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靜靜飄落，禮堂門口的高臺上，裙上白紗散落在一邊，幾瓶色彩繽紛的果酒在燈光下閃著琉璃剔透的光彩。

顧念披著大衣坐在臺階上，在面具的掩護下，將最後一塊壽司塞進嘴巴裏：

“你踩爛了我的裙子，還挾持我，就憑這幾瓶從舞會順出來的果酒來就想打發我啊？”

她從地上拿起一瓶果酒在眼前晃了晃，粉色的瓶子在燈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微光。“楊過”從她手中拿過酒瓶，擰開蓋子遞給她：

“難道你想繼續留在裏面丟人現眼？”

也是，一個人的畫面已經夠詭異了，最後還兩個人一起出現，又不是逗人開心的小醜，難道還真要上演神雕俠侶的戲碼供人消遣麽？

這樣想著，顧念不由就笑了，如果在平時，她一定恨不能立刻打個洞遁地，可今晚……

“反正戴著面具，有什麽關系？”

她接過酒，歪頭看著他，笑得俏皮。不知道為什麽，臉上的面具讓顧念覺得異常安心，就好像整個人都卸下防備，某個隱藏在靈魂深處的顧念，一下子被釋放出來了：

“反正有面具掩護，也沒人知道我是誰。”

“楊過”輕笑搖頭，轉頭靜靜著了她兩秒，然後靜靜地說：

“不過一張面具，想要看見你的人，不管你怎麽藏，都還是會認出你的。”

是嗎？

難道就像她總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林易。她直覺今晚不管林易戴不戴面具，只要他出現，她就一定可以一眼認出他……可……有什麽用？

“看不見你的人，就算你不戴面具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到你。唉，所以說這世界好不公平啊……”

身旁的“楊過”聽了這話，拿著酒瓶的手一頓，終於沒有說話，只是轉過頭默默望著雪景不知在想些什麽。

顧念感慨著灌了一口酒，冰涼的液體順著喉頭滑下，甜甜的酒香沖淡了心中的酸澀，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味道。

怎麽一點也不像酒啊，她狐疑的看了瓶子一眼，不由又灌了了一大口。

一陣冷風吹過，“楊過”的假發在風雪中飄飛，拂到她臉上，弄得她癢癢的，不由自主回頭看去，就看到“楊過”堅毅的下頜線條配合著當下大雪紛飛的氣氛，還真的有幾分孤寂蕭索。

“不過你怎麽會想起打扮成這幅模樣？還有這假發是哪兒找的，很逼真嘛！”

她微笑著伸出食指，捏住一縷拂在臉上的長白假發，輕輕拽了拽。

“楊過”側頭，扯出她手中的長發，直視她面具底下的眼睛：

“那你呢？明明不愛湊熱鬧，又怎麽會突然想起參加什麽聖誕舞會？”

“怎麽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的樣子？”

面對對面審視的視線，顧念的心沒來由的一抖，訕訕的把手抽回來，狡黠得笑了笑：

“我為什麽會參加聖誕舞會嘛……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楊過”轉過頭灌了一口酒，不假思索道：

“假話。”

一般人都喜歡聽真話，為什麽他要聽假話？顧念奇怪的看著身旁這個冷冰冰的“楊過”，很快就想清楚了，也許對陌生人來說，真話假話其實根本不重要。

看著天空飄落的雪花，顧念深吸一口氣說：

“其實，我來啊，是為了見一個暗戀了多年的男生。”

就這樣，她輕而易舉的就對著一個陌生人說出了埋藏在心裏多年的秘密：

“我偷偷喜歡了一個男生很多很多年，可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前兩天，我們終於相遇了，認識了，然而一切卻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於是，我為了尋求完美的邂逅，來到這裏，幻想在揭下面具的那一刻，我們發現彼此，然後像所有愛情故事裏寫的那樣有一個幸福美滿的結局……”

男生沒有說話，她不自在地扯了扯破爛的裙擺笑道：

“很花癡對不對？不過我這副鬼樣子，就算他來了，只怕我也沒勇氣讓他看到我吧。”

喜歡一個人，總想在他面前呈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可她最真實的一面，又要留給誰看呢？心裏不覺有些苦澀，顧念拿起酒瓶，喝幹了最後一口酒，放下空瓶子誇張的笑道：

“怎麽樣？我編得假話聽上去是不是很真實？不過現在，我見不見得到那個人已經無所謂了，因為小龍女遇到了楊過，在這樣美好的雪夜一起喝酒聊天，不言過往也不問以後，這也是一種浪漫不是嗎？”

顧念仰頭，望著一片片雪花從霧蒙蒙的天空一片片墜落，許久，輕聲感嘆道：

“如果有月亮的就好了……”

“下雪天怎麽可能有月亮？”

楊過終於說話了，顧念卻忍不住反駁：

“誰說不能有的？我小時候就見過一次，就像太陽雨一樣，下雪天也是可以有月亮雪的！”

“一定是你記錯了。”

“不，我不可能記錯的，那天我爸爸騎著自行車帶著我，滿地的積雪，我就坐在他的車後座……”

顧念從來不是個話多的人，可今晚，也不知道是因為酒精的關系還是氣氛太好，總之，對著沈默寡言的“楊過”，她突然特別有說話的欲望。

從小時候的糗事，到她深埋於心的那些不為人知的小夢想，不知不覺間，她竟然就這樣一點一點全盤托出了……

而楊過靜靜聽著，沒有嘲笑，也沒有反駁。

“對了，我給你講個和月亮有關的故事好不好？”

顧念突然提議。

楊過沒有說話，顧念就當他是默認了，自顧自的講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熊，有一天，他愛上了月亮。

於是他決定送給月亮一份生日禮物，但是他不知道月亮的生日是哪一天，也不知道該送什麽好，於是他翻山越嶺，跋山涉水，爬到最高的山巔，和月亮對話。

你的生日是哪天啊？它這樣問月亮。

你的生日是哪天啊？月亮問它。

我的生日是明天啊。小熊答。

我的生日是明天啊。月亮也回答了它……”

顧念講到這裏，突然頓住：

“你會不會覺得這個故事很無聊”

“你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小熊問。”

“楊過”突然接過話頭，繼續講道：

“你想要什麽生日禮物？月亮也問它。

我想要一頂帽子。小熊說。

我想要一頂帽子。月亮回答。”

顧念呆呆看著“楊過”：

“你聽過這個故事？”

他點點頭：

“後來小熊高興的回家，買了一頂帽子，掛在最高的樹梢上，看著月亮出現，把帽子戴上了。它心滿意足的回家，並很高興月亮接受了自己的禮物。夜深了，一陣風吹來，樹梢上的帽子被吹到了小熊家的門口……”

他的聲音很好聽，低沈中透著溫柔的磁性，這是顧念第一次聽別人給她講故事，即便這個故事她小時候講了千百次，可聽別人講起來，竟然感覺是這樣的不同。

她聽得津津有味。

“早上，小熊起來看到門口的帽子，高興地想，這一定是月亮送給我的禮物吧，小熊開心得把帽子戴上，接著，一陣大風吹來，它的帽子隨風飄飛，越來越遠，再也找不到了……”

他停下來，許久都沒有繼續講下去。

顧念知道故事並沒有結束，可等了半天，他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她終於忍不住問：

“然後呢？”

“故事就到這裏，小熊弄丟了帽子，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顧念不可思議得看著他：

“怎麽會沒有然後呢？後來，小熊再次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爬到最高峰，找到月亮。

對不起，我把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弄丟了，小熊說。

對不起，我把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弄丟了，月亮說。

沒關系，即使你弄丟了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可我依然愛你。小熊說。

沒關系，即使你弄丟了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可我依然愛你。月亮答。

這樣，故事才全部結束啊！”

“是麽？原來這樣啊……可我的版本，到帽子被吹跑就沒有了……”

他靜默了一會兒，唇角突然浮起一抹淺笑：

“不過，不管故事在哪裏結束，其實都一樣悲傷不是麽？自說自話的假象，在哪裏結束還不是都一樣。”

顧念遲疑著，試圖反駁：

“怎麽會？終究，小熊還是圓滿了，他愛月亮，而月亮也愛他……不是嗎？”

“可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想象，根本沒有什麽對話，也沒有生日禮物。一直，都是小熊在和自己對話。記得，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根本笑不出來，也不想說話。”

“為什麽？”

“因為，我覺得我就是那只小熊。”

他回過頭來，面具下的眼睛在夜色下閃著異樣的光芒。

顧念看著“楊過”唇角那抹苦澀的微笑，整個人都怔住了。

因為，我覺得我就是那只小熊。

**

十六年前

“一陣大風吹來，它的帽子隨風飄飛，越來越遠，最後，再也找不到了……唉，我不想講了，這是個讓人難過故事呢。”

五歲的顧念抱著蝌蚪瓶子，兩只腳掛在秋千上，一晃一晃的對瓶子說：

“其實，根本沒有和月亮的對話，也沒有生日禮物，一直，都是小熊在和自己對話……”

顧念擡頭，望著面前一片碧波粼粼，陽光透過豐茂的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圈：

“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那只小熊。”

**

其實，我一直都是那只小熊。

不管是十幾年前，還是十幾年以後。

後來，長大了的顧念，也時常會這樣想。

現在，她的故事講給日記裏的林易，就像曾經，她把故事告訴玻璃瓶裏的蝌蚪。

那麽多的幸福美好，實際上，都是她自己的假想。

她不孤獨，她不悲傷。

面對蝌蚪，她是個孤僻卻能自己找樂趣的孩子。

面對林易，她就像那只熊，對著永遠觸及不到的月亮，一廂情願的憧憬著美好。

然而那看似溫暖美好的背後，總充滿了我們努力試圖忽略掉的可憐和淒涼。

我覺得我就是那只小熊。

面前的“楊過”，究竟會有怎樣憂傷的過往？

她突然有些好奇的想。

漫漫冬夜，沒有月光，雪花靜靜飄落，兩個人並肩坐在臺階上默默喝酒，在濃重的夜色裏顯得是那樣的孤寂。

隔著巨大的玻璃，後面眾人的笑鬧。突然，大廳裏的燈光陡然熄滅，人群大聲倒數：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十二點的鐘聲在這一刻敲響。

“敲鐘了。”

“楊過”撿起地上的幾只空酒瓶丟進一旁的垃圾桶：

“一切都結束了。走吧。”

怔怔望著他走下臺階越來越遠的背影，一切都結束了……嗎？

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幾乎想都沒想，顧念就突然起身，鼓足勇氣叫：

“餵，你……叫什麽名字？”

他微笑轉身，長發在雪中飛舞，身後的一號教學樓在他古裝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突兀。

“不是說不言過往也不問以後麽？”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戲謔的語氣中竟透著一絲難得的愉悅和輕松。

她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

“很高興能和你聊天，或許……”

或許我們可以成為不錯的朋友。

然而這話她到底沒能說出口。

因為，還不等她說完，身後的大門突然打開，人群拿著面具蜂擁而出，瞬間將她淹沒進洶湧的人潮之中。

“老大！我們贏啦！五千塊呢！”

幾個黑色的人影朝著“楊過”奔去，等她再順著臺階看下去，他已經被淹沒在人潮中，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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