晃了晃手裏的礦泉水瓶，雨停了，走廊上的積水瞬間被吸進了瓶子，地磚上連一滴水都沒留下。她擰緊瓶蓋，轉頭望向站在一邊的江帆。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能請你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嗎？”

江帆還沒從混亂中回過神，只是機械地點點頭，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我不信，”三人中的一人突然開口了，他腳下的影子像一條大型犬，“他那天出門前說讓我好好看家，他會帶好吃的回來……就跟以前一樣，他從來沒有食言過，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而且那個人也說，他是迷路了，只要我們站在更光輝的舞臺上，他看到了就會來找我們，”第二人接著說道，“所以我們照他說的，進了他的公司做這些事。如果是假的，他為什麽要騙我們？”

女消防員停了停，有些在意地看了江帆一眼，考慮一會兒之後，還是開口了。

“你們說的人是誰，是你們現在簽的公司裏的人嗎？我不知道他是怎麽跟你們說的，但是你們的主人已經確定不會回來了……不管你們放多少次火，都見不到他穿著防護服來救火的樣子。”

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誰也沒說話。

“你們要不要去公墓……看看他？”消防員說，“他沒有能聯系到的家人，所以處理後事的時候有些晚了……我到他的公寓的時候，你們已經不見了……這是我們工作上的失誤……抱歉。”

“你是怎麽認出我們的？”一直沒有開口的第三人說。

消防員摘下了頭盔。她的額發被汗水打濕，貼在腦門上，眼睛又大又亮，像湖底的水泡。

“他經常對我說，家裏有三個小東西。餵了一根火腿腸就跟他回家的流浪汪，執行任務回來的時候在樹下撿到的雛鳥，還有覺得很可憐所以買回家的賣剩的金魚……他說光是為了它們也要好好幹活，而且那些失火的地方，說不定也有像它們一樣的小東西，他可不能放著不管。”

消防員說著，又朝江帆望了一眼。江帆有些尷尬，但也不知道該做什麽。他就是一個誤入現場的路人，眼下進退兩難。

“他真的不會回來了嗎？”江帆聽到又有個男孩子這樣問道，“我們等了他很久很久，家裏的東西都省著吃，每天都趴在門邊，趴在窗臺上等他。他不喜歡我們把家裏弄亂，但是他出門前準備的食物都吃光了……我們一直守著房子等他，他總是不來……後來……後來有個人對我們說，只要照他說的做，他就會回來找我們……”

消防員搖搖頭：“他不會回來了。你們繼續做這種事，只會讓更多的人回不來——說不定他們家裏也有在等著他們回去的人。”

三人又對視了一會兒，什麽都沒有再說，安靜地離開了。

消防員註視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然後重新戴好頭盔，朝江帆招呼：“沒事了，你也回去吧——喝水嗎？”她剛遞出手裏的礦泉水瓶又遲疑了一下，收了回來，“哦，剛才用過，你可能會覺得臟，雖然其實是不臟的，不過……”

江帆看到她手裏那瓶水，幹凈清澈得像剛剛拆封一樣。

明明幾分鐘前，還化作暴雨從天花板上砸下來。

“你是什麽人？”江帆問。

女消防員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笑了笑：“我是在這裏值班的消防員啊。”說著，她摘了手套，伸手替他理了理亂七八糟的頭發：“快回去吧，見面會要結束了。別忘了你剛才答應的，你什麽都沒看見，這裏什麽都沒發生。”

江帆覺得她的手很涼，好像一直泡在水裏。

回去之後，徐蓓蓓果然不停地問他，這半天是到哪兒去了。江帆隨便支吾了幾句打發了，她好像還有點不高興。

江帆現在只想立刻回到家裏，認認真真再看一遍那本書。

三個以動物的原型成為偶像的男孩，還有手掌冰涼的能使水的女人……枝頭的蘋果已經掛得太多，樹枝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舞臺上，瑪歐正在進行最後的表演。他和開場的樂隊又一次合奏，是一首同樣陌生，並且悠揚舒緩的樂曲。

“非常感謝今天來到現場的各位，”瑪歐一邊彈琴一邊說道，“這是我家鄉的曲子，宴會結束的時候我們常常一起哼唱，讚美歡樂而短暫的相聚時光。今天在這裏送給你們，希望將來，我們還能在世界的某處重逢。”

然後樂隊的主唱開嗓了，酒一樣醇香的聲線，與瑪歐的琴聲一起擴散在空氣裏，全場的氣氛漸漸微醺。江帆聽了幾句，就站起身，再一次走了出去。

他看到那個女消防員站在後方的安全門邊上，摘了頭盔，翹首望著會場內的舞臺。她靠著安全門，眼神亮晶晶的，卻並不像粉絲的癡迷。

江帆想了想，大概是類似於……臣民對君王的虔誠。

“你也是他的粉絲？”江帆走了過去。

女消防員好像被嚇了一跳，回過神發現是江帆，輕輕松了口氣：“我還在值勤，看著快結束了溜出來的，你可別說出去啊。”

“你也是他的粉絲嗎，”江帆又問了一遍，“順便來看偶像的？”

她笑了一下，搖搖頭：“我在走廊上聽到了很懷念的歌，所以過來看看。”

徐蓓蓓回過神才發現江帆又不見了。

見面會結束了，瑪歐彈完最後那支曲子就退場。場內的燈光全部亮起，場內的粉絲還在使勁地揮舞熒光棒喊著他的名字。

徐蓓蓓感覺又回到了當年，和同桌妹子在演唱會結束後抱著哭成一團的情景。

然後她往旁邊一看，跟她一起來的人不見了。

確切地說，是又不見了。

徐蓓蓓望著身邊空空的座位，有那麽一瞬間覺得江帆是不是丟下她自己回家了，但是冷靜下來想想又不至於——又不是慪氣的小學生。

場內的迷妹和中二少年們陸續離場，觀眾席裏沒剩下多少人了。徐蓓蓓給江帆打了個電話，不接，她於是收拾了自己的東西，站起來準備出去。

可能是沒聽見，先去走廊上等等吧，徐蓓蓓想。

出門的時候她看到後排座位上有兩個女孩子，和過去的自己一樣，在座位上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還是坐著不肯站起來。

徐蓓蓓回過去把身上帶的紙巾全給了她們，然後走了。

她當然不知道，如果此刻自己在現場多停留一會兒——也不用多多少，就三分鐘——就能看到已經退場的瑪歐從後臺跑出來，親手給那兩個姑娘擦掉眼淚，再親自送她們上出租車。這個舉動將在第二天為他吸來一大波新的路人粉。

作為徐蓓蓓本人，也能免去一個大麻煩。

然而眼下毫不知情的徐蓓蓓正在滿世界找和她一起來的同事。對方不回短信不接電話，也不見蹤影。徐蓓蓓跑了上下三層樓，都沒找到他；她在路上還看到了撤離的消防員——連消防員都走了呢。

徐蓓蓓再次回到了會場所在的樓層，然後成功地在走廊裏迷了路，不但找不到電梯，連會場的大門都找不到了。

又在走廊裏瞎走了一段之後，徐蓓蓓看到了另一扇門，門上掛著綠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燈。指示燈看起來有點舊了，燈管一跳一跳的。

大概是通向什麽後門的吧，徐蓓蓓想。然後她擰了一下那個生銹的門把手，門開了。她探頭朝裏面望望，門後面是一條有些昏暗的小巷，旁邊的墻壁上點著稀稀落落的壁燈，看不清盡頭通往哪裏。

徐蓓蓓站在門口，小小地喊了一聲，回音蹦蹦跳跳地在走廊裏散開。

江帆在大樓外面溜達了一會兒，隔著馬路看到會場大樓裏湧出一潮一潮的人來，才知道是活動結束了。他掏出手機：三個未接來電，都是徐蓓蓓的。

……這下可能是要生氣了，江帆趕緊回撥。然而還沒按下撥打鍵，又來了一通電話，還是徐蓓蓓。

“散場了嗎，我就在附近，馬上過來了。”江帆趕緊主動開口。

那一頭的聲音卻有點怪怪的。

“我……我不知道我在哪兒，”徐蓓蓓小聲地說，她似乎是在野外，好像還能聽見呼呼的風聲，“這裏好奇怪啊……”

江帆楞了一下：“你在什麽地方，怎麽過去的？你不是在會場裏嗎？”

“剛剛見面會結束了，我到處找你，結果自己迷路了……現在我好像是在……”徐蓓蓓停了停，聲音更低了，“好像是在……瑪歐那個網劇的……取景地？”

☆、你來我有個寶貝要讓你看看

江帆掐了自己一下，確定並不是在做夢。

“你說你在哪兒……？”

“我不知道啊，這裏看起來跟瑪歐那個網劇的布景很像……我看前面好像有護城河……還有……藍色和紫色的發光的東西……”

江帆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咚”猛跳的聲音。

“你……怎麽過去的？”他感覺快要穩不住語調了。

“我也不知道……我就到處亂走，然後看到一個安全出口的門……我想可能是大樓後門……結果走了一段，就到這啊——！”徐蓓蓓突然尖叫了一聲，那一頭傳來隆隆的巨響。

“怎麽了？有人來了？”

“這裏在打雷……我、我有點怕……天好黑，附近都是廢墟，沒有房子……護城河那邊倒是有個城堡，但是……”

“你別亂跑，我馬上過來找你！”江帆立刻朝會場大樓走去，“你能發個定位給我看嗎？”

“可是這裏……”

“你在哪裏找到那個門的？”

“就在會場附近吧……我記得不是很清楚。門上掛了個綠色的舊燈牌，我那時候迷路——”

電話被掛斷了。

江帆再打過去，對面響起了服務區外暫時無法聯系的提示音。說好的定位自然也沒有收到。

——就在會場附近，到處亂走的時候找到的門，門上掛著“安全出口”的牌子。這些是眼下僅有的線索。

江帆來不及細想，再一次走進會場大樓。

時間已經接近晚上10點，參加見面會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消防員也撤了，大廳裏值夜的保安看到江帆進來，有些狐疑地盯著他看。江帆停也不停地直接進了電梯，直達會場，然後繞著走廊找了起來。

這可能是他距離那個世界最近的一次。

江帆想起在地下停車場見過的那扇紫色的大門。如果當時他跟著跑過去，會發生什麽？

但是這一次徐蓓蓓見到的，似乎是和平常的安全門相差無幾的東西。江帆在來的路上留意過，這棟樓裏的安全門並沒有掛著“安全出口”的牌子，看來要找的話，目標非常明顯。然而他在會場的樓層兜兜轉轉跑了快半個小時，依然沒有發現什麽掛著綠色燈牌的安全門。

見面會的大廳裏，最後一盞燈也被關閉了，江帆聽到大廳大門鎖上的聲音，大概保安快要過來了。他快步走進逃生梯，在漆黑的樓梯間裏暫時藏身。

在這之前，他給徐蓓蓓的手機打了不下20個電話，電話裏說的永遠是“暫時無法聯系”。

江帆想起了家裏的那本舊書。

如果自己真的是勇者的後人，怎麽可能連魔界的入口都找不到？他的祖先可是去過魔界討伐魔王的。

如果他真的是勇者的後人，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從天而降一個全知全能的指引人，或者聲音甜美的系統嗎？

江帆站在安全梯的拐角，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開始靠近；也許現在現編一個能留在這裏的借口還不晚。

東西忘了，迷路了，朋友走丟了……還有什麽靠譜的理由？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離樓梯口似乎只有三五米的距離。江帆猜外面那人手上一定拿了串鑰匙，所以才每一步都叮鈴作響。

腳步聲到了門口，逃生梯的防火門被推開了。

門軸“吱呀”一聲，聲控燈遲鈍地閃了兩下，投下一片暖黃色的光芒。

江帆完全暴露在燈光下了。

“我……和我一起來的朋友走丟了，”情急之下江帆還是選擇了這個理由，“所以我過來找她……”

然而差了半層階梯的門口遲遲沒有傳來回應。江帆擡頭朝上面望了望，發現那個保安就站在防火門邊上，但是似乎不準備進來。

“……你看到我朋友了嗎？”江帆樓上走了幾步，又試著說了一句。

“看到了，我還幫你帶來了。”

身後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江帆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他觸電似的轉過身，看到剛才自己站著的地方，墻壁上裂開了一道門。

一道正好能容兩個人通過的門，邊上閃著水銀似的光芒。

那個白發的小夥子站在門口，他身邊懸浮著一個肥皂泡似的巨大圓球。徐蓓蓓像貓一樣的蜷縮在裏面，好像睡著了。

江帆一口氣卡在鼻腔裏，忘了是吸還是呼。他僵硬地半側過腦袋，移動視線，看到那個保安還是原樣站在門口，眼睛無神地張著，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不用看了，現在的時間是停止的，”瑪歐說，“我也沒想到你朋友居然會跑過來，真是不能小瞧。”

江帆在腦中構想過很多次，與那個世界的人面對面交談的景象。他也羅列了無數種想問的問題，和可能出現的回答，然而眼前的情況顯然已經超乎他的腦補之外了。

“我記得你，你是那個CM的劇本策劃吧，”瑪歐說，語氣自然得好像是在路上遇到熟人，“謝謝你啊，那兩個劇本我很喜歡。”

“哦……不客氣。”江帆也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然後就像真的遇到熟人一樣，招呼過後雙方都陷入了無話可說的尷尬。過了好一會兒，瑪歐撓撓頭，皺了眉看著他，似乎有些為難地開口：“總之這件事有點麻煩啊，雖然我還沒告訴經紀人不過……”他轉頭看了看肥皂泡裏的徐蓓蓓，“這個女孩子的記憶肯定是要抹掉了，至於你——”

“等等!”江帆趕緊打斷了他，“在那之前，我有些事想問你。”

“哦？”對方有些意外地揚起了眉毛，“問完就會忘記，這樣也可以嗎？不然我可是會被經紀人罵的。”

江帆點點頭。錯過今天的機會，下一次不知道在多久之後了。

“你是誰？”江帆問。

瑪歐垂下眼，露出了網劇裏一樣雍容的笑容。

“我是瑪歐，目前的職業是演員，”他停了停，微微側身望向身後，“在門的那一邊，我是魔王。”

——魔王。

江帆倒是並不意外這個回答。事到如今他再裝作恍然大悟也太假了，他只是沒想到對方這麽爽快就承認了。

“問完了嗎？那我——”

“等等!”

瑪歐皺起眉頭，有些不耐煩。

“我有個東西想讓你看。”江帆說。

瑪歐想了想：“10分鐘能看完嗎？我的經紀人發現我不在就糟了。”

“10分鐘可能不夠，”江帆說，“但我想你不會後悔的。”

面前的人類看起來不像是虛張聲勢。

魔王瞇細眼，把這個相貌平平的青年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又回憶了他出門的時候杜沫沫的狀態——似乎是在自己房間裏整理資料;況且現在已經快11點了，根據魔王這半年來的觀察，再過半小時她就要睡覺了——於是魔王點點頭：“好。”

這是魔王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人間界原住民生態。

那個青年報了個地址給他，於是二人通過空間門傳送到了青年住的公寓。把那個女孩子小心輕放到床鋪上之後，魔王就坐在青年的沙發上，等著他說要給他看的東西。

當然他沒忘記順手清除那個女孩子近一小時的記憶。

等待的時間裏，魔王草草環視了這間不大的房子——整個加起來還沒他的書房大，但是收拾得很幹凈，書架上的書甚至是按顏色分類擺好的。魔王朝不遠處的電腦桌望了一眼，桌上的鍵盤鼠標放得端端正正，好像被套上了看不見的格子；筆筒裏插著五支筆，按筆芯剩餘墨水量排成一條直線。

這種性格……好像有點麻煩啊。魔王想起平時在微博上看到的段子，這類人好像是叫——

“久等了。”青年端著茶盤過來了。茶盤上的兩只杯子擺放得像鏡像一樣對稱，水位線也完全一致。

看到他那麽客氣的樣子魔王也不自覺地坐直身子，雙手接過了茶杯：“……謝謝。”

“雖然感覺有點奇怪但你畢竟是客人……”青年好像是在解釋“泡茶”這一舉動，“總之我想讓你看的是這個。”

他遞過了一本皮革裝幀的書。

四角包銅，封面上沒有文字，靠近書脊的皮有很多皺褶，大概經常被翻動。

“這是我爺爺家裏的一本舊書，”青年說，“上面記錄了一些……故事。”

魔王翻開書，扉頁上畫著一個身穿鎧甲手執長劍的男人——他擡眼看看對面坐著的青年：有點像。

“這個人據說是我很爺爺的爺爺……我爺爺說的，我也不知真假。”註意到魔王的目光，青年這樣解釋道。

魔王繼續往下翻。書裏講述的似乎是一個男人和他的夥伴們的歷險故事。他們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一起，各自身懷不同的技能，扉頁上的男人則是他們的領隊。收集到足夠的夥伴之後，他們正式踏上了征程。

魔王翻開下一頁，看到十分熟悉的景象。

生長著奇異葉片的灌木叢，形似人臉的果實，枝頭歌唱的精靈，天空飛過的獅鷲……男人和他的夥伴們渡過一條湍急的小河，淺灘上趴著長了四肢的小魚。

魔王又擡眼看了看面前的青年，對方十指交叉著放在腿上，視線盯著他手中的書。

“這本書是從哪兒來的？”魔王問。

“你往下看吧。”青年說。

魔王很快地翻過男人和隊友們的歷險，翻過人類眼中奇幻莫測的魔界生態。他看到男人們來到一座城堡前，城外聳立著閃爍的魔法屏障，巨大的石像鬼蹲立在墻頭。

“勇者來到城堡，見到了魔王，”青年背誦著畫面旁的描述，“他們受到了魔王的款待。”

“然後呢？”

“然後的故事，是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的。”

☆、你在逗我笑？

魔王的初次粉絲見面會散場後的午夜，距離會場幾百公裏外的小公寓裏，魔王感覺自己可能正在接近另一個他所不知道的過去。

他又一次認真看了看坐在對面的青年，印象中，他在CM的策劃組名單上看到過他的名字，似乎是江帆？

“這是從我爺爺家拿來的書，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一直給我講這些故事，”江帆說，“他說書上的勇者是我們家的祖先，這本書裏寫的都是他曾經經歷過的真實的故事。”

“他去過魔界？”

江帆點點頭，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他去魔界幹嘛？”勇者前往魔界的原因，書上並沒有直接寫出來——至少魔王看到的部分還沒有。

“我爺爺說……魔王帶領魔族要侵占人間界，所以勇者才會前去討伐他們。”

魔王看著書上的插圖，畫面上的那個“魔王”有著和他完全相同的容貌，按時間算來，可能是他的老爹。

“你在逗我笑？”魔王說。

果然，他看到江帆很不理解地瞪大了眼睛。

“那個時候雖然我還小，但我也知道人間界什麽都沒有，甚至算得上是蠻荒。科技文化藝術……什麽都落後我們幾百年，占領了有什麽好處？教你們技術帶你們飛嗎？”

“為了……奴役人類？”

“你在逗我笑，”魔王又說了一遍，這次是陳述句，“你們的體力不如我們，智力不如我們，長得跟猴子似的，連壽命都比我們短，奴役你們能幹嘛？給我老爹刷鞋子嗎？刷鞋子都有石像鬼呢。”

“……吃人？”

“不吃，有什麽好吃的，不開化的魔獸才吃人。”

“……殖民地？”

“我們的人口不緊張，完全住得下。”

“資源？”

“沒聽說有什麽魔界沒有，人間界才有的東西。反倒是你們沒有，我們有的東西還不少。”

“那是為什麽……”

魔王也不說話了，低頭看著手裏的書。書上，他的老爹和勇者面對面地站著。勇者手握沒出鞘的長劍，老爹穿著會客的禮服，看起來不像是敵對的緊張關系。

更重要的是，老爹沒告訴過他，曾經有人類來過城堡。

雖然也有可能是因為當時他還沒出生，但人間界的使者來訪，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不可能一直沒人提起。

魔王往前翻了翻，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你說勇者去魔界是為了討伐魔物？”

“是啊，我爺爺一直是這麽給我講的。”

“那為什麽這裏的插圖連一場戰鬥都沒記錄？”

魔王翻到勇者到達魔界的那一頁，從那裏開始，插圖上描繪的幾乎全是魔界的風物。勇者和他的隊友像觀光客一樣在奇妙的世界裏穿行，遇見各種人間界見所未見的生物。

旁邊的文字也是“勇者穿越曙光之森”“勇者遇到了指路的精靈”“勇者到達玫瑰沙丘”之類的介紹性描述，完全看不出“討伐”的意味。

“……大概是爺爺給我講故事的時候，自己進行了加工吧。”江帆說，感覺有些尷尬。

“那就更不對了，”魔王說，“魔族要占領人間界，人類的勇者自衛反擊——為什麽戰場會是在魔界？”

“什麽意思？”

“以魔族當時的狀態，如果要占領人間界，根本不會給你們反擊的餘地，更別說被找到老家。”

“就算是反擊，戰場也是在已經被占領的人間界，對嗎？”

“沒錯。”魔王點點頭。

看來這只是一本去過魔界的人編寫的風土志，封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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