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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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瘴氣散盡, 曲肅和何染霜都擺好防禦的姿勢。

那邊有人,他們能感應到。

並且,那人很強。

但到底多強?曲肅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是自己現在還觸及不到的境界。

對面那人, 如果要將自己和染霜殺死, 大概只用一擊。

常無憂察覺到了現在氣氛的凝固,她屏住呼吸, 擋在子吉身前。

前方終於有了聲音, 草地上沙沙的腳步聲走近。

一個人影出現。

曲肅的何染霜全身都盈滿靈氣,然後……看到前方走來一個瘦削的青衫書生。

青衫書生面容和善,但眼中是常無憂看不懂的東西,像是積雪掩埋的群山上空,飛過一只黑色的寂寥鳥兒。

他平靜走過來, 曲肅卻發現,自己周身凝滯,根本沒辦法對他發起攻擊。

青衫書生走到了何染霜身前, 有禮問道:“敢問這位姑娘,怎麽練的這門功法?”

何染霜下意識將目光投向常無憂。

青衫書生跟著她的視線, 看向常無憂。

他眉毛微微挑起,有些驚訝這個凡人才是做主的那個。

他沒有繼續對著常無憂發問, 而是看了一眼曲肅和地上的子吉,眉毛挑得越發厲害了。

“魔修……”他輕聲說, 語氣覆雜,聽不出是驚訝還是什麽別的情緒。

他終於問常無憂:“你們是誰?”

這次發問, 他語氣嚴肅了很多。

常無憂定了定心神, 她根據曲肅和何染霜的樣子, 已經看出來了,這人他們打不過。

她穩住,開了口:“我們是魔修。”

這人既然能看出來,常無憂就不瞞他了。

她介紹自己:“我是魔教教主。”

青衫書生定定看著她,忽然笑起來,笑著笑著,又搖了搖頭。

“來吧,”青衫書生轉了身:“跟我進來。”

書生一揮手,他們眼前便不一樣了,原是一片樹林,現在卻成了竹林,前方就有個小院。

曲肅將子吉抱起來,何染霜跟在常無憂身後,緊緊拉住常無憂的手。

常無憂感受到曲肅和和染霜的緊張。

她輕輕拍了拍他們兩個的手背,示意他們放松。

他們跟著書生進了院子。

“我這裏,已經百餘年沒人來。”書生這麽說著,在旁邊的小房間裏端了茶壺來。

確實,青衫書生對他們沒有惡意。曲肅和何染霜終於卸了心神,坐在竹椅上。

常無憂看著他,覺得腦中有萬千個問題想問。

但她開口時,卻問了最緊要的一個:“前輩,您能救我們門裏的孩子嗎?”

書生看向子吉,只一眼,他就明白了:“能救。”

沒待常無憂再說別的請求他,他就輕輕擡手,對著子吉遙遙一點。

一直在滲血的子吉,立刻便止住了血,呼吸都平穩起來。

常無憂大喜:“多謝前輩。”

青衫書生平靜道:“確實該謝。”

“這孩子,控制不住靈氣。你們幾個裏,最厲害的,也只是金丹。到了元嬰,許是能幫那孩子。”

聽青衫書生的語氣,似乎對金丹和元嬰,都不是很看得起。

常無憂的心砰砰跳起來,難道……這是個化神?

她忽然想到,現如今,修仙界的化神,只有楚山派的掌門度洵一個。

難不成,這就是度洵?

常無憂不敢貿然開口,只問:“敢問前輩尊號?”

青衫書生搖頭:“不可名。”

不可名,是何名?

若是度洵,為何要救他們?

常無憂又覺得不像是度洵,畢竟這書生對魔教沒什麽抵觸。

書生看起來脾氣很好,常無憂壯著膽子繼續問:“敢問前輩是否是楚山派的掌門?”

書生面上覆雜,但搖了頭:“不是。”

那既然不是度洵,還是個化神期的尊者的話,豈不是意味著,現在的修行界,有兩個化神?

但這人為什麽沒有一點名聲?

世間總是說現在只有度洵一個化神,那這是誰?

為什麽不公開?

短時間裏,常無憂心中生出無數問題,但這些問題連在一起時,她忽然有些悟了。

不願見人,一見他們是魔修便願意幫忙,又說他這裏百餘年無人前來。

百餘年前,就是仙魔之戰。

這……是個魔修吧!

常無憂目光發著光一般看著他。

書生話不多,自顧自喝茶。

常無憂沒再詢問他,而是說起他們的經歷來。

“我們在潛龍山的洞府,見到了魔修的前輩,他的本子上畫著到這裏的路線圖。”

說到這裏,書生不再沈默,轉頭問:“他怎麽樣?一切可好?”

他能怎樣,一具活屍,能怎樣?但書生恍若在問一個活人一般。

書生問得認真,常無憂就順著他,答得認真:“他很好,喜歡在洞府裏看書。只是,之前有些誤會,我們和前輩打了一架,許是讓前輩受了些傷。”

書生笑起來,沈默片刻,又擺擺手:“他都死了,受傷就受傷吧。”

這話說的,明知道他都死了,還問他怎樣。

現在聊天氣氛很好,曲肅就插了嘴:“前輩可是他的師父?”

書生靜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和你們說說他的故事吧。”

“我曾有段日子,住在潛龍山中。”

“那時候,我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非常苦悶。”

“然後,他找了來。”

“他是個腐儒,”書生笑起來:“非常迂腐。我生平從未見過如此迂腐之人。”

一個很笨的儒生,笨到天天背書,卻寫不好經註,多年考試,都沒能考上。

“他不知從哪裏打聽到,潛龍山有人修行,於是前來找我。”

“我很煩,但他非常堅持,天天都在我洞府門口等我。那時候潛龍山其實附近還有一些人,不算太荒僻。”

“但我住的離人都遠,他便天天騎牛前來,守在我洞府門口。”

“我不勝其煩,終於見了他,問他到底有何事。”

“他告訴我,他想修行。”

“我問他為何。”說到這裏時,青衫書生笑起來,常無憂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歡喜的意思。

“他說,”青衫書生忽然頓住,問常無憂:“你猜他說什麽?”

書生的表情饒有興致,常無憂忽然想到了之前看得小記上的幾句話,腦中有了不可置信的猜測。

“難道,”她驚訝詢問:“難道是為了科舉?”

青衫書生朗聲笑起來:“是了。”

“他說自己考了好多年,都不曾考上,估摸還要考很多年。”

“他怕自己生了白發,老了,就不許進考場了。所以他想修行,因為修行就不會老了。”

常無憂也忍不住笑起來,她知道洞府裏那活屍許是有些憨,但沒想到憨到這種樣子。

“他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也最沒意思的人。”書生嘆道。

這話,常無憂立刻接上了:“我也覺得。”

但書生自己這麽說了,卻不想聽別人這麽多,於是,他瞪了一眼常無憂:“他也是你們前輩,不許這麽說他。”

常無憂立刻乖巧伸手,在自己臉上輕輕一拍,認錯態度極好:“是晚輩的錯。”

她樣子乖,又會說話,長得也不錯,讓人喜歡。

青衫書生帶著笑看了她幾眼,沒察覺到,她已經悄悄定下了自己晚輩的身份,把關系拉近了。

“我允了他跟我修行。”

“那時候我日子無趣,雖然他也是個無趣的人,但兩個人,也算有點意思了。”

“他跟著我,還總是心心念念他的科舉考試,想當官出人頭地。但他築基之後,心態變了,終於不再提凡間科舉的事情。”

青衫書生微微瞇著眼,似乎在回想很多年前的故事。

“他想認我做師父。我卻不想收他,因為他真的很笨,修行總是修不明白。而我那時,受了人生中的大變。”

許是常無憂給他營造出來的氣氛太好,青衫書生竟然也願意說自己的事了。

“我被掌門從門派裏趕出來,說死生不覆相見,相見便是仇人。”

“仙修不認我,魔修也不喜歡我。我卡在中間,像是一個多餘的人。”

常無憂默默聽著,確實,她見過很多仙修魔修的小記,裏面就都會提到自己的朋友,可是,沒有一個人提到他。

他應該……很寂寞吧……

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現在聽起來,常無憂竟也感受到了那時青衫書生的痛苦。

怪不得,他說自己不可名。

常無憂插嘴:“前輩為何……從門派離開?”

青衫書生又瞪了她一眼:“現在說別的呢。”

常無憂作勢又要拍自己一下,但書生阻攔了她:“算了。”

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他竟然有些喜歡起了這個凡人小姑娘。不卑不亢,討人喜歡,並且凡人之軀,竟敢建起了一個魔教。

他繼續說起來那個腐儒。

“我日子無趣,他雖然話也不多,但總歸感覺有個人陪了。”

“但我不想認他做徒弟。我畢竟是修仙門派出來的,而他……是個魔修。”

常無憂心中充滿了疑惑,不知道為什麽一個仙修,教出來一個魔修。

“但他總是叫我師父,我打過,也罵過,可他從來不改。我只能忍了,告訴他,出門就不許說了。”

“後來因為有些事情,我便離開了,洞府給了他。”

“我告訴他,以後我不會回去了。這是真的,潛龍山本就是我暫時待一待的地方而已。”

“他境界不高,功力不強。那時候魔修、仙修都多,他出去也不安全,留在那裏就好。”

“只是我沒想到,我走後沒多久,便是仙修大戰。”

青衫書生看著天發呆,嘴唇微微抿起來:“其實沒人去潛龍山的,他本可以好好活著,茍且偷生。”

“但是,”書生聲音有些澀意:“他聽說了外面打起來了,他擔心我,所以跑出來找我了。”

“其實我身份尷尬,仙修魔修都不喜歡我,但也不願意主動找我。”

“他那麽傻,就是擔心我會出事,所以出了門。他那麽弱,又沒打過架,什麽都不會,還沒出門多久,就被殺了。”

常無憂知道了,洞府裏那個魔修是怎麽死的。

“然後呢?”常無憂輕聲問。

“他有一點靈氣在我這兒,靈氣沒了,我尋過去,看見他睜著眼睛躺在地上。”

“我把那些仙修殺了。”他語氣平平。

“我把他帶回洞府裏,將他練成了活屍,我把自己功力給了他,然後我入了魔。”

常無憂聽著,他語氣平靜,她卻聽出了一些欲泣的悲意。

“我想和他一起生活在潛龍山,但我沒能留住他的一魂一魄。”

“呆得越久,我越覺得,那不是他了。”

“所以我走了,這百餘年裏,我再沒見過他,沒見過,便可以覺得他還活著。”

青衫書生轉了頭,認真對常無憂說:“謝謝你。”

謝謝你剛剛告訴我,說他現在一切都好,說他還是喜歡看書。

謝謝你幫我編造他還活著的假象。

“我一直不認我是他師父。”

“後來我想明白了,他確實不是我徒弟。”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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