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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逾墻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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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擡不起頭來。’他想這話不錯。哪知他為了顧全我,卻上了爹爹的當。”

袁承志道:“令尊是騙他的,不是真心?”

溫儀點點頭,說道:“爹爹就留他在廂房裏歇,辦起喜事來。他始終信不過,我家送給他吃的酒飯茶水,他先拿給狗吃。狗吃了一點沒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靜巖鎮上買東西吃。

“一天晚上,媽媽拿了一碗蓮子羹來,對我說:‘你拿去給姑爺吃吧!’我不懂事,還道媽媽體恤他,高高興興地捧到房裏。他見我親手捧去,喜歡得什麽也沒防備,幾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說話,忽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叫道:‘阿儀,你心腸這樣狠!’我嚇慌了,問道:‘什麽?’他道:‘你為什麽下我的毒?’”

“你為什麽下我的毒?”這句話,雖在溫儀輕柔的語音中說來,還是充滿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見當時金蛇郎君如何憤怒,又如何傷心。袁承志和青青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溫儀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說不下去。

寂靜之中,忽聽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頭,只見溫氏五兄弟並肩走近,後面跟著二三十人,手中都拿著兵刃。

溫方山喝道:“阿儀,你把自己的醜事說給外人聽,還要臉嗎?”

溫儀漲紅了臉,要待回答,隨即忍住,轉頭對袁承志道:“十九年來,我沒跟爹爹說過一句話,以後我也永不會和他說話。我本來早不該再住在溫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哪裏?再說,我總盼望他沒有死,有一天會再來找我。我若是離開了這裏,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已死了,我也沒什麽顧忌了。我不怕他們,你怕不怕?”

袁承志還沒答話,青青已搶著道:“承志大哥不會怕的。”

溫儀道:“好,我就說下去。”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急得哭了出來,不知道要怎樣說、怎樣做才好。突然之間,房門被人踢飛,許多人手執了刀槍湧了進來。”她向亭外一指,說道:“當時站在房門外的,就是這些人。他們……他們手裏都拿著暗器。爹爹總算對我還有幾分父女之情,叫道:‘阿儀,出來!’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後,立刻向他發射暗器。房間只是這麽一點地方,他往哪裏躲去?我叫道:‘我不出來,你們連我一起殺了吧!’我擋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給他擋箭,不讓他給人傷害。

“他本來眉頭深鎖,坐在椅上,以為我和家裏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傷心難受,也不想動手反抗。聽我這麽說,突然跳了起來,很開心地道:‘你不知蓮子羹裏有毒?’我端起碗來,見碗裏還剩了些兒羹汁,一口喝下,說道:‘我跟你一起死!’他揮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經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轉頭向他們罵道:‘使這種卑鄙陰毒的手段,你們也不怕醜嗎?’

“大伯伯怒道:‘誰使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漢。你自恃本領高,就出來鬥鬥!’他說:‘好!’就出去和他們五兄弟打了起來。他喝的蓮子羹裏雖沒毒藥,但放著他們溫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會全身無力,昏睡如死,要過一日一夜才能醒來。這些人哪,還舍不得用毒藥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來折磨他。他們……他們當真是英雄好漢!”說到這裏,語氣中充滿怨毒,只是她生性溫柔,不會以惡語罵人。

溫方施在亭子外大聲怒道:“這無恥賤人,早就該殺了,養她到今日,反而恩將仇報!”青青道:“我娘兒倆在溫家吃了十幾年飯,可是四爺爺,我這兩年來,給你們找了多少金銀財寶?就是一百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兒倆欠你們溫家的債,早還清啦!”溫方達不願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門醜事,叫道:“餵,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們五兄弟一起鬥鬥?”

袁承志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對之禮數周到,這時聽溫儀說了他們的陰險毒辣,不覺滿懷憤怒,叫道:“哼,別說五人,你們就是有十兄弟齊上,我又何懼?”

溫儀冷笑道:“那天晚上,他們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來他能抵敵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後,越打越手足酸軟。他們五兄弟有個練好了的‘五行陣’,打起架來,五兄弟就如是一個人……”承志聽到“五行陣”三字,陡然想起《金蛇秘笈》中詳述五行陣及其破法的記載,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溫方山喝道:“阿儀,你吃裏扒外,洩溫家的底!”

溫儀不理父親的話,對袁承志道:“他急著想擊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這五行陣,但他搖搖晃晃的越來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負你!’”她這一聲叫喚聲音淒厲,似乎就和那天晚上叫的一樣。青青嚇怕了,連叫:“媽媽!”承志說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們談一談,明兒再來瞧你。”

溫儀拉住他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兒非說出來不可。袁相公,你聽我說呀!”袁承志聽她話中帶著哭聲,點頭道:“我在這裏聽著。”

溫儀仍然是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說道:“他們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緊的,他們想發財。他再打一陣,身上受了傷,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終於……終於給他們擒住了。我撲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將我一腳踢開。他們逼著他交出藏寶的地圖來。他說:‘那圖不在我身上,誰有種就跟我去拿。’他們細搜他身上,果然沒圖。這樣就為難啦,放了他吧,等藥性一過,沒人再制得住他。殺了他吧,那大寶藏可永遠得不到手。最後還是我爹爹主意高明,哈哈,好聰明,不是嗎?那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我也暈倒了。等我醒來,他們已經把他的腳筋和手筋都割斷了,叫他空有一身武功,永遠不能再使勁,然後逼著他去取圖尋寶。真聰明,是不是?哈哈,哈哈!”承志見她眼光散亂,呼吸急促,已有些神智失常。勸道:“伯母,你還是回房去歇歇。”

溫儀道:“不,等你一走,他們就要把我殺死了,我要說完了才能死……他們押著他走了。還有崆峒派的兩名好手同去。大家都想發這筆橫財。但不知怎樣,還是給他逃脫了。多半是他給了他們一張圖,他們一快活,防備就疏了。他們很聰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們七個人拿到這張藏寶圖,你搶我奪,五兄弟合謀,先把崆峒派的倆人害死了。”

溫方義厲聲罵道:“阿儀,你再胡說八道,可小心著!”

溫儀笑道:“我幹嗎小心?你以為我還怕死嗎?”轉頭對袁承志道:“哪知道這張圖卻是假的。他們五人在南京鉆來鉆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幾千兩銀子本錢,一個小錢也沒找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沒有啦。”

溫氏兄弟空自在亭外橫眉怒目,卻畏懼袁承志,不敢沖進亭來。

溫儀說到這裏,呆呆地出神,低聲緩緩地道:“他這一去,我就沒再得到他的音訊。他手腳上的筋都斷了,已成廢人。他是這樣的心高氣傲,不痛死也會氣死……”

溫方達又叫:“姓袁的,這小賤人說起我們溫氏的五行陣,你已聽到了,有種的就出來試試。”溫儀低聲道:“你走吧,別跟他們鬥。”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金蛇郎君所遭冤屈,終於是有人知道了。”

袁承志曾和溫氏五兄弟一一較量過。知道單打獨鬥,沒一個是自己對手,不過他們五人齊上,再加上有個操練純熟的五行陣,只怕當真難鬥。五行陣的陣法與破法,自習了《金蛇秘笈》後,早已了然於胸,無所畏懼。但他五老是青青的尊長,以金蛇郎君所傳之法對付,下手過於狠毒,非己所願,一時頗為躊躇。

溫方義叫道:“怎麽,不敢嗎?乖乖地跟爺爺們叩三個響頭,就放你出去。”溫方施陰森森地道:“這時候叩頭也不成啦。”

袁承志尋思:“須得靜下來好好想一想,籌思善策。”他初出茅廬,閱歷甚淺,不似江湖上的老手,一遇難題,對策立生。於是朗聲道:“溫氏五行陣既然厲害無比,晚輩倒也想見識見識。不過我現下甚是疲累,讓我休息一個時辰,成嗎?”

溫方義隨口道:“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你再挨上十天半月也逃不了。”溫方山低聲道:“這小子別使什麽詭計,咱們馬上給他幹。”溫方達道:“二弟已答應了他,就讓他多活一個時辰,也叫他死而無怨。”

溫儀急道:“袁相公,你別上當,他們行事向來狠辣,哪有這麽好心,肯讓你多休息一個時辰?這些年來,他們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個寶藏。他們要想法子害你,要挑斷你的手筋腳筋,逼你去幫著尋寶。你快和青青一起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溫方達聽她說穿了自己用心,臉色更加鐵青,冷笑道:“你們三個還想走得越遠越好?哼,念頭倒轉得挺美。姓袁的,你到練武廳上休息去吧。待會兒動手,大家方便些。”

袁承志道:“好吧!”站起身來。料想若不用強,無法取金脫身。溫儀母女知道五行陣的厲害,心中焦急,但也沒法阻攔,只得跟在他身後,一齊出亭。

到了練武廳中,溫方達命人點起數十支巨燭,說道:“蠟燭點到盡處,你總養足精神了吧?”袁承志點點頭,在中間一張椅上坐下。溫氏五老各自拿起椅子,排成一個圓圈,將他圍在中間,五人閉目靜坐。在五人之外,溫南揚、溫正等棋仙派中十六名好手,又分坐十六張矮凳,圍成個大圈。

袁承志見這十六人按著八卦方位而坐,乃是作為五行陣的輔佐,心想:“五行陣外又有八卦陣,要破此陣,更是難上加難了。”他端坐椅上,細思師門所授各項武功,反覆思考,總覺在這二十一名好手的圍攻之下,最多只能自保,要想破陣脫身,只怕難行,時刻一長,精神力氣勢必不濟,終須落敗。就算以木桑道長所傳輕功逃出陣去,那批黃金又怎能奪回?留下溫儀母女,她二人難免殺身之禍,那可如何是好?除了以《金蛇秘笈》中所傳秘法破陣之外,更無他法。

當時照本研習,除覺手法太過狠毒之外,又始終不明白武功何以要搞得如此繁覆,有許多招數顯然頗為蛇足。接戰之際,敵人武功再高,人數再多,也決不能從四面八方同時進攻,不露絲毫空隙,而這套武功明明是為了應付多方同時進攻而創。此刻身處困境,終於省悟,原來金蛇郎君當日誤中奸計,手足俱損,脫逃之後,殫竭心智,創出這套武功來,卻是專為破這五行陣而用。他當然是想來靜巖報仇,可惜手腳筋脈均遭割斷,使不出勁,所以細細計謀,在秘笈中留下招術,自是為了今日洩憤而設。袁承志心下盤算:自己無意中學到了這套武功,既可脫今日之難,又能為這位沒見過面的恩師一洩當日的怨毒,他在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必欣慰,不枉了當年這番苦心。想到這裏,心中大喜,睜開眼來,只見桌上蠟燭已點剩不到一寸。

溫氏五老見他臉上忽憂忽喜,不知他在打什麽主意。但自恃五行八卦陣威力無窮,也不在意。只是圓睜著十只眼睛,嚴加防備,怕他乘隙脫逃。

袁承志重又閉眼,將秘笈中所載破陣武功從頭至尾細想一遍,想到最後摧敵制勝的那一路“快刀斬亂麻”時,陡然心驚,全身登時冷汗直冒,暗叫:“不好了!”心想:“最後破陣之道,是在自己招數中露出破綻,引得對手來攻,便可尋暇抵隙,乘虛而入,但必須手有寶刀寶劍護住自身破綻,才不致在敵招來時命喪敵手。金蛇郎君的設想,全從他的金蛇劍著手。但此刻我手頭卻無金蛇劍,這一時三刻之間,卻到哪裏找寶刀寶劍去?”

青青在旁邊一直註視著他,驀地裏見他臉上大顯惶急,額頭見汗,心想還未交鋒,已自心怯氣餒,如何得了?不由得代他擔憂。

承志見蠟燭已快燒到盡頭,燭焰吞吐顫動,將滅未滅,但破陣之法,仍未想出,更是憂急。就在這時,一名丫環捧了一碗茶走到跟前,說道:“相公請用碗糖茶!”他早已口渴,正自全神貫註地苦思如何在頃刻間尋把寶劍使用,有茶可飲,恰合心意,隨手接過茶碗,放到唇邊張口要喝,突然手上一震,茶杯給一支袖箭打落,當啷一聲響,在地下跌得粉碎。承志一晃眼間,見青青右手向後急縮,知道這箭是她所發,心中一驚:“好險!我怎地如此糊塗,竟沒想到他們又會給我喝什麽醉仙蜜。”

溫方悟見詭計為青青揭破,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這樣的娘,就生這樣的女兒!溫家祖宗不積德,盡出些向著外人的賤貨!”

青青嘴頭毫不讓人,說道:“溫家祖宗積好大的德呀,修橋鋪路,救濟窮人,什麽好事都幹。就是不偷不搶,不殺人放火,決不奸淫擄掠。”

溫方悟大怒,跳起來就要打人。溫方達道:“五弟,沈住氣,留神這小子。”

原來袁承志這時又是滿臉喜色,青青這支袖箭觸動了他靈機:“用暗器!”只見燭火晃動,已有兩支蠟燭熄了,當下站起身來,說道:“好啦,請賜教吧!這次分了勝負之後怎樣?”溫方達道:“你勝了,金子由你帶去。你勝不了,那也不必多說。”

袁承志知道自己倘若落敗,當然性命不保,但如得勝,只怕他們還要抵賴,說道:“你們把金子拿出來,我破陣之後,拿了就走。”

溫氏五老見他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心想以金蛇郎君如此高手,尚且為溫氏五行陣所擒,現下經過十多年潛心鉆研,又創了一個八卦陣來作輔佐,你如何能夠脫逃?這陣勢他們平素練得純熟異常,對付三四十名好手尚自綽綽有餘,實是棋仙派鎮派之寶,向來不肯輕用,以免讓人窺知虛實。這次實因袁承志武功太強,五兄弟個個身懷絕藝,卻均給他三招兩式之間便打得一敗塗地。五人一商議,只得拿出這門看家本領來,也顧不得讓他說以眾欺寡。溫方達吩咐家丁換上蠟燭,對青青道:“把金子拿出來。”

青青早在後悔,心想早知如此,把黃金都還給他也就算了。這時想再私下給他,也已來不及了,只得把一大包金條都捧到練武廳中,放在桌上。想到他在這危急當口,仍不忘為安小慧奪還黃金,卻不禁氣苦。

溫方達左手在桌上橫掃過去,金包打開,啪啪啪一聲響,數十塊金條散滿了一地,燦然生光,冷笑道:“溫家雖窮,這幾千兩金子還沒瞧在眼裏。姓袁的,你有本事破了我們這五行陣,盡管取去!”五老齊聲呼喝,各執兵刃,將袁承志團團圍住。

袁承志突然心中一凜:“他們連屋上也布了人,這陣法可又如何破解?”卻聽得溫方施道:“屋上有人!”大聲喝道:“什麽人?都給我滾下來!”

只聽得屋頂上有人哈哈大笑,叫道:“溫家五位老爺子,姓榮的登門請罪來啦!”呼喝聲中,屋上躍下二十多人。當先一人正是游龍幫幫主榮彩。

袁承志登時大為寬懷,向青青望了一眼,見她臉色微變,咬住下唇。

溫方達道:“老榮,你三更半夜光臨舍下,有什麽指教?啊,方巖的呂七先生也來了。”說著向榮彩身後一個老頭子拱了拱手。那老者拱手還禮,說道:“總算老兄弟們個個清健,這可有好幾年不見了哪!”

榮彩笑道:“五位老爺子好福氣,生得一位武功既高、計謀又強的孫小姐,不但把我們的沙老大和十多個兄弟傷了,連我小老兒也吃了她虧。”

溫氏兄弟不知青青跟他們這層過節。平時棋仙派與游龍幫頗有來往,這時強敵當前,不願再旁生枝節。溫方達道:“老榮,我家小孩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我們決不護短,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好不好呀?”

榮彩一楞,心想:“這個素來蠻橫狂傲的老頭今日竟這麽好說話?難道他當真怕了呂七先生?”一瞥之間見到了袁承志,更是不解:“他們有這樣的一個硬手在此,呂七先生也未必能勝他。我還是見好收篷吧!”便道:“游龍幫跟貴派素來沒過節,沖著各位老爺子的金面,沙老大已死不能覆生,總怨他學藝不精。不過這批金子……”眼光向著地下一塊塊的金條一掃,說道:“我們游龍幫跟了幾百裏路程,費了不少心血,又有人為此送命,大家在江湖上混飯吃……”

溫方達聽他說到這裏,便住口不往下說了,知他意在錢財,便道:“黃金都在這裏,你要嘛,都拿去那也不妨。”

榮彩聽他說得慷慨大方,只道是反語譏刺,但瞧他臉色,卻似並無惡意,道:“溫老爺子如肯賜給半數,作為敝幫幾名死傷兄弟的撫恤,兄弟感激不盡。”溫方山道:“你拿吧。”榮彩雙手一拱,說道:“那麽多謝了!”手一擺,他身後幾名大漢俯身去拾金條。

那幾人手指剛要碰到金條,突然肩頭給人一推,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量湧來,站立不定,身不由己地倒退數步,擡起頭來,見袁承志已站在面前。

袁承志道:“榮老爺子,這批金子是闖王的軍餉,你要拿去,可不大穩便。”

闖王的名頭在北方固然威聲遠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卻不大理會。榮彩轉頭對呂七先生笑道:“他拿闖王的名頭來嚇唬咱們。”呂七先生手中拿著一根粗大異常的旱煙筒,吸一口,噴一口煙,慢條斯理,側目向袁承志打量。

袁承志見他神情無禮,心頭有氣,只是他一副氣派模樣顯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輕慢,作了一揖,說道:“前輩可是姓呂?晚輩初來江南,恕我不識。”

呂七先生吐了口煙,筆直向袁承志臉上噴去,又吸一口,跟著兩道白蛇般的濃煙從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志還不怎的,青青瞧著卻已氣往上沖,便想開口說話。溫儀在她臂上輕輕一捏。青青回過頭來,見母親緩緩搖頭,才把一句罵人的話忍住了。只見呂七先生將旱煙袋在磚地上篤篤篤地敲了一陣,敲去煙灰,又裝上煙絲。

這時連溫氏五老也有點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據說當年以一套鶴形拳打敗過無數高手,手中的煙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奪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領如何,卻誰也沒見過。溫氏五老都盼他與袁承志說僵了動手,他能取勝固然最好,否則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些力氣。

只見呂先生從懷中摸出火石火紙,撲撲撲地敲擊,煙絲還未點著,忽然屋頂上有人大喝:“快還我們金子!”一個少女、一個粗壯少年雙雙躍下,隨後又溜下一個五十餘歲的中年漢子,瞧打扮似是個生意人,左手拿著一個算盤,右手拿著一支筆,模樣甚是古怪。他慢吞吞地從墻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

袁承志見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憂,喜的是來了幫手,但不知另外兩人武功如何。眼下敵人除了棋仙派外,又多了游龍幫與呂七先生這批人。溫儀與青青母女和溫氏五老撕破了臉,已處於絕大危險之中,非將她們救走不可,要是新來的兩人本領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顧,豈不糟糕?

這時溫氏弟子中已有人搶上去攔阻喝問。那少年大聲叫道:“快把我們的金子還來!”見金條散在地下,說道:“啊哈,原來都在這裏!”俯身就拾。袁承志眉頭微皺,心想這人行事甚為魯莽,只怕功夫高得有限。

溫南揚見他俯身,飛足往他臀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師哥當心!”那少年側身避開,隨即搶攻而前,雙掌疾劈過去。溫南揚不及退讓,也伸出雙掌相抵,啪的一聲大響,四掌相交,兩人各自退開數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賈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著。”

袁承志記起安小慧的話,說有一個姓崔的師哥和她一起護送這筆金子,因兩人鬧了別扭,中途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地劫了去,料想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兒崔希敏了,難道這個形貌滑稽的生意人,竟是大師哥銅筆鐵算盤黃真?仔細一看,見他右手中那支筆桿閃閃發光,果是黃銅鑄成,左手中那算盤黑黝黝的,多半是鐵的。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身過去,跪下叩頭,說道:“小弟袁承志叩見大師哥。”

那人正是黃真,雙手扶起,細細打量,歡然說道:“啊,師弟,你這麽年輕,真想不到在這裏見到你。”袁承志道:“請問大師哥,恩師現今在哪裏?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黃真道:“恩師此刻在南京,他老人家很好。”

安小慧過來說道:“承志大哥,這就是我說的崔師哥。”袁承志向他點點頭。安小慧見承志背上粘了些枯草,伸手拈了下來。袁承志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謝意。

崔希敏瞧著很不樂意。黃真喝道:“希敏,怎麽這樣沒規矩?快向師叔叩頭!”崔希敏見袁承志比自己還小著幾歲,心頭不服氣,慢吞吞地過來,作勢要跪。袁承志連說:“不敢當!”雙手攔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聲:“小師叔!”黃真又罵:“什麽小師叔大師叔,就算你大過他,師叔總是長輩。我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師父?”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記他得緊。”崔希敏道:“我叔叔好。”

呂七先生見他們師兄弟、師叔侄見禮敘話,鬧個不完,將旁人視若無物,這時卻輪到他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擡頭望著屋頂,說道:“來的都是些什麽人?”這一出聲,眾人都嚇了一跳。他說話聲若怪梟,甚是刺耳,沙嘎中夾雜著尖銳之音,難聽異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說道:“這些金子是我們的,給你們偷了來,現今師父帶我們來拿回去。”呂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頂,口噴白煙。忽然嘿嘿冷笑兩聲。

崔希敏見他老氣橫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裏的模樣,氣往上沖,說道:“到底金子還是不還,你明白說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讓作得主的人出來說話。”呂七先生又是磔磔兩聲怪笑,轉頭向榮彩道:“你告訴這娃兒,我是什麽人。”榮彩喝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呂七先生,可別把你嚇壞了。年紀輕輕,這等無禮。”

崔希敏不知呂七先生是什麽人,自然也嚇不壞,叫道:“我管你是什麽七先生八先生,我們是來拿金子的。”

溫南揚剛才與他交了手,未分勝負,心中不耐,跳出來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沒有本事。先贏了我再說。”不等對方答話,跳過來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這拳正中肩頭。他大怒之下,出手一拳,砰的一聲,正打在溫南揚肚上。各人各自負痛跳開,互相瞪眼,重又打在一起。頃刻之間,只聽得砰砰、砰砰之聲大作,各人頭上身上都中了十餘拳。兩人打法一般,都是疏於防禦,勇於進攻。

袁承志暗暗嘆氣:“大師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話,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兩拳那還了得?難道崔叔叔也不好好點撥他一下?”

他不知崔希敏為人憨直,性子頗為暴躁,學武時不能細心。好在他身子粗壯,挨幾下盡能挺得住。混戰中只見他右拳虛晃,溫南揚向右閃避,他左手一記鉤拳,結結實實地正中對手下顎,砰的一聲,溫南揚跌倒在地,暈了過去。

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師父望了一眼,以為定得讚許。卻見師父一臉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勝了,怎麽師父反而見怪。小慧見他嘴唇腫起,右耳鮮血淋漓,拿手帕給他抹血,低聲道:“你怎不閃避?一味蠻打!”崔希敏道:“避什麽?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呂七先生怪聲說道:“打倒一個蠻漢,有什麽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嗎?”突然拔起身子,站到了兩塊金條之上,右手中的旱煙袋點著另一塊金條,說道:“不論你拳打腳踢,只要把這三塊金條從我腳底下弄了開去,所有這些金條都是你的。”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得他過於狂妄。適才這場打鬥,大家都看了出來,崔希敏武功不高,膂力卻強。以一根煙管點住金條,料定他無法撥動,也不免太過小覷了人。

崔希敏怒道:“你說話可不許反悔。”呂七先生仰天大笑,向榮彩道:“你聽,他怕我反悔。”榮彩只得跟著幹笑一陣,心中卻也頗為疑惑。

崔希敏道:“好,我來了!”縱上三步,看準了他煙管所點的金條,運力右足,一個掃堂腿橫踢過去。

袁承志看得清楚,估計這一腿踢去,少說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呂七先生功力再高,也決不能以一根煙管將金條點住不動,除非他有什麽妖法魔術。

眼見崔希敏右腳將到,呂七先生煙管突然一晃,在他右膝彎裏點落。崔希敏一條腿登時麻木,踢到中途,便即軟垂,膝蓋酸彎,不由自主地跪倒。呂七先生連連拱手,一陣怪笑,說道:“不敢當!小兄弟何必多禮?”

安小慧大驚,搶上去把崔希敏扶起,扶到黃真面前,說道:“黃師伯,這老頭兒使奸,您去教訓教訓他。”崔希敏破口大罵:“你暗算傷人,老家夥,你不是英雄好漢!”

黃真伸手給他在腰裏一捏,腿上一戳,解開了閉住的穴道,說道:“原來你小家夥中了人家暗算,才是英雄好漢,佩服啊佩服!”他見呂七先生手法如此迅捷,也自吃驚,心想在浙南偏僻之地,居然有這等打穴好手。黃真使的兵刃左手是把鐵算盤,專門鎖拿敵人的兵器,右手是一支銅筆,那自然也擅於打穴。他伸手在算盤上一撥,說道:“這筆賬記下了!咱們現銀交易,不放賒賬,呂七先生,你這就還賬吧!”銅筆前指,便要上前給徒弟找回場子。

袁承志心想:“我是師弟,該當先上!”說道:“大師哥,待小弟先來。我不成時,你再接上。”

黃真見他年紀甚輕,心想他即令學全了本門武功,火候也必不足,未必能勝過崔希敏多少,多半不是這呂七先生對手。師父臨老收幼徒,對他必甚是鐘愛,如有失閃,豈不是傷了師父之心。這可與讓崔希敏出陣不同,自己這個寶貝徒兒武功平平,魯莽自大,讓他多吃點苦頭,受些挫折,於他日後藝業大有好處。於是低聲道:“師弟,還是我來吧。”袁承志也放低了聲音道:“大師哥,他們好手很多,這五個老頭兒有一套很厲害的五行陣,待會還有惡鬥。你是咱們主將,還是讓小弟先來。”黃真見他執意要上,心想初生犢兒不怕虎,不便拂了他少年人的興頭,便道:“那麽師弟小心了。”

袁承志點點頭,走上一步。向呂七先生道:“我也來踢一腳,好不好?”

呂七先生與眾人都感愕然,心想剛才那粗豪少年明明吃了苦頭,怎地你還是不知死活。呂七先生見他比崔希敏還年輕,越發不放在心上,笑道:“好吧,咱們話說明在先,你給我行大禮可不敢當。”一邊說,一邊又伸煙管點住了金條。

袁承志也和崔希敏一模一樣,走上三步,提起右足,橫掃過去。崔希敏看得著急,叫道:“小師叔,那不成,老家夥要點穴!”

溫氏五兄弟卻知袁承志雖然年輕,可是武功奇高,眼見他要重蹈崔希敏的覆轍,都感奇怪,難道他竟能閉住腿上穴道,不怕人點?眾人眼光都望著袁承志那條腿。黃真銅筆交在左手,準擬一見袁承志失利,立即出手,先救師弟,再攻敵人。

只見袁承志右腿橫掃,將要踢到金條,呂七先生那支煙袋又快如閃電般伸出,向他腿上點去。豈知袁承志這一踢卻是虛招,對方手臂剛動,右腳早已收回。呂七先生一點不中,煙袋乘勢前送。袁承志右腿打了半個小圈,剛好避開煙袋,輕輕一挑,已將金條挑起,右足不停,繼續橫掃。

呂七先生也即變招,煙管向他後心猛砸。袁承志弓身向右斜傾,左手在挑起來的金條上一托,那金條向上飛出,同時左足在呂七先生踏定的兩塊金條上掃去,金條登時飛起。呂七先生身子一晃,退步拿樁站定。袁承志雙手各抓住一塊金條,向內合攏,啪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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