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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生者餘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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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昏迷過後,雷一鳴睜開了眼睛。

在四面八方的狂呼亂叫聲中,他恍恍惚惚的仰起臉,有那麽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何處。天上驕陽高懸,酷烈的陽光穿透硝煙,直射進他的眼睛裏去。看過了這樣的陽光之後,他再去環顧周圍的世界,周圍的世界便變得黑了,如同一個喧囂迷亂的恐怖長夜了。惶惑的站在原地,他伸手向旁去抓,一抓抓了個空,又一抓,又是一個空。

長夜漸漸恢覆了光明,他轉了個圈,喃喃的喚:“春好?”

下一秒,他如夢初醒,猛的轉向了草坡上的那一片廢墟,大吼了一聲:“春好!”

空中的轟鳴已經遠去了,有好些人踏過廢墟奔向了他。七手八腳伸過來,拽他的胳膊抱他的腰,他急死了恨死了,跳腳大罵:“混賬!太太在下面呢!還不快救?!”

這一嗓子震開了那些搗亂的手腳,而他幾大步跑進了那濃煙籠罩著的瓦礫堆裏——跑過去了,又猛的收住了腳步。因為在一堆碎瓦之下,露出了一只手。

那手鮮血淋漓,腕子上套著一只變了形的手鐲。他對這手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彎下腰去搬那碎磚碎瓦。磚瓦下面是房屋的梁柱,梁柱下面是斷裂了的窗欞,再往下,才依稀露出了葉春好的黑頭發。

他生拉硬拽的把她扯了出來,她半睜著眼睛,臉上全是塵土。他坐下來把她抱到了懷裏,

擡手去摸她的頭臉:“春好?”

鮮血順著她的頭發往下滴,是一片碎彈片深深切進了她的後腦勺。她的一側肩膀和一條腿也被磚石砸碎了骨頭,在這酷熱的血腥的空氣中,她仰臥在他的懷中,有不可思議的柔軟和清涼。

雙目似睜非睜的垂了,她面無表情,無驚無苦,有菩薩相。於是他怔怔的看著她,看了許久。許久之後,他輕輕搖撼了她,呼喚:“春好?”

把手指伸到她的鼻端,他又喚:“春好?”

他保持著伸手的姿勢,又等了許久。最後顫巍巍的收回了手,他重新抱緊了她。

她死了。他長久的恨她,幾次三番的想殺她,現在她死了。

酷熱明媚的世界開始飛速旋轉,轉得他頭暈目眩。他死死的抱著她,一口氣堵在心口,堵得他淚也流不下,哭也哭不出。忽然間,他冷笑了一聲。

冷笑過後,他抱著葉春好站了起來。方才他逃得倉皇,還是赤腳,這時他踩著碎磚碎瓦走下了瓦礫堆,忽然擡頭看見了蘇秉君,他開了口:“太太沒了,去弄點水,再找身幹凈衣服過來。”

蘇秉君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猶猶豫豫的說道:“您……我找間屋子,您先把太太放下吧。”

雷一鳴點點頭,覺得蘇秉君這話有理。蘇秉君又道:“我先給您找雙鞋穿上,要不然……您沒法走路。”

雷一鳴覺得他這句話也很有理,於是對著他繼續點頭。蘇秉君看

著他,他也看著蘇秉君,看了片刻,他又點了點頭。

蘇秉君感覺他這個精神狀況不大對勁,可一時間也無話寬慰他,只得匆匆走了,去找鞋子與房子。空襲的飛機顯然是有備而來,專挑司令部所在的這一條街轟炸,這條街兩側的房屋算是成了廢墟,但是再往遠走,還是有完好的安身之處。蘇秉君帶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強占了一院房屋。

在一間廂房裏,蘇秉君用門板和凳子組成了一張靈床,又把雷一鳴請了過來。雷一鳴把葉春好放到了靈床上,門板闊大,放了葉春好之後,四周也還有餘地,所以他一歪身,竟在旁邊也坐下了。光著的兩條腿垂下去,他手扶著膝蓋,很鎮定的眨了眨眼睛,然後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水和衣服呢?”

蘇秉君陪著小心,向他一彎腰:“馬上就有,您稍等等。”

雷一鳴覺得自己有必要再向蘇秉君解釋一下:“太太沒了,得給太太預備一身裝裹,我倆全是一身的土,都得洗一洗。”

蘇秉君聽他越說越不對勁,沒敢搭茬,想要把他從靈床上扶下來,可是想了想,也沒敢出手。

這個時候,水來了。

蘇秉君找了兩個老婆子來,給葉春好擦身。自己則是把雷一鳴強行攙了出去。雷一鳴迷迷糊糊的由著蘇秉君擺弄,蘇秉君無論說了什麽,他聽著都很對,所以始終是沒有意見,只是耳朵大約是被爆炸聲震著

了,蘇秉君的聲音遙遠模糊,和他之間隔著十萬八千裏的距離。

誰都和他隔著十萬八千裏的距離,他自己獨占了一個世界。春好死了,他想,死就死了,人誰不死?遲早都是要死的。

然後,他又想:春好死了。

他想來想去,翻來覆去就只是這四個字,然而魔怔了似的,不能停息。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他進了那停靈的廂房。

老婆子已經為葉春好換上了一身新衣,新衣是一身藍布旗袍,鞋襪也俱全,只是縫得粗枝大葉。見他進來了,老婆子們貼著墻邊溜了出去,這倒是正合了他的意。轉身關閉了房門,他走到靈床前,彎下腰去看葉春好。

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瑣碎舊事,在他腦中一點一點的清晰起來。太近了,至多只隔了半個時辰,這哪裏是舊事?這根本就是新事。雙手撐在靈床上,他深深的俯下身去,把面頰貼上了她的嘴唇:“春好,你今天一定要親我一下。”

面頰和嘴唇相碰觸了,她先前曾說“就不親”,可終究還是拗不過他,還是他贏。

然後他擡了頭,輕聲說道:“我也親你一下。”

他吻了她的額頭,吻亂了她濕漉漉的額發。他擡手為她整理,發絲撩起來,他看見了她右眉上的疤痕。

他盯著那道疤痕,盯了良久,一眼不眨。房門開了,他都沒察覺。原來蘇秉君見他這樣關門閉戶的守著一具屍首,有些不放心,便要

進來看一看。如今見他果然又坐到了靈床上,蘇秉君便上前攙扶了他:“大爺,人死不能覆生,您一味的傷心,也沒有用。好些軍務都在等著您處理,您還是出去站站,振作振作精神吧。”

雷一鳴這一回沒有回答,也沒有對著他點頭。怔怔的跟著他走出門去,外頭已經是正午時分,他在大太陽下走了幾步,忽然停住了。蘇秉君扭頭看他,只見他直著眼睛望著地面,面孔脹成紫紅,一只手緊緊抓了軍裝前襟。

蘇秉君有點慌了:“大爺,您——”

話未說完,雷一鳴要咳嗽似的一彎腰,噴出了一口血。

噴出了第一口,他急促的咳嗽了幾聲,隨即又噴出了第二口第三口。紫紅的面孔迅速轉為慘白,他站立不住,要往下癱。蘇秉君慌忙蹲下來抱了他,就見他直勾勾的看著前方,兩顆極大的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淌了下去。

雷一鳴想自己的人生,真成了一場悲劇和一個笑話了。

葉春好那踩著窗臺作勢欲出的動作,成了他對她最後的記憶。死和生之間,只差了一步的距離。她原來是這樣的愛他,她竟然會這樣的愛他。

於是他想大哭,也想冷笑。甚至有那麽一剎那,他想死,不是他不怕了死,是他不知道明天如何繼續的活。一切的往事都是不堪回首,又全都是他自作自受。熱淚和熱血在他胸中壅塞著,烈火要從肺腑之中燃燒出來,呼吸著

的每一秒鐘,於他來講,都是煎熬。

他還沒死,就已經提前落進這地獄裏了。

雷一鳴為葉春好守靈,守了一夜。

這一夜他是怎麽過來的,沒有人知道。一夜過後,他出了廂房見了人,讓蘇秉君去操辦一番,盡早讓太太入殮。

他說這話時,態度和眼神都是很鎮定的,不鎮定的是蘇秉君。他說了幾句話,見蘇秉君答得有口無心,兩只眼睛不住的往自己頭上瞟,便問道:“你在看什麽?”

蘇秉君這才收回了目光,做了個肅穆的姿態:“大爺,卑職知道您心裏難過,可是您的身體要緊,還是要節哀啊。”

雷一鳴問道:“我怎麽了?”

蘇秉君慢慢的擡了頭:“一夜不見,您都添了白頭發了。”

雷一鳴聽了這話,轉身往上房堂屋裏走。堂屋的墻上掛著一面鏡子,他走到鏡前,就見白發從自己的兩鬢擴散開來,竟然連頭頂心的黑發中都夾雜了絲絲縷縷的銀色。

“這沒什麽。”他不但鎮定,而且豁達:“不算多,遠看也看不出來。”

然後他把五指插進短發,緩緩的向後捋去,又道:“白了也好,以後就安心做老爺子,不折騰了。”

二十多歲的蘇秉君看著他,啞口無言。而他轉身從鏡子前走開,一邊走,一邊輕輕的咳嗽起來。走出幾步之後,他回了頭,看蘇秉君:“別傻站著,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三天之後,一隊人馬換了便裝,運送葉

春好的靈柩回北平去。

雷一鳴自始至終都沒有嚎啕大哭過,只是有點嘮叨,嫌葉春好身上的衣服不好。仿佛葉春好不是入土,而是出遠門去。幸而衣服雖然是本地成衣鋪裏買來的粗糙貨色,可棺材是好的,讓他覺得還不算太委屈了她。

蓋棺之前,他花了不少工夫,把葉春好所戴的那只手鐲洗得金光閃爍,放進了她的棺材裏——放進去了之後,他又反了悔,把它重新拿了出來。

他想把它留給妞兒,做個紀念。妞兒這輩子就只有這一個娘了,這個娘沒了,將來就是他們爺兒倆一起過日子,他也不會再續弦了。

他終於承認自己是個禍害,害人,也害己。誰愛他,他害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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