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雲霄的身世居然這樣覆雜，當初他是蒼穹弟子一事揭開時，我還覺得石破天驚，現在想來，和他的身世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他居然是魔尊煜遺和帝女女闕的兒子……

當初我還暗自嘆息過他一個好好的蒼穹弟子轉生成了魔尊遺子，還被他打抱不平過，沒想到還真的一語成讖，他居然真的是魔尊遺子，而且這魔尊還不是那種小打小鬧的雲州魔尊，是實打實的魔尊煜遺，那個數十萬年前幾乎傾覆了神霄殿的男人……

我有些恍惚地想著，只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輕飄飄的，飄渺得一點都不真實。

“那……那雲霄他——也知道這件事？”我想起雲霄剛才和小楚說的話來，小楚讓他小心穿黃衫的女子，雲霄卻回答說他知道是誰，難不成……他們母子兩個已經見過面了？還相認了？！

女闕沈默了一瞬：“……按理說，我是不該見他的，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對他只是有害無益，他在蒼穹過得那麽好，有師尊愛護他、疼愛他，也有同門師兄弟和他一起長大成人，孤兒這個身份，對於神仙來說並沒有什麽大礙，沒有人會因此而看他不起，反倒是我與夫君的身份對他有所阻礙……再加上四十年前的那件事，我本來是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見他、安心當個旁觀之人的，可是當我看見他在興禾宮中隱忍著神色一點點翻閱卷宗，詢問紅夭當年之事，望著樹枝間反哺的烏鴉怔怔地出神時，我就……我不是一個好的母親，我知道。當年我只是生下了他，卻並未養育過他半點，他的一身仙術是你爹教的，他的禮義廉恥、識字斷句也都是你爹教的，我不曾幫過他半點，反倒還害了他，差點讓他魂飛魄散……我沒有資格當他的母親……”

她擡起頭看向我，一雙美到極致的杏眸中閃爍著幾點淚光：“可是我……我真的忍不住，當他不慎落入巖山深谷時，我明知道他不會有什麽大礙，可我還是被嚇得肝膽欲裂，出手救了他。我本來只是想著裝成一個過路人的，可沒想到紅夭竟把我夫君當年閑暇時照著我隨意描繪的畫像拿給了他看，他一眼就認出了我，我就……再不忍心瞞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是半個多月前，他回長印山那一次嗎？”我道。

女闕點點頭。

……是嗎，原來他真的早就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他是煜遺與女闕之子，他也不是什麽孤兒，而是真真正正的魔尊遺子，說不定就連他的記憶也在那時就全部都恢覆了，可是為什麽，他竟是半個字也不曾對我提起？

我就這麽不值得他坦誠相待嗎？

或許是我失落的神情出賣了我此刻的心情，女闕道：“姑娘，我雖然與雲霄相處時日甚短，但到底也是母子連心，他的性情，我也大約能琢磨出七八分。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對不對？”

我默然不語。

“其實，你應該感到開心才是。”她道，“他不把這件事告訴你，正是為了不讓你感到煩惱，他在盡他所能地護著你。”

“我——”

我本想說我不需要他護著，我的法力可不見得比他低微，女闕就打斷了我的話：“的確，就身份一事而言，他沒有什麽必要瞞你，他這麽喜歡你，想必你也不會因為此事而對他有什麽偏見，更不會把這事捅出去，可是這件事告訴了你不要緊，另外一件大事，若是告訴了你，就會成為一項大麻煩了。”

我一楞：“另外一件事？”

告訴我會變成麻煩的另外一件事……？

見我疑惑不解，女闕就有些訝異地道：“難道你還沒有明白過來？他下這雲州不是為了除魔衛道積攢功德，而是為了歷劫的。神仙劫數分為兩步，一為歷劫，二為飛升。當年他遭小人暗算，本該立即魂飛魄散，但是他卻硬生生地扛了下來，從而撐到了我取得長生佩、助他重塑身軀，這一關，他已經闖過了；只是我的法力已經所剩無幾，就算我當年耗盡法力，以長生佩為基，幫他重塑的也依舊是一具肉體凡胎，若要重回仙班、重新變成神體仙軀，就還需要再闖一關，此關得過，他才能算是真正挨過了此道劫數，飛升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的神仙，而不是半魔半仙了。”

我猛地睜大了雙眼。

歷劫！

她是說，雲霄這一回下山完全是為了歷劫？！

第一關已經闖過，那這第二關……第二關……

“千機山的仙魔決戰就是他要闖過的第二關？！”事關他的生死大事，我再也顧不得矜持與否了，上前一步急急追問，連聲音都忍不住變了調。

女闕頷首：“今時今日。”

我如遭雷擊，怔然不能言語。

歷劫，居然是歷劫……

我怎麽也沒想到，本以為雲霄會遭此大難只是倒黴遇上了江簡那樣善妒險惡的小人，沒想到真正的緣由卻是這個！他竟是下山來歷劫的！而今晚就是他的生死大劫，但凡行差踏錯一步都會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不行，我要回去幫他！

我再不多言，轉身就要離開，可等我轉過身後，我就有點傻眼了，四周到處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和看不見盡頭的樹木，我連方向都不知道，更別說走出去了。

——既然走不出去，那就幹脆別走了，直接用瞬移之法回到千機山就行！

意隨心動，我凝神默念口訣，同時左手撚訣，可是沒有用，周圍依舊是這一片看似密林而非此密林的深林，看不見半點千機山的蹤影。

我不敢置信，怎麽會這樣？我的法術怎麽會不起效？

女闕在我身後嘆了口氣：“就知道你這丫頭想去幫忙，所以這件事才不好告訴你，神仙劫數乃天道所定，任是誰也改變不了，更不能輕易插手，一旦插手，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我曾經想過，若是當年我和夫君沒有自作聰明，或許他今日所歷的劫真的只是除魔衛道也說不定，也不用他魂魄無依那麽多年，醒來後也是孤身一人，嘗盡世間冷暖。丫頭，這神仙劫數是我們外人萬萬不能插手的，你去幫他，難道想讓當年之事重現嗎？”

“我！”我一時語塞，只得轉過身，看著她焦急道，“可是外面有那麽多人，仙門弟子和魔修全都上了千機山，還有那個江簡！我怕他——”

“再怕也要忍著。”女闕道，面上顯出幾分冷酷的神情，讓我頭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她不僅是雲霄的娘親，也是天帝長姐，是那個雖然杳無音訊數十萬年、卻依舊備受諸神崇敬的帝女女闕，“他是我好不容易才生下來的孩兒，你怕，難道我不怕嗎？我不擔心嗎？可是我已經害過他一次了，絕對不能再害他第二次。”

我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忍不住，退而求其次道：“那好吧，我不去千機山了，你放我去別的地方行不行？現在魔修在雲州大肆作亂，殘害了無數凡人，今晚雖是仙魔決戰的時分，但難保不會有幾個魔修不上千機山，依舊在他處作亂，你讓我去收拾了他們，順便救一下那些飽受殘害的百姓。我保證，我絕對不會去千機山的！”

“不行。”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我。

“我真的不會去千機山！”

“那也不行，”女闕道，“再小的惡也是惡，當年我兒既然來此雲州，就是肩負了這整個雲州的興亡重任，那些魔修作惡多端，該誅不假，但不能由你去，得由我兒去。”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幾個小小的魔修而已，功德也多不到哪去的，雲霄他不差這些！”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女闕道，“若是他當真因為這點小事而不能順利渡劫飛升成神，那他前面所受的苦不就白費了？”

我還想再爭辯一番，卻在陡然間想到當年的雲州魔尊是她的夫君，他們兩個共同策劃了這一出“除魔衛道”的好戲，不由得心下冰涼。

當年魔尊大起，雲州魔道大興，多少人因此而慘死，她和魔尊一心為子，咋聽上去是父母苦心，可細細一想，這一片苦心竟是由他人的鮮血與死亡換來的！

他們為了成全雲霄的大功德，害死了雲州多少無辜之人！

阮明嚴說過，當年魔道大興時雲州可謂是屍橫遍野，哀鴻不斷，仙門也差點全部傾覆，不說別的，就說我在穆啟記憶中看到的那一場千機山之役，回想起來都足夠觸目驚心，更別說其它了！他們……他們竟然為了一己之欲，就斷送了這麽多人的性命……

或許雲霄並不是因為他們插手劫數而遭逢大難的，或許就是因為女闕他們為了能讓他順利渡劫，因此不惜殘害四方來奪得魔尊寶座、從而讓他能夠一舉誅殺魔尊除魔衛道積攢功德，天道就把這些賬都算在了雲霄頭上，所以他才會那麽慘，在雲州漂泊數十年！

天吶……

這個念頭令我駭然不已，我好不容易才維持了鎮定，把它跟女闕說了，女闕聽聞也是面色一白，但她依然堅持著不肯放我走：“你……就算你說的是對的，但是事已至此，已經無法挽回了，我現在放你出去也不過是讓這些魔修少活一時半刻而已，差別不大，還不如讓雲霄一一親手鏟除了，這樣我也能安心……丫頭，你死心吧，我不會放你出去的，我絕不允許你去破壞他的歷劫時機。”

“那些魔修多活一時三刻都不要緊，難道死在我的手上就要緊嗎？”我都想對她破口大罵了，只覺得欲辯難言，“你——你和魔尊這麽心狠手辣，為了雲霄一人的功德而斷送數人性命，你怎麽會覺得天道會因此而對他多加褒獎呢？”

不知我話裏哪個字觸動到了她的神經，女闕的臉一下冷了下來：“天道怎麽算的，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兒即將飛升成神，弄巧成拙也好，多加相助也罷，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想反悔，只怕天道也會嘲笑我們掩耳盜鈴自作自受！我意已決，你多說無益，還是好好在這待著吧，我已經給雲霄留書一封，等他成功歷劫，自會收到靈鳥來信，知道你所待何處前來救你。”

我正欲再辯，卻驚覺她的身影竟在越變越淡，連忙驚呼一聲：“你、你怎麽了？”

女闕微微一笑，先前的冷酷隨著這笑盡數消去，竟顯得格外溫婉，猶如青蓮花開：“我本就缺少了兩魂，法力不比從前，又因為替雲霄重塑身軀而耗盡法力，就算閉關苦修了四十餘年，因為這幾次的大動幹戈也耗費得差不多了。這個方外之境已經耗費了我的所有法力，之所以還能站在這裏和你對話，憑的也不是什麽仙力神術，而是我的魂魄之力，只是沒想到我的魂魄竟虛弱至此，怕是沒有幾句話的功夫，我就不能再維持顯形了……”

我一下子緊張了起來，也不再和她辯解了：“不能再維持顯形？你……你還好吧？”

女闕微笑：“放心，我死不了的，只是會和我的夫君一樣回歸本體修養而已，只是不知這一修養又要花費我多少年的時光，或許幾百年，或許幾十萬年，或許永遠……丫頭，再過不了多久你就能見到雲霄了，到時還請你告訴他，他的爹娘長眠在一處永不為人知曉之地，讓他不要費心尋找。若是有緣，終究會有再相見的一天……雲霄是真心喜歡你的，我也希望你能真心對待他，愛護他，相信他，不要步我和夫君的後塵……我祝你們永結同心，永世修好……”

“你要走了？”我急急道，“要去哪裏？帝女——帝女！”

眼看著女闕的身影越來越淡，我著急之下上前一步就想抓住她，卻和小楚一樣抓了個空，終於，女闕的身影整個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霧氣之中，留給我的只有她最後一句幽幽的長言：“待在這裏，不要出去，不要破壞雲霄的歷劫之程，安心等著他來找你……”

“帝女！帝女！”

我大聲呼喊，但回應我的只有周圍婆娑作響的樹葉與風聲，再沒有第二個人聲。

她就好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周圍都靜悄悄的，甚至連水流聲都不見一絲，整個世界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滿心焦急地來回踱了一會兒步，最終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

不行，不能就這麽聽她的！她讓我在這裏等著是一回事，我自己要出去又是一回事！就算我剛才的想法都是錯的，那我也要出去，我不能在這裏幹等著！

想到我來到這裏之前仙門和魔修已經攻上了千機山，說不定現在已經是一片混戰了，每多待一刻情勢就會變幻一分，我不再猶豫，握緊了手中的千竹金線就凝註法力用力往前一揮。

啪地一聲，淩厲的破空之聲響起。

什麽也沒有發生。

我再揮了一次。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這化境的法力分布很均勻，沒有特別薄弱之處，因此我也不再花功夫去找那稍微薄弱的一點，幹脆就認準了一處地方狠狠以金線擊之，每一次都灌註了我十成十的法力，到後來甚至整根線都燃起了金紅色的細碎火芒，一下揮出就有星星點點的火星在四周散開，猶如蒲公英一般在我周身飄浮游蕩，美麗極了，可惜我無心欣賞，依舊一下下地往那一處擊打著。

帝女女闕法力無邊，我自然不是她的對手，可把我困在這裏的人僅僅只是帝女的一魂七魄罷了，她甚至只用了自身所剩無幾的一點殘餘法力就幻化了這個化境，我比不上帝女，難道還比不過她一縷魂魄的幾絲法力嗎？！

我一下又一下地擊打著，終於，在我不知第多少次揮出我的千竹金線後，那被我著重擊打的一處先是出現了幾絲不同尋常的光亮，緊接著就變成了裂縫，不等我再揮出手中的金線，那裂縫就陡然變大，猶如碎裂的山石一般朝我傾瀉而下。

我打破了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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