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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他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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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一鳴扔下步槍,回了縣知事家。

那裏就算是他的臨時休息處了,他既是回了來,他的衛隊便也照規矩重新在門外站了崗。雷一鳴進門之後,對身邊的蘇秉君說道:“讓人燒些熱水,我想洗個澡。”

蘇秉君以為自己聽錯了,特地仔細看了看雷一鳴的臉色,在確定了自己沒聽錯之後,他出門傳令。而雷一鳴又叫來了一名副官,問道:“我還有沒有幹凈一點的衣服了?”

副官想了想,跑去了撤退時帶來的幾車箱籠前,費了不少的事,才把衣服箱子搬了出來——原本這些事情都是由副官長來負責的,副官長對於大帥的衣食住行等事,素來是有問必答、無所不知。衣服箱子裏裝著雷一鳴的換洗衣服以及一些零碎玩意兒,裏面確實還有一套嶄新的嗶嘰軍裝,正適合春夏之際的天氣。

副官把衣服箱子整個兒的拎到了雷一鳴面前,然後退了出去。蘇秉君這時押著兩名勤務兵,把熱水也挑過來了。雷一鳴不用他們伺候,自己關了房門脫了衣服,蹲在盆旁,用毛巾撩了熱水擦洗身體。

他洗得很細致,洗了很久。午夜時分,他的房門終於開了,向外散發騰騰的水汽。林子楓走到門口向內望去,就見他已經穿好了長褲馬靴,上身卻是赤裸著。彎腰對著桌上的一面菱花小鏡,他塗了半臉的香皂泡沫,手裏捏著一柄剃刀,正在全神貫註的刮臉。



內燭光昏黃,把他照成了一具赤金色的像。垂下兩排沈重的睫毛,他對著那面不知是哪個女孩留下的小鏡子,用刀鋒刮去臉上的泡沫。濕漉漉的短發向後捋過去,顯出他額頭飽滿、鼻梁筆直,他不蒼老了,他又風華正茂了。

一點一點的,他刮出了一張光潔的面孔,放下剃刀走到水盆前,他蹲下來撩水洗了幾把臉,然後撈出毛巾擰幹了,他站起身一邊擦臉,一邊對著林子楓的方向說道:“你過兩個小時再來。”

林子楓依言走了,回房坐了兩個小時整,然後又回了來。

這時,房內的水盆水桶已經被勤務兵搬運走了,雷一鳴也已經穿戴整齊了,他在進門的那一瞬間,甚至嗅到了一股子很熟悉的古龍水味,仿佛此身不在這邊城絕地,而是回到了天津北京的摩登世界。

雷一鳴坐在桌前,左側小臂橫撂在桌子上,右手握著鋼筆,正在紙上寫字。桌角一旁已經放了一只封好的信封,林子楓走了過去,見那信封上寫了兩個小字:遺囑。

這兩個字輕微的刺激了他一下,而雷一鳴擡頭看了他一眼,隨即低下了頭去:“到那邊坐著,等我寫完。”

林子楓後退幾步,在那炕邊坐下了,擡頭望著雷一鳴的背影。雷一鳴左手支著頭,右手奮筆疾書,寫完一頁,再寫一頁。他到雷一鳴身邊九年了,從來沒見他寫過這麽多的字。

林子楓等了很久,等到雷

一鳴足足寫滿了五大頁信紙。放下鋼筆,他低頭把信紙仔細折好了,塞進另一只信封裏。

用漿糊把這只信封也封好了,他想了想,又拿起鋼筆,在這只信封上面加了兩個字。

然後他回過頭來,喚道:“子楓。”

林子楓起身走了過去,眼看著他將兩只信封遞向了自己:“你給我拿著,我要是出不去了,你就把這兩封信送到我家裏去。”

林子楓接過了信封,上面那只信封上寫著“遺囑”,下面的信封上卻是寫了“給念”兩個字。雷一鳴見他看著信封不說話,便又說道:“你去告訴春好,妞兒的大名就叫念。這封信是我寫給妞兒的,別人不許動,等妞兒長大認字了,讓她自己打開來看。”

林子楓移動目光,望向了他:“大帥有話留給我嗎?”

雷一鳴答道:“有。明天見了張嘉田,你老實一點,乖乖投降。他和你沒仇,不會把你怎麽樣。將來要是老帥也抵擋不住了,勢必就要成立新的政府。你若想回家過安生日子呢,就搬到租界裏去,免得新政府找你算賬;要是想繼續謀個一官半職,就巴結巴結張嘉田那幫人。我看還是關門做寓公好,畢竟宦海險惡,朝中無人莫做官啊!”

林子楓看著他,等了片刻,然後問道:“就這些?”

雷一鳴對著他一點頭:“就這些。”

林子楓解開幾粒紐扣,把那兩只信封收進了內側暗袋裏,然後把紐扣

重新系到了下巴。

雷一鳴這時說道:“你出去吧,我一個人坐會兒。”

林子楓轉身邁出了一步,可隨即又轉回來面對了他。忽然俯下身去,他張開雙臂摟住雷一鳴,狠狠的一勒,又側過臉,把嘴唇貼上了他的面頰。

只是一貼而已,相觸之後,即刻分開。而雷一鳴很平靜,單是扭過頭來,望向了他:“子楓,你是不是……”

他擡手拍了拍林子楓的肩膀:“你不用說,我明白了。”

他早就覺得林子楓有點古怪,三十多歲不近女色,中了邪似的成天琢磨自己,現在他明白了。擡頭對著林子楓又笑了笑,他說道:“去吧,讓我安靜安靜。”

林子楓放開手直起腰,向後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垂下雙手淺淺一鞠躬,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雷一鳴是剛剛才明白的,他也一樣。也正因為是明白了,所以才要鄭重其事、鞠躬告別。告別的不是雷一鳴這個人,是他那未曾萌生、便已死去的感情。

天要亮了。

雷一鳴出了門去,擡頭去看天空的微光。

魏成高這時從外面走了進來,一見了他,便苦著臉說道:“大帥,現在隊伍裏的情況不大好,怕是有人不想打、要鬧事啊。”

雷一鳴答道:“不想打就不打了,反正也打不出勝仗來。”

“咱們能不能發封電報給虞都統,讓虞都統派兵過來幫幫忙呢?”

雷一鳴搖了搖頭:“來不及了。”

然後他邁步向院門

口走去:“傳我的命令,開城門投降。到時候你學子楓的樣,別和張嘉田硬碰硬,好好活著。”

魏成高慌忙上前追了一步:“大帥,您——”

雷一鳴頭也不回的答道:“不用管我,我和張嘉田之間的恩怨,別人管不了。”

城門開了。

城裏的百姓往外逃,城外的士兵往裏進,投降的雷部士兵多達兩三千人,亂哄哄的站了滿街。充當指揮部的縣衙門倒還保持著一點清靜,然而衛隊也失了控制,蘇秉君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

在那隱約的喧鬧聲中,雷一鳴獨自坐在指揮部裏。

指揮部房間闊大,一側擺了一副桌椅,桌椅後方的墻壁上左右張貼著兩面五色旗。雷一鳴盯著桌面,想自己殺了張嘉田兩次,兩次都下了死手,張嘉田沒死,不是自己手軟,是他命大。

他又想這回張嘉田殺回來了,會如何處置自己?是刀斬是槍斃?還是用更殘酷的法子,比如千刀萬剮?

抑或是還有其它能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招數?

擡手摸了摸一絲不茍的短發,又摸了摸光滑潔凈的面孔,他最後正了正領章,把前襟的紐扣也挨個摸索了一遍。周身上下是無懈可擊的,這樣的一副遺容,應該不算狼狽。

然後他從腰間皮套中拔出了一把勃朗寧手槍。子彈上膛打開保險,他低頭張嘴,慢慢的把槍管伸入了口中。食指搭上扳機,他閉了眼睛,把周身的力量都運

到了那根食指上。

他想把扳機扣下去,非常的想,又非常的不想。槍口頂到了他的喉嚨,讓他幹嘔了一聲。帶著哭腔深吸了一口氣,他緊閉眼睛低下頭,扣著扳機的食指蓄勢待發。有人在他耳邊輕聲的笑,他一哆嗦,聽出那是雷一飛的笑聲,雷一飛生前就是高而瘦的個子,他死後,雷一鳴讓人用一領黑鬥篷蓋住了他。現在他裹著黑鬥篷來了,盤旋在他的頭頂,等著他死後落入他的魔掌。猛的睜開眼睛抽出槍管,他驚慌失措的把手槍扔到了桌子上。

那笑聲又來了,但不在他的耳畔,也不是雷一飛的聲音。他覓聲擡頭望向門口,看到了張嘉田。

張嘉田穿著一身不幹不凈的軍褲襯衫,兩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頭上歪戴著一頂軍帽,身後斜背著一支伯格曼沖鋒槍。迎著雷一鳴的目光,他歪著腦袋,又是一笑。

雷一鳴看著他,覺得他應該是張嘉田,又覺得他不像張嘉田。他的模樣身材的確是張嘉田式的,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陌生。

所以他懷疑自己是看錯了。目光移向窗口,他發現窗外已經有了北伐軍的士兵。

看過了窗口,再去看門口,他還是覺得那人不是張嘉田。然而那人已經大踏步的走進來了。隔著一張桌子,那人向他“哢嚓”一聲打了個立正,昂首挺胸的擡手行了個軍禮:“大帥好!”

然後他放下手,把桌面上的那把

勃朗寧手槍輕輕推向了雷一鳴:“雷大帥,您請繼續,別為我耽誤了您的正事。”

雷一鳴驚恐的瞪著他,在那把手槍逼近自己之時,他下意識的向後躲了一下。

張嘉田側身坐上了桌邊,一手按在桌面上,他向雷一鳴的方向探過身去:“怕啦?要幫忙嗎?”

雷一鳴向後躲到了極致,簡直快要在椅子上打挺。圓睜二目看著張嘉田,他一搖頭,很艱難的從口中擠出了一個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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