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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二人談話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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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一鳴在長椅上坐了許久,末了覺得有些冷了,便決定帶著女兒和小舅子另換個溫暖的地方。他拄著手杖慢慢的走,葉文健抱著妞兒在一旁跟著,一直跟著他進了一間番菜館子。

葉文健正在急速的成長,總是餓、饞,在家裏雖然是足吃足喝,可總覺得館子裏的飯菜更有滋味,偏他又是個孩子,沒有自己攥著錢一天三頓下館子的資格,幸好還有姐夫——在姐夫面前,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他可以看著菜單,自自在在的點這點那,甚至敢讓侍者給自己上一盒大炮臺煙,抽出一支香煙先給了姐夫,他劃燃火柴給姐夫點了火,然後自己也叼上一支,細長的手指夾著香煙,他深吸一口,再滿不在乎的呼出來,自覺著很瀟灑,是個男人了。

抽煙的時候,是個男人,冰鎮汽水送上來,他敞開了喝,一口氣喝了兩瓶,又變回了孩子。妞兒在一旁被煙霧熏著,不哭不鬧,捏著一片蘋果看他喝汽水,看得垂涎三尺,於是他把汽水倒進小勺子裏,也餵妞兒喝了幾口。雷一鳴坐在對面,吃了幾口就不吃了,拿了一份報紙翻著看。

如此坐到了下午,雷一鳴擡頭說道:“還不回家?不怕你姐姐找你?”

葉文健答道:“我姐找我也沒什麽要緊的事,無非就是罵我不努力、成績壞罷了。”

雷一鳴向他笑了笑:“那也回去吧。要是讓她知道了你白天是和

我在一起,我怕你要挨頓好打。”

葉文健聽了這話,有些窘,因為正處在一個不服管的年紀,自認為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可哪有好漢動輒就被姐姐打一頓的?但姐夫所說的又真是實情,據他觀察,他也覺著姐姐對自己有些忍無可忍了。

閉著嘴打了個小飽嗝,他的聲音降了個調門:“那你呢?”

雷一鳴答道:“我再坐會兒,天黑了再走。”

“那我明天還到公園那兒等你。”

然後他起身把妞兒抱到了雷一鳴身邊,心裏非常的想把姐夫領回家去,重新和姐姐一起過日子。他喜歡姐夫,對於張嘉田則是深惡痛絕,背後提起這個人來,也只肯叫他一聲張二。

葉文健往家走,剛走出沒多遠,就被滿山紅逮住了。

滿山紅閑著沒事,又被張嘉田管束著不許惹事,所以今天自找了一份差事,奉了張嘉田的旨意滿街尋覓葉文健。葉文健不許她抓賊似的把自己往汽車裏推,當街和她撕扯起來,結果沒撕扯過她,到底被她捉回了家。

葉文健到家之後,如何受他姐姐的處治,姑且不提,只說雷一鳴在番菜館子裏坐到了九點多鐘,妞兒在他懷裏都睡著了,他才把孩子往肩上一扛,慢慢的溜達回了家。

家裏黑漆漆的,沒有人氣,不像個家。他沒敢開電燈,怕燈光會驚醒了妞兒,一路摸黑上樓,把妞兒放到了床上。然後悄悄的退了出去,他站在走廊,

背靠著墻壁喘了會兒氣——他這原本從早躺到晚的懶人,如今天天抱著個孩子在外面一坐坐一天,夜裏回了來,常有要累斷氣之感。若不是他還有其它的打算,那麽就非得設法回北京——現在改名叫北平了——不可。

當然,回了北平,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家的大門,現在是誰也擋不住了。

扶著墻壁往樓下走,這麽著他睡不著,他須得一直走到餐廳裏去喝幾口酒,妞兒現在睡了,他喝得微醺也不礙事,正好可以迷迷糊糊的睡覺。

餐廳裏懸掛著大吊燈,燈光極其明亮。他拿了半瓶酒坐在餐桌旁,桌面上覆了一層灰塵,他對著瓶口仰頭灌了一口酒,然後用手指在那灰塵上寫了個“妞”字。

除了妞兒,他現在是誰也不愛、誰也不信了。

接連著又喝了幾大口,他覺著身體稍微溫暖了一點,門外有人大踏步的走了進來,他扭頭望過去,認出那是張嘉田。

張嘉田是奔著燈光找過來的,目的是要向雷一鳴興師問罪。葉春好今天找弟弟,都要找瘋了,還是滿山紅頗有一些手段,傍晚發現了他的行蹤,並且查到了他先前一直是和雷一鳴在一起。

葉文健罵罵咧咧,對她出言不遜,所以她毫無保留,把他這一天的所作所為全告訴了葉春好,以及陪在葉春好身邊的張嘉田。張嘉田一聽這話,登時就殺了過來。寒氣凜凜的站到雷一鳴面前,

他開口質問道:“雷一鳴!你總勾搭春好他弟弟幹什麽?你又想搗什麽鬼?”

在酒精的刺激下,雷一鳴有點眩暈,反倒是放松了些許。仰起頭看著張嘉田,他答道:“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然後他又喝了一口酒:“他和我相識的時間還短,不知道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所以對我還有好感。”他用酒瓶瓶口一指張嘉田:“你當年不也是這樣麽?”

話音落下,他繼續喝,大口的喝,然而喝到一半就被張嘉田奪去了酒瓶。張嘉田把酒瓶摜向地面摔了個粉碎:“別提我,我那是瞎了眼。”

雷一鳴擡袖子擦去了下巴上的酒,低頭看看地上的碎玻璃片,他歪著腦袋垂下眼簾,挺起胸膛笑了一聲:“好,打吧。”

“我打什麽?”

“你不是為了打我而來的嗎?”

“我沒那個打人的癮!打你是因為你該打!”

雷一鳴點了點頭:“好,好,我該打。”

張嘉田低頭瞪著他——他對這個人沒有好眼神,只有一雙怒目,除了瞪就是瞪。瞪了片刻之後,他問道:“還有,我聽說你現在天天帶著孩子在外面混,不到天黑不回家,春好想看孩子一眼都看不著,你這又是在搞什麽鬼?”

“躲人。”

“誰?我?”

雷一鳴答道:“林子楓。”

張嘉田一拍桌子:“嗨!你他媽不躲我躲林子楓?你怕他不怕我?”

說完這話,他見雷一鳴擡頭看著自己,眼睛睜

得很大,眼神也茫然,這才察覺到了自己那話說得不大對勁——這又不是什麽榮譽,自己怎麽還和林子楓競爭上了?

這時,雷一鳴重新低了頭:“怕,都怕。”

然後他扶著桌子站了起來:“我坐不動了,我要去躺一會兒。”

不等張嘉田回答,他抓起手杖支撐了身體,彎著腰慢慢走了出去,沒敢上樓,因為他怕張嘉田跟著自己上了去,而樓上正有個怕驚怕嚇的妞兒。一路走進了客廳裏,他也顧不得去開燈了,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然後擡腿躺了下去,在筋骨伸展開來的一瞬間,他很舒服的“唉”了一聲。

張嘉田跟了過來,沒找到電燈開關,幸而窗外還有星月的光,足以讓他看清房內情形。在一旁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將右腿架在左腿上,心裏回憶起了幾年前的時光——他這些年活得轟轟烈烈大起大伏,幾年也已經像是半生。

那個時候,他確實很像現在的葉文健,見雷一鳴像見了神,而且對雷一鳴比對神更親。現在那個神正蜷縮著側臥在沙發上,發出輕輕的呼吸聲,沒有睡,似乎有點冷。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正好能望到雷一鳴的額頭和鼻梁,額角結著一片血痂,出自他的手。

張嘉田忽然覺得他見老了,而他這種人因為先前活得太得意太漂亮,所以一旦落魄衰老,就顯著分外可悲可憐。張嘉田還想不出名將折戟、美

人白頭之類的詞兒,他只是打算拿出一個對待“人”的態度來,暫時收起惡聲惡氣。

雷一鳴咳嗽起來,捂著嘴咳嗽,先還壓抑著聲音,但很快就咳得有出氣沒進氣,只剩了身體在一抖一抖。張嘉田冷眼旁觀,心想若是倒退一年,以他巡閱使的身份,別說這麽死去活來的咳嗽,恐怕他只是清清喉嚨,旁邊也會有人立刻送來茶水和痰盂。若是倒退個兩年三年,那更是不用旁人關懷,只要他在場,他就會親自出手去照顧他了。

雷一鳴咳嗽得過了勁兒,枕著手臂閉了眼睛,只是喘息。張嘉田對於這個人,原本是徹底寒心了的,可今天像是重新把這人又看清了一次似的,他忽然又覺得沒意思——恨這麽個人,打這麽個人,沒意思。

雷一鳴又咳嗽起來,照例還是捂著嘴不肯出聲,又因為蜷縮著氣息不通暢,所以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可是未等他成功起身,他的眼前暗了一下,是張嘉田先起來了。

張嘉田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後背——擡手要拍的時候,他看見雷一鳴猛的一哆嗦,是個嚇了一跳的模樣,便說道:“別怕,我說了,我沒有打人的癮。”

雷一鳴的呼吸漸漸平順下來,然後推開了張嘉田的手。張嘉田要是真打他一頓,倒也罷了,橫豎他早有心理準備,也能扛得住肉體上的疼痛。可張嘉田忽然變了態度,這反倒讓他感到了不

適。張嘉田那幾拍也讓他想起了舊日時光,有舊日時光對比著,他就覺得眼前的這個張嘉田不是張嘉田。不是張嘉田,是個陌生的敵人,而又動手動腳的關心起了他,他豈止是不適?他簡直是嫌惡。

“你還是回北平吧。”張嘉田說:“找那個德國大夫給你瞧瞧,有病治病,別總弄得像個癆病鬼似的。”

雷一鳴立刻擡了頭:“你才得了癆病!”

張嘉田想起了他的忌諱,便不和他一般計較,只問:“你還能不能聽懂好賴話了?”

雷一鳴背靠著沙發背,慢慢滑著躺了下去:“你不要管我。”

“我管你?”張嘉田笑了一聲:“你哪只眼睛瞧出我要管你了?”

雷一鳴聽了這話,卻是又坐了起來,擡頭去看張嘉田。張嘉田一屁股坐到了他身邊:“怎麽著?還真想瞧一瞧?”

話音落下,他發現雷一鳴湊到了自己跟前,竟當真是在一眼不眨的看自己。兩道目光從他的頭發往下掃,掃過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在下巴盤桓一周,又重新向上原路返回。

如此審視了片刻之後,雷一鳴輕聲開了口:“張軍長。”

張嘉田問道:“挺自覺啊!不叫我嘉田了?”

雷一鳴答道:“嘉田已經被我殺了。”

“你為什麽殺他?”

“他不忠於我,我就殺了他。”

“殺死了嗎?”

“死了。”

“後悔嗎?”

雷一鳴扭開臉,望著地面上那一格一格的光影,沈默了良久

,最後才答出了兩個字:“後悔。”

他的聲音有點沙啞:“若是嘉田還在,我必不會被人欺侮到這種境地。”

張嘉田想要冷笑,可又笑不出來:“你這話是專門說給我聽的?”

雷一鳴搖了頭:“不是,我和你沒什麽可說的。”

他想再躺下去,可隨即就被張嘉田抓著胳膊拽了起來:“雷一鳴,你裝什麽可憐?你身邊那些真心實意對你好的人,都是被你逼得變了心。春好為你流了多少眼淚,挨了多少拳腳,你全忘了?林子楓為什麽出賣你?老白為什麽說走就走了?還有我——”他抓著雷一鳴晃了晃:“我當初是怎麽對你的?我對你好,是只為了你有權有勢嗎?你倒好,天天防賊似的防著我,就怕我造了你的反。我要是不真反你一次,都浪費了你操的那些閑心!你說嘉田死啦?”他冷笑了一聲:“當然死了,讓你殺了兩次,還有個不死?所以你也該死,只不過你會下跪,會磕頭,會求饒,你要命不要臉,所以我讓你活到了現在。”

他的聲音不高,可字字句句都有力,既是控訴,也是痛斥。雷一鳴歪在他和沙發靠背之間,這回終於是徹底的無路可逃。而張嘉田說完了話,收回手一拍他的腿:“往後你給我好好在家呆著吧,不許再見春好他弟弟。我知道你一肚子花花腸子,別逼我把你這條腿也砸折。”

“錯了,這條腿已經砸過了

。”

“你哪那麽多廢話!”

雷一鳴不說話了,依然歪在張嘉田和沙發靠背之間。張嘉田看他啞巴了,自己再罵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便起身想走,然而他剛剛一欠身,雷一鳴卻又出了聲:“我始終不知道林子楓到底弄走了我多少錢。”

張嘉田看著他,眼睛習慣黑暗了,看他看得很清楚。

雷一鳴繼續說道:“我太信任他了,一切都交給他管,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讓我替你找林子楓要錢去?我是給你看家護院要賬的?”

雷一鳴躺了下去,嘴裏嘀咕:“我真是,有苦說不出。”

“甭跟我訴苦,反正我是沒拿你的錢。”

“從來沒吃過這麽大的悶虧。”

“我管不著!”

“老了老了,錢沒了。”

張嘉田扭頭瞪他:“想讓我給你養老啊?”

“早知道有今天,當初不如收了你當幹兒子。那現在我就是你爹……”

張嘉田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我掐死你!”

然後他覺得雷一鳴好像是微微的笑了一下,可定睛一看,又看不出他的臉上有笑容。松開手站起來,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和這個人胡扯下去了,他倆一個坐著,一個躺著,太容易讓他想起兩人過去的那段好日子。

這人殺過他兩次,他也明明白白的知道這是個壞人,所以對待這個人,他不能心軟。大踏步的走了出去,他決定再也不和雷一鳴深談。然而一路走出了公館

大門之後,他站在汽車前,又覺得自己還沒有把話說明白——自己這一趟是為了警告雷一鳴而來的,可是從頭到尾,似乎都沒說出幾句真有威懾力的話來。

於是一扭頭,他又回了去。這回一頭沖進客廳,他就見雷一鳴仰面朝天的躺在沙發上,一條腿伸直了,一條腿擡起來搭在沙發靠背上。枕著一只圓滾滾的靠墊,他用雙手籠著打火機上一朵小小的火苗,正在給自己點煙。

張嘉田沒想到這麽一轉眼的工夫,他忽然換了一副慵懶得意的姿態。而他見張嘉田回了來,顯然也是一驚,“啪”的一聲合上了打火機。

張嘉田不知道他美的是哪一出,只說道:“我再講一遍,再讓我知道你和葉文健見面,我就把你那條腿也砸折。不信你就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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