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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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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一鳴這些年一貫的形象,因為是白雪峰一手伺候出來的,所以他最有印象。雷一鳴兩個多月前出發時是什麽模樣,白雪峰也記得很清楚,所以看著如今面前這個雷一鳴,他就楞在原地,半晌沒說出話來。還是葉文健先掙開了姐姐的是手,跑過去又喚了一聲:“姐夫?”

雷一鳴沒有專門的看他,只把搭在輪椅扶手的手擡起來,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白雪峰這時反應了過來,也向他一躬身:“大帥。”

雷一鳴掃了他一眼。

白雪峰隨後看到了輪椅旁邊的張嘉田,當著雷一鳴的面,他對張嘉田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一時間進退兩難,便搭訕著將手邊一只皮箱提到了角落裏,讓出路給輪椅。張嘉田倒是滿不在乎,先是高聲大氣的喊了一聲“老白”,然後問葉春好道:“行李都收拾好了?”

葉春好對雷一鳴是不見則以,一見便覺觸目驚心——和白雪峰一樣,雷一鳴在她心中,也已經有了個固定的形象,和那個衣冠楚楚的固定形象對比著,眼前這個人就顯得異常憔悴淒慘。看過了雷一鳴一眼之後,她對張嘉田笑了一笑:“收拾好了。”

張嘉田擡手拍了拍輪椅:“收拾好了,我送你去火車站。”

當著這些人的面,葉春好下意識的正要推辭,然而轉念一想,忽然意識到了自己如今已是自由身,自己今天縱是光明正大的和張嘉田並肩

走出去了,雷一鳴也再沒有資格與力量跳起來將自己打罵一頓。於是方才猛然激烈起來的心跳重新緩和下去,她不動聲色的長出了一口氣,邁步上樓,去見了嬰兒房裏的陳媽。

妞兒是要留下來的,妞兒留下來了,雷一鳴便一切都肯同意,妞兒不留下來,張嘉田縱是真把雷一鳴摁在床上掐死了,雷一鳴也始終不肯妥協。葉春好這幾個月暗暗的考察著陳媽這個人,倒是信得過她,這時上樓進了房,她對陳媽囑咐了又囑咐,又悄聲說道:“他若是對妞兒不好了,你打長途電話也好,發電報也好,一定要告訴我。我到時候過來接你和妞兒到我那裏去。”

陳媽連連的點頭,而葉春好走到那搖車前,見妞兒正趴在裏面睡覺,睡得頭發淩亂,小臉紅撲撲的,心中便是一酸,酸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慌忙擡手在眼角一抹,她硬了心腸往外走,心想:“妞兒現在還不懂事,過個幾天不見我,就把我忘了。”

葉春好快步下了樓去,就見葉文健蹲在輪椅前,正在看雷一鳴那綁著夾板的左小腿。而張嘉田一手拍著雷一鳴的肩膀,也正俯身湊到他耳邊低聲說著什麽。忽見她下來了,這兩個人一起直起了身。葉春好只做不見,自己拎起了一只小皮箱,又說道:“小文,你提那只網兜。”

張嘉田和他帶來的勤務兵和各拎起了兩只大皮箱,雷一鳴一直是一

言不發,於是葉春好略一遲疑,也不理他,只對著白雪峰一點頭:“這個家裏的事情,現在就要讓你多費心了。”

白雪峰答道:“太太放心,我能——”

沒等他把話說完,葉春好開了口:“我不是這個家裏的太太了,往後見了面,你還是叫我葉小姐吧。”

然後她誰也不看,邁步走出了門去。

葉春好帶著弟弟走了,張嘉田也跟著她走了,房內一時空寂下來。白雪峰走到輪椅跟前,輕聲說道:“大帥把心放寬些吧,這回您也算是九死一生才回來的,今朝大難不死,將來必有後福。”

雷一鳴擡眼看著他。

白雪峰又道:“大帥這腿,用不用再找個好大夫過來瞧瞧?”

雷一鳴依舊看著他。

白雪峰迎著他的目光,笑了一笑:“找不找大夫的,且不著急,我先把您送上樓去歇歇,要是大小姐沒睡覺的話,再讓陳媽把大小姐抱過來,和您玩一會兒,如何?大小姐這幾個月真沒少長,已經知道和大人鬧著玩了。”

雷一鳴終於開了口:“沒想到,在我身邊守得最長遠的,竟然是你。”

白雪峰聽了這話,又是一笑,低頭把這輪椅研究了一下,他發現輪椅太重,自己是絕沒有辦法連人帶輪椅一起搬運上樓的,便對著雷一鳴俯下身去:“我先把您抱上去吧!”

雷一鳴摟了白雪峰的脖子,白雪峰沒費多少力氣,就將一把骨頭似的雷一鳴抱到樓上臥室

裏去了。

這臥室裏處處都殘留著葉春好的痕跡和氣味,白雪峰走去浴室放熱水,而雷一鳴坐在床上環顧四周,心中就翻湧起了驚濤駭浪,胸腔悶痛難捱的,回想往日種種,只覺得像是做了個大夢。白雪峰擦著濕手走了出來,為他寬衣解帶,他又恍惚了一瞬,以為自己尚還年輕,正在和瑪麗馮鬧離婚,還沒認識葉春好。

也還是意氣風發的督理大人。

茫茫然的受著白雪峰的擺布,他最後躺進了一缸熱水裏,左腿搭在缸沿上。忽然的,他開了口:“我這樣子,若是收拾幹凈了,應該不會嚇到妞兒吧?”

白雪峰答道:“您不收拾幹凈了,也嚇不著大小姐。”

雷一鳴又道:“一會兒還是找個大夫過來吧,找個好的,瞧瞧我的腿。別糊裏糊塗的,成了瘸子。”

“是。”

雷一鳴扭頭望向了他:“我現在是一敗塗地了,官是當到了頭,往後怕是只能坐在家裏養老了。你要是一時找不到新差事,那我很樂意讓你繼續跟著我,錢,我還是按月給你。你要是找到了新差事,我也不攔著你,你想走就走。”

白雪峰立刻答道:“您不攆我,我就不走。”

他確實是不能走,因為僅從常識推理,他就知道外頭絕不可能還有哪位大爺肯一個月給他五百大洋,而只為了讓他端茶遞水伺候洗澡。五百大洋是小數目嗎?衙門裏頭真有實權的官老爺,一個月才拿

多少錢?大學裏頭真留過洋的教授,一個月才拿多少錢?他在這裏游手好閑的混上一個月,所得的月錢就夠他全家老小寬寬綽綽過上一年的了。況且除了每月五百之外,到了年節還另外有賞呢!賞的往往比賺的更多。

所以無論是看錢的面子,還是看人的面子,他都不能走。將襯衫袖扣向上又挽了挽,他舍出力氣顯出本領,以著相當利落的手法,把雷一鳴洗刷出了本來面貌。

在大夫到來之前,雷一鳴看到了妞兒。

他也知道妞兒還是個人事不懂的奶娃,自己縱是鳩形鵠面的出現在她面前了,也絕對不會受了她的嫌棄,可妞兒不嫌棄他,他還要嫌棄自己,所以非得穿戴整齊了,他才肯從陳媽手裏把妞兒接過去。

妞兒白白胖胖的,眨巴著兩只大眼睛看他,表情有些驚恐,像是見了鬼。看了好一陣子之後,她將長睫毛忽閃了幾下,試著伸出一只小手去,摸了摸他的臉。陳媽在一旁見了,便陪笑說道:“這可真是父女連心啊,妞兒怕生,從來不讓旁人隨便抱,照理說您離家這麽久,她也已經不認識您了,可您抱她,她就不哭。”

雷一鳴把妞兒摟進了懷裏,妞兒還是沒哭。他閉了眼睛低了頭,在妞兒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又嗅了嗅她的頭發。妞兒這回不幹了,哭了起來。

陳媽笑著把妞兒抱了回去,一邊顛動著她的小身體,一邊說著童言

童語哄她。雷一鳴盯著妞兒看,在心裏說:“妞兒,放心,爸爸還沒完。”

陳媽抱著妞兒回房去了,白雪峰所找的接骨大夫到來,看了看雷一鳴的左小腿,倒是認為這骨頭接得挺好,接下來仔細養著就是了。

雷一鳴放了心,然後對白雪峰說道:“我打算換個地方住。”

白雪峰一楞:“您要去哪裏?”

“當然還是在這個家裏,只不過是換間屋子。”

白雪峰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問道:“那您打算搬到哪兒去住呢?前頭書房?”

雷一鳴沈默片刻,然後說道:“瑪麗住過的那幾間屋子,你讓人去打掃一下,我想搬到那裏去住。”

白雪峰簡直以為自己是聽錯了:“那房子都空了多少年了,您怎麽想起來到那兒去住?我還是把書房給您收拾一下——”

雷一鳴擡起了一只手:“不要管我,我想過去。”

白雪峰不再多說了,認為雷一鳴定是所受的打擊太大,所以要找個僻靜古怪的地方躲起來。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不算發瘋,不過他也不是很肯定,因為他活到這麽大,除了一直想娶闊小姐未遂之外,基本沒有受過什麽打擊,所以不是很明白那失意之人的心思。瑪麗馮當年在家裏和雷一鳴鬧分居,確實是在這宅子角落的一個小院子裏住過一陣子。白雪峰把雷一鳴送到床上躺下休息了,自己走去那個小院子裏看了看——院內統共五間房,抽

水馬桶和自來水倒是都有的,房內的家具也齊備,只是上頭落了厚厚的一層灰,書架子上還擺著滿滿的英文雜志,都是瑪麗馮先前所愛看的。

這樣的房屋,除了灰塵再沒別的,倒是容易打掃,白雪峰叫來了幾名仆人,花了不過兩個小時,便把這幾間屋子收拾出來了。將被褥往床上一鋪,靠枕墊子往椅子上一放,又沏好一壺熱茶往桌上一放,白雪峰環顧四周,覺得很滿意。

在這一天的晚上,雷一鳴搬了過來。

白雪峰住到了最靠外的一間屋子裏,預備著他隨時召喚。而其餘四間房屋內部都有房門相通著,門檻也低得很,足以讓他自己轉著輪椅四處活動。他自己早早的上了床,也打發白雪峰去休息。

如此到了午夜時分,他無聲無息的坐了起來。右腿伸下去踩在地上,他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坐到了床邊的輪椅上。

轉動輪椅穿過一道房門,他進了臥室隔壁的小房間。房裏有一套桌椅,有靠著兩面墻的大書架,是瑪麗馮讀書寫字的地方。手指摸上書架邊沿,他回頭向窗外望了望——窗外黑沈沈的,白雪峰早睡了。

輕輕的,他將中間那一層架子上的舊雜志往外抽,雜志後頭,又是一排厚厚的舊小說。把舊小說也依次取出來放在地上,他收回手,從懷裏摸出一枚小鑰匙。

舊小說後頭,不是墻壁,是一扇小小的鐵門。把鑰匙插進門上鎖孔

裏,他先向左轉,再向右轉,再向左轉。門鎖發出“咯噔”的一聲響,小鐵門隨即就彈了開來。

小鐵門是保險櫃的一部分,保險櫃則是嵌在了水泥墻內。鐵門不大,櫃子卻是不小,分了上下兩格,上面一格放著個檀木盒子,下面一格放了只小黑皮箱。盒子放得端端正正,皮箱則像是隨手扔進去的。

這個保險櫃,是很多年前,他和瑪麗馮共同的小秘密。

摸索著把上面的檀木盒子拿了出來,他打開盒蓋向內看,盒子裏是一沓用緞帶捆紮了的舊信,每一封都是他寫給瑪麗馮的情書。瑪麗馮把它存在了盒子裏,結婚時一並帶了過來,說它是她的寶貝,要永遠保留下去,等到老了,再拿出來讀給孩子們聽,讓他害羞。

於是他專門安裝了這麽個保險櫃,起初只是為了存放瑪麗馮的寶貝,後來,等瑪麗馮已經淡忘了這一處秘密之後,他獨占了鑰匙,把自己的寶貝也存放了進去。伸手將下面一格的皮箱拎出來放在大腿上,他借著窗外的月光,低頭撥動了箱子上的密碼鎖。

箱子打開來,裏面亂七八糟的放了好些東西,有一只黑絲絨口袋,裏面裝著幾顆堪稱國寶的鉆石,有一沓用信箋包著的存折,存折來自英美的外國銀行,上面的金額加起來,在三十萬英鎊之上。除此之外,還有他的胎發,掉落的第一顆乳牙,他娘戴過的幾枚寶石戒指,每

一只都沈甸甸的,可以充當暗器打人。從一箱子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裏,他單把那沓存折拿出來,送到嘴邊,親了一下。

這是他在許多年前給自己存下的老本兒,他當然不會把錢都送給洪霄九。

接下來,他要去找林子楓,不能就這麽吃了他的啞巴虧,至少得把錢要回來。

翌日上午,還沒等他著手去找林子楓,林子楓自己露了面。

林子楓接受了幾家報館的采訪,投出了一個重磅新聞:雷一鳴為了從英國銀行團取得貸款充當軍費,竟把直隸北部一條鐵路的經營權給了英國人。這種行為,不是賣國,又是什麽?

如今北伐成功,先前的舊軍閥全有了個新名字,叫做反動派。反動派們偃旗息鼓,一個個恨不得藏進地裏,哪裏還禁得住上報紙?而雷一鳴這勾結列強的賣國行徑有了鐵證,便激得學生們上了大街,一路搖旗吶喊著殺向了雷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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