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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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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著軟枕擁著棉被,坐在床上看那窗玻璃上凝著的霜花,霜花像鳳尾竹的大葉子,也像一叢叢蘆花,搖頭擺尾的凍住了,成了半透明的圖畫。他望著霜花出了神,心想這真是奇觀,真是拿筆畫都畫不出的。老天爺是不是格外喜歡這個花樣子,所以把霜雪專門凍成了這樣的圖案?

隔著朦朦朧朧的窗玻璃,他看見外面院子裏有人走過,是林子楓從外面回了來。這是林宅,他知道;他還知道自己生了重病,家裏沒人照顧,所以暫時搬到了林宅居住。子楓倒是個好樣的,瞧著是個不聲不響的白面書生,沒想到對自己這樣有情有義,不過他現在看著也長了幾歲年紀,有了點官氣,不那麽像書生了。子楓今年多大了?想不起來,他這一回是腦子裏生了病,病得真夠勁兒,險些就沒了性命。如今病好了,也還是糊裏糊塗,眼前的事情都會想不起來——子楓到底是多大來著?想不起來,也懶怠問,算了。

然後他又想:我今年是多少歲了?

那得算一下,算是能算的,他是哪年生人,他總記得,不過算清楚了也沒什麽用,勞心費力的,算了吧!

於是他就繼續看那霜花,有人推門進了來,帶著一點寒氣,是個凍得紅臉紅鼻尖的少年。這是他小舅子,不是馮家的人,是葉家的人。他知道自己後來和瑪麗離婚了,又娶了個太太,姓葉。他和這個

姓葉的太太過得也不大好,總是吵架,也離婚,後來這個太太跟著自己跑戰場,被炸彈炸死了,留下了這個弟弟跟著自己。能跟著自己跑戰場,可見和自己還是有感情的,這樣死了,實在可惜。

霜花真是漂亮,他記得瑪麗有一次扮日本姑娘,穿和服,那和服是墨綠底子繡著白花,白花是霧蒙蒙的一叢一叢,就像這霜花一樣。不該和瑪麗離婚,他想那一定是怨自己。瑪麗脾氣大是有名的,結婚前就是那樣的厲害,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她會和自己離婚,一定是自己和她針鋒相對,不肯讓步。

後來娶的那位姓葉的太太,一定也是很好的。他眼光高,不好的他也不愛。

他繼續看霜花,想要動筆,把它描畫下來,可是右半邊身體不聽使喚,不能執筆。以後會好起來的,前幾天右手一動都不能動,現在已經可以微微擡起來幾寸高了。好了再畫吧,希望那個時候天氣還沒有熱起來,霜花還沒有消失。

一雙冷手伸過來,攙扶著他躺了下去,是他小舅子的手。他依然扭頭望著窗戶,小舅子擋了他的視線,霜花消失了,於是他不耐煩的呵斥了一聲,把小舅子呵斥了開。

又有人進了來,他轉動了眼珠,認出那人是林子楓。

林子楓端著一碗漆黑的藥湯,於是他又被小舅子扶了起來。他知道又到了自己吃藥的時間,藥是不能不吃的,不吃就要病,

就要死。理智上知道要吃,可在感情上又實在是吃怕了,眼看著那一碗湯藥逼近過來,他開始往後躲,可小舅子頂住了他的後背,不許他往下躺。

那就吃吧。他想。

他喝了這一碗湯藥,又用清水漱了口,心裏覺得是如釋重負。重新躺下去,他繼續去看霜花。林子楓在一旁對著他說話,他聚精會神的望著窗戶,林子楓說出十句話,他只能聽進一兩句,林子楓問他今天有沒有頭疼,他聽見了,便輕聲回答:“不疼。”

然後他又說了一句:“回家。”

他自己也有家,總在林子楓這兒住著,算什麽事呢?他知道自己如今有些糊塗,可並不承認自己很糊塗,他心裏還是清楚的,好好的休養治療著,將來還會恢覆得更好。不必著急,橫豎現在自己已經告老還家了,時間有的是。

林子楓站在床旁,看著雷一鳴。

雷一鳴經了那一場五花八門的治療,竟然死裏逃生,一點一點的又還了陽。還了陽的雷一鳴並沒有變得瘋瘋傻傻,但頭腦也顯然是受了不小的傷害,三十歲之後的事情,他全記不清楚了。

還不能算是失憶,只是記不清楚,回想起來是一團亂麻。記憶亂了,性情倒還是那個性情,脾氣不小,動輒不耐煩。偶爾也會呆頭呆腦的發癡,比如此刻,執著的要看霜花,一看能看幾個小時。

只要別太拗著他的意思,他也能聽話、能懂理,甚至

很知好歹,每次吃藥都往後躲,然而每次也都乖乖的吃了。

林子楓本沒有救他一命的意思,無非是見他真不成了,不願幹看著他咽氣,便死馬當成活馬醫,找來了幾名醫生碰運氣。如今他活了過來,林子楓看在眼中,簡直不知道是該愉快,還是該失落,因為他都做好了讓雷一鳴和自家妹妹“死則同穴”的準備。

他拿死而覆生的雷一鳴沒辦法,只能是轉身離去。而葉文健見他要走,便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又小聲的喚道:“林先生。”

林子楓回頭看了他一眼——對於葉文健,他感覺也很奇異,因為葉文健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個男性的葉春好,雷一鳴死而覆生,葉春好竟然也死而覆生,覆生之後全住到了他的家裏,好像他上輩子欠了這兩人的。

“怎麽?”他問。

葉文健說道:“姐夫想要回家,昨天就說過一次了。您看他這個樣子,能回家嗎?”

“他以後也無非就是養病,如果有人照顧他,那他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我能照顧他。”

林子楓這時已經帶著他進了正房。關了房門走到桌前,他先是慢悠悠的倒了一杯熱茶,然後轉身將葉文健上下打量了一番:“照顧病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又不是個好伺候的。你年紀這樣小,我看,怕是不行吧。”

“我行。”葉文健告訴他:“你別看我年紀小,我吃過苦,什麽都懂。再說姐夫對

我有恩,現在正是我報答他的時候啊!”

林子楓相信他的心腸,但是不相信他的能力,於是沈吟著不知如何回答。就在這時,白雪峰來了。葉文健是個有眼色的,見狀便退了出去,不打擾林子楓待客,而林子楓也並不把白雪峰當成客人看待,來就來了,他身都不起,照樣坐著喝他的熱茶。

白雪峰見了林子楓的態度,習以為常,也不在意,自己找椅子坐下了,問道:“他今天還好?”

林子楓一點頭:“好。”

白雪峰又道:“中午送我外甥回家,到這兒正好順路,就過來瞧瞧。今天真冷,早知道出門就坐汽車了,看把我凍得,眉毛上都掛霜了。等我暖和過來了,我再過去瞧瞧他。”

白雪峰一邊說,一邊摸出手帕,擦了擦眉毛眼睛。林子楓扭頭看著他,忽然問道:“你那太太,近來回來了沒有?”

白雪峰登時“唉”了一聲:“別提那個娘們兒了,我跟她是一刀兩斷了。”

“我當時就勸過你,不要貿然結婚。”

白雪峰聽到這裏,又“唉”了一聲——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要娶個闊小姐為妻,就算不那麽闊,至少也得有出身有家世,名利兩項,總要占一樣才行。而自從離開了雷一鳴之後,他有錢有閑,下了功夫來尋覓佳偶,竟是如願以償,當真娶到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姐,而小姐之親爹,也確實是位剛剛下臺、餘威尚存的總長。



雪峰小時候是個窮小子,長大之後雖然掛著個副官長的官職,其實一直幹的也是大丫頭的活兒,如今能娶到一位貨真價實的總長小姐,還有什麽不滿足的?然而在結婚一個月之後,他就日益感覺這門婚姻不對頭——首先,小姐在結婚之前,就已經不是黃花大閨女了。

這倒也罷了,他本也不是奔著人家小姐的貞操去的,事到如今,也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那總長的妻妾們很善生養,家裏孫男娣女無數,總長對這位小姐是毫無眷顧之情,連帶著對他這個女婿,也是冷淡至極。岳父這條高枝,懸在他的眼前,他無論如何攀援不上,而小姐本人漸漸的原形畢露,竟然是個好賭之人,而且手筆極大,一晚上能輸掉上萬元錢,賭資輸光了就記賬,賬目累積到了一定的程度,賭場的夥計找到了白雪峰,讓他為他太太還債。

白雪峰沒有那發邪財的本領,手中的這些積蓄,都是他這些年伺候雷一鳴,一筆一筆積攢下來的,也可以歸為血汗錢一類,而且世上再沒有第二個雷一鳴去請他當副官長,他這錢也是花一個少一個。如今太太這樣成千上萬的揮霍,他如何能不心疼?他鼓起勇氣去責備太太,結果當場被太太打了個嘴巴——他這麽一個當副官出身的男人,竟敢批評總長女兒出身的太太,真是反了他了。

太太不但打了他,他老娘出面主

持公道,也被這位兒媳罵了回去。白家被她鬧得天翻地覆,白雪峰在禁煙委員會所領的那份薪水,則幹脆是一分錢都摸不著,一到發薪的日子,太太便拿了他的印章,親自過去將錢領走,在一兩天內花個精光。白雪峰在戀愛之時,志得意滿,胖了一圈,婚後不出兩個月,便又火速瘦了回去——他是講求實際的人,太太不賢惠,他也認了,反正他自己挺賢惠,沒有太太,他照樣能夠主持家務,可太太這樣滔滔的花錢,他實在是受不了。

所以思前想後了許久,他終於把心一橫,和太太大鬧了一場,將太太驅逐回了娘家。但他這太太嫵媚風流,乃是花枝一般的少婦,說是回了娘家,其實並沒有真回,而是直接住到了男朋友家裏去。他不管她的去向,只要她別再花他的錢,那她愛上哪兒住就上哪兒住,住到天上去都行。

如今坐在林子楓旁邊,白雪峰把太太從腦海中剔了出去,不肯再費精神去想這個冤家。而林子楓對於他的家事也沒什麽興趣,隨口轉移了話題:“他說要回家。”

“回家?這兒的家?”

“他現在也去不了天津,天冷,路又遠。”

“那他回了家,誰管他呢?”

“小文管他。”

“小文還是個小孩兒啊。”

“可不是,還是個小孩兒。”

白雪峰沈默了片刻,忽然轉向了林子楓,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似的,他未語先笑,笑完了

才說道:“老林,你看,我回他那兒去,怎麽樣?”

林子楓看著他,顯然是很驚訝:“你去照顧他?”

白雪峰又笑了笑:“你看,我在禁煙委員會只是掛個名而已,按月拿錢,也沒什麽事做,天天閑著,也怪沒意思的。要是能回他身邊,我不是還能——反正我這力氣留著也沒用,幹別的也不會,不如還是做我的老本行——正好我還能——”

他把話說了個吞吞吐吐,但林子楓終於還是聽明白了,明白過後,林子楓答道:“你跟我來,既然你願意,那就當面去問問他的意思。他既沒傻到底,這件事情又涉及到錢,我也不便替他做主。”

白雪峰一聽這話,當即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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