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來，路燈透過樹枝在地上打下一個個昏黃的光暈，夜色寧謐，樹葉在腳下發出脆響，然而兩個人都沒有說什麽。

他腿長步子快，顧念則要慢得多，很快就被他落在身後。

她並不急著追趕，只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樣的距離，和許多年前，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同……

對面突然有人三五成群騎著車子迎面過來，他突然頓住腳步，她跟在他身後正走神，這一來便險些撞上他的後背，然而還不及反應，人已經被他輕輕一拉護在身體右側：

“小心。”

耳畔，因為這低柔的嗓音，顧念瞬間恍若夢回。

被橘色燈光勾勒出的近在咫尺的側臉，和那個明亮的午後英語辦公室門口空曠寧靜的走廊中偶遇的少年蒼白重合……

自行車呼嘯而去，他往旁邊讓了讓，對她道：

“你走裏面吧。”

霸道中又透著幾分體貼，她傻乎乎的點頭，默默往前走，心卻怦怦直跳。

半晌才想起什麽，擡頭望著他挺拔的背影說：

“謝謝你。”

他回頭看著她，突然笑了，那笑容顯得頗為無奈：

“你怎麽總跟在我身後？”

她怔住，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再度被他落下·。

好像，她真的很喜歡跟在他後面呢，以前，是因為不敢靠近，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看著他、就算再久也不會被他察覺，可現在……她快步跟上去，他也特意放慢了步子配合她的腳步。

兩個人踩著落葉，在學校的主幹道上並肩而行，她的心情，卻因為他的遷就，一點一點，再度變得明朗。

經過籃球場時，傳來人們疏落的叫嚷。

顧念突然想起什麽，不由轉頭問他：

“記得以前你是校隊的，現在還打籃球嗎？”

他望著場中揮汗拼搏的身影，路燈下的目光突然變得幽遠而莫測，過了一會兒，他才說：

“現在很少打了，不過如果周末有時間還是會約朋友一起……”

他話沒說完，身後突然走過來一個男生，伸出手來猛地拍了下他的後背：

“這個點兒你怎麽在這兒？正好我在 ‘石屋’定了桌，走吧，一起。”

顧念回頭去看，只覺得那男生十分眼熟，再仔細一想，這才記起，他正是那日櫻花樹下，曾讓她幫忙撿過一次球的男生。

就在這一瞬間，男生也看到了她，一怔之下，他搭在林易肩上的手一點點放了下來，臉上的笑容也漸漸隱去：

“是你。”

林易迷惑的看著他們：

“你們認識？”

男生只是看著她，深邃的眼底逐漸流露出一種覆雜難辨的情緒，那眼神讓顧念突然有些無法面對。

錯過他的視線，她微微笑了笑道：

“嗯，一面之緣。不耽誤你們了，我先回去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她剛一轉身，手腕卻猝然被身後伸過來的溫熱手掌包裹住：

“我送你。”

林易牽住她的同時，回頭看著那個男生，歉意一笑：

“抱歉，你也看到，我恐怕沒辦法和你們吃飯了。”

一切，似乎因為這一牽，而變得暧昧不明。

顧念的心卻沒來由的開始狂跳。

然而，在察覺的林易臉上若有似無的隱忍笑意之後，心中剛剛燃起來的小火苗瞬間被澆熄。

顧念，別傻了，他才不是想牽你的手。

他只是不想和那個男生有太多牽扯，而這一牽，也不過是在利用。

利用你，躲避那個男生的邀請。

男生看了看林易，又看了看他牽住顧念的手腕，仿佛明白了什麽，半晌，他突然輕笑一聲：

“那改天好了。”

說完，轉身離開了。

不知為什麽，男生那一刻流露出的嘲諷笑容，讓顧念心裏覺得很不舒服。

望著男生蕭索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暗淡的夜色中，顧念轉過頭來，他仍握著她，手上持續傳來的熱度讓她還是抑制不住，微微臉紅：

“他已經走了……”

“哦，抱歉。”

不等她說完，林易卻仿佛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似得，觸電般飛速的將她松開了。

沒有一絲遲疑地、無比迅速地、放開了她的手。

方才剛剛蒸騰起來的那一絲小雀躍頓時變成一片蕭瑟的淒涼。直到他松開她的那一刻，她才發現，自己竟然隱隱得在期待著什麽發生。然而那句抱歉，以及手腕上的涼意證實她之前的猜測完全正確。

一切真的只是利用，一場純粹的利用。

她明明知道，還是不可避免的自作多情，有了不該有的期待，而這一刻，把心中那一點自作多情的小期待全變成了無地自容的難堪和無聲的嘲笑。

她看著他微笑，視線平靜而銳利，心裏那股莫名邪火終於壓抑不住爆發：

“不想去為什麽不直接說呢？”

表情越平靜，心裏越憤怒，她一向深谙此道，即使這種憤怒並非針對他，可聲音還是不由自主透出一絲尖銳。

聽到她的話，林易回過頭來，第一次以一種專註的視線審視她，而她沒有躲閃，只是迎上他的視線，同他對視。

幾秒之後，他仿佛了明白了什麽似得，有些不自在的張了張嘴，似乎剛想要解釋什麽，她卻在這一刻突然清醒過來——

顧念，你在幹什麽？你難道要令他再難堪一次麽？就因為他牽住了你的手又毫不遲疑的松開了？就因為自尊心被傷到？你怎麽可以這樣的矯情？你怎麽可以這麽荒謬？！

不等他開口，她便禮貌的笑著，以一種輕松的語氣道：

“好像是我多事了。謝謝你總是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出手相救……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去圖書館一趟……”

她適時打住了這場無比尷尬的對話，朝他真誠的微笑，然後擺了擺手，頭也不回的，大步往反方向走。

飛速的，快步，往前走。

微笑是假的，灑脫也是假的，快樂是假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沒想到，最後竟會是這個樣子。

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相遇，最後的發展竟然是這樣。

她和他在氣氛美好的西餐廳相對而坐，在靜謐的夜晚並肩行走，甚至，在別人的面前，他牽住了她的手……可是，一切都是假象。

她感受不到絲毫的快樂。

她厭惡極了在面對他時候的自己，謹小慎微，銘感脆弱……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偏執的瘋子。遇到他，她整個人都不對勁，他吹來一絲風，到了她這裏就變成洶湧的海嘯。面對他，她努力維持淡定，不過分熱情，也不過度冷漠，費盡心思的把握著一個“度”字，然而最後，她到底還是失了控。

她想要他面前呈現最好的自己，很想很想，可面對他時，她的一舉一動根本不收掌控。

知足吧，顧念。

是你把一切看的太重要……

他把一切當理所應當的禮貌，而你卻把一切當□□情的訊號。

他把一切當偶然，而你卻把一切看成宿命一場。

其實只是一次單純的遇見而已，什麽都不代表也什麽都不意味著。

應該到此為止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奢望，就讓它們到此為止吧。

**

顧念在圖書館泡到很晚才回到寢室。

格格還沒回來，顧念一個人在書桌前坐下，打開臺燈，從抽屜裏翻出陳舊的日記本，一頁一頁的翻看，以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審視四年前的自己。

從最初被他電到之後在一片大醬味道中期盼著發生什麽的自己，到之後在英語辦公室門口第二次被他牽手時，心跳如鼓，再到後來，她整天守在校門口，等他出現，跟在他身後像個偷窺狂一樣偷偷觀察他的一舉一動，還有那次，她勇敢的在他面前放了一罐飲料……

對著他笑著說再見的她，對著他強顏歡笑的她，站在林蔭大道上期盼能夠和他偶遇的她，對著空蕩蕩的籃球架回憶他灌籃的她……

她看著自己一點點在他的影子裏沈淪，看似淡然、灑脫快樂，實際上卻在無知無覺中越陷越深，幾近迷失……

“啪”得一聲合上本子。

日記上壞掉的鎖頭卻猛地一下刮得她手心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揉著吃痛的手心，顧念想起那年，林易離開江北一中之後，她鎖上日記，把鑰匙扔進外公家的人工湖中，而日記本，也被她藏在書櫃的最深處。

一切，仿佛一場告別式。

她鎖掉了日記，仿佛這樣就能永遠的將他鎖進自己的回憶，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式，一切，都會像那個沈入湖底的鑰匙一樣，慢慢腐朽，直到徹底消逝。

然而，只過了一個星期，她就堅持不下去了。

在日記裏和林易對話，似乎成了一種習慣，日記裏的“他”也早在許久之前就已經變成了“你”。這個“你”是林易，卻又和真實的林易沒有任何關系。

它不是甜蜜的負擔，而是她舒緩內心壓抑情緒的出口。即便面前是一條死路，可她總要找到一個解決辦法，而日記，是她唯一的出路。

她放不下自己，也放不下記憶裏的林易。

於是，她試遍各種辦法無果之後，找來一把大錘子，“砰”地一聲把鎖給砸開了。

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始終是懷抱期望的。即使他離開了，可她心底深處依然堅信他們一定會遇到。而他，也一定會註意到她，然後像所有愛情故事一樣，了解她，認識她，最後也許……也許還能喜歡上她。

原來，她始終都是貪心的。

望著醜陋而扭曲的鎖孔，顧念怔了許久，終於拿出簽字筆，拔下筆帽，重新將日記翻到新的一頁，提筆，寫下一段小字：

“12月20日。

風很大。

1093天之後，我們，再次相遇。

你騎著一輛三輪車，一向直挺的後背吃力的弓著，而這一切，全是因為我……”

筆觸在省略號的最後一個點處頓住，啪嗒，有什麽液體落下，將藍色的字跡暈染開來……

顧念很想像從前一樣，把一切描繪的如同童話，把和他見面的場景，渲染的如同夢幻，然後等他們終於在一起的那天，把一切說給他聽。

然而，當知道了結局之後，她卻再也沒有勇氣把這種一廂情願維持下去了……

遇到了，又能怎麽樣呢？

還不是失望而歸麽？

終於，她再做不到自欺欺人的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書寫著和他有關的、臆想出來的、童話故事，假裝自己很幸福，很快樂。

因為，那樣的顧念、以及日記背後四百一十八個“正”字，讓她覺得日記裏的自己看上去實在太卑微，太可憐了。

生活不是童話，她也該把自己從不切實際的夢境中解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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