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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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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楓在北海公園來回溜達了許久,直到他感覺自己周身的血液都結了冰碴子,才覺得夠勁了,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需要給自己降降溫度,否則從昨天起,就有一股子心火自丹田向上走,熊熊炙烤著他的頭腦,烤得他頭痛欲裂、怪夢連篇。那些夢充斥了他整夜的睡眠,醒來後一回想,還能想起那些夢的幾幕場景,其中有一幕,是他衣冠楚楚的仰臥在床上,旁邊躺著雷一鳴。雷一鳴渾身赤裸,濕漉漉的只穿著一條短褲,周身散發出濃烈的酒精氣味,身上遍布著潰爛的傷口,雙目緊閉、不知死活。他知道他在發高燒,所以枕著雙手望著天花板,心裏猶猶豫豫的,不知道是等他就這麽自行燒死,還是翻身過去,親手掐斷他的脖子。

這夢還不算是令人驚心動魄的噩夢,可醒來之後越是回想,越讓林子楓有作嘔之感。房內的空氣熱烘烘的,也讓他聯想到夢中雷一鳴高熱的身體,所以他非得跑出來吹吹冷風不可,否則他簡直連一口水都喝不下了。

他沒坐汽車來,出了公園也還是自己一個人沿著大街溜達著走,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向他打了招呼,他一擡頭,發現對方竟是自己的一位中學同學。

“喲!”他大大的驚訝了:“陳博志?是不是你?”

對方摘下頭上的帽子,笑道:“可不就是我?子楓,你還是那個模樣,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我呢?我變了沒有?”

林子楓也笑了:“你要是變了,我也不敢貿然的稱呼你。我聽說你大學畢了業之後,就回了揚州老家。你我天南海北,我還以為此生和你未必還有再見的機會。你走那天,我請不下假來去送你,心裏還難過了好一陣子。”

陳博志在高中時,乃是林子楓的同桌,此刻聽了這一番話,也是笑著感慨:“實不相瞞,我走的那天,見你沒來,心裏還有些生氣,心想像你這樣的人進了衙門當差,竟然也長出了一雙官僚眼睛,對我們這些學生朋友冷淡起來了。後來我在社會上活動到了如今,才明白了你的苦衷。”然後他伸手拍了拍林子楓的胳膊:“你說巧不巧,我前天到了北京,本想著從今天起就打聽打聽你的住處,到你府上瞧你去。哪知道還沒等我找,你自己撞到我眼前了!”

林子楓問道:“你這回來北京,是有公幹在身,還是過來謀事、不打算再回老家了?”

陳博志對著他一笑:“這話回頭我對你細說,現在這個時候正好,走,我請你吃小館子去!”說到這裏,他又一拍林子楓的肩膀:“別客氣!我知道你現在是升官發財了,不怕請客。今晚兒這頓便飯,我來請,將來哪天你有了時間,再還我一頓大餐就是了。”

林子楓偶然遇到了這位活潑的舊友,心裏倒是真有些愉快,也不想著去公署辦事處了,隨著陳

博志就走。

林子楓從來就是個沈默寡言的人,如今見了老同學,也依然保持著本色——他在巡閱使面前都敢甩臉子,對待老同學,他盡管心中存著一份友愛,但也不肯改了自己的宗旨。而陳博志起初還同他說些客套話,可漸漸看出他“本色不改”,便像松了一口氣似的,也漸漸露出了真面目。

他這張真面目,林子楓看在眼裏,表面平靜,心中吃驚,及至兩人分了手,他回到了家裏,心中的驚疑情緒還沒消散。

陳博志在大學時就加入了國民黨,畢業後去了南方,連著幾年再無音信,這一趟回北京,是以著特務的身份回來的。林子楓在得知自己只是他的一個策反對象之後,心中略覺失望,覺得這人太不講感情,簡直是一個庸俗版的雷一鳴。可腹誹歸腹誹,對著陳博志,他做了一番很有分寸的敷衍。據他所見,這社會上越是地位高的各界名流,越要腳踏幾只船的活著,無論哪方面勢力上來了,都有他們的一條出路和一份錢糧,都能保住他們那“萬世不替之基業”。

現在內戰進行得如火如荼,誰知道中國最後是誰家天下?所以他須得早做打算,萬一將來雷一鳴把巡閱使當到了頭——不,也不必萬一了,他一定是會當到頭的,他自己不到頭,林子楓會幫他到頭。

第二天上午,林子楓又和陳博志見了一面,兩人倒也沒有達成什麽協

議,但是建立了秘密的聯系。陳博志告訴他:“我明天還得走,我們再見面,就得是年後了。”

“你還回南邊去?”

陳博志向他一笑:“不,我是往北走。”

林子楓聽他答得含糊,必是不便明說,便也不再追問。和陳博志分開之後,他回家拎起自己的公文包,又去了雷府。

這回,他如願見到了清醒的雷一鳴。前夜那個怪夢做得太真切了,以至於他此刻一見雷一鳴,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仿佛自己真和他同床共枕的躺過一夜似的。雷一鳴站在樓梯旁,一手插在褲兜裏,另一側手肘搭在樓梯扶手上,正在斷斷續續的哼小曲,忽見他進來了,也沒說話,單是沖著他一笑。

林子楓冷著臉,向他淺淺的一彎腰:“大帥。”

雷一鳴保持著那個站姿沒有動,只說:“你那天來見我,是不是有事?”

林子楓答道:“年底了,我想向大帥報一報今年的賬。”

雷一鳴聽了這話,一皺眉頭,林子楓看在眼裏,知道他最怕和這些數目字打交道,不用看,聽著都要頭痛。而雷一鳴嘆了口氣,答道:“好吧!”

在小客廳裏,雷一鳴往沙發裏一窩,又把兩條腿伸出去架在了茶幾上。往嘴裏扔了一片口香糖,他一邊咀嚼,一邊要聽戲似的閉上眼睛,向後仰靠了過去。

林子楓坐在一旁,開始報賬,雷一鳴這一年向外投出去的那些資本,有些賺了,有些虧了

,他故意說得非常細致,結果剛說了不到二十分鐘,他一扭頭,就見旁邊的雷一鳴呼吸深長,竟是已經睡著了。

林子楓看著他,看了片刻,然後伸出一根手指,靠著回憶確定了他左肩上的傷處,對準了輕輕一戳。

戳了一下之後,雷一鳴沒醒,於是他加大了力氣,又戳了第二下。

這回雷一鳴一哆嗦,醒了。睜開眼睛望向林子楓,他問道:“報完了?”

林子楓答道:“還早著呢。”

雷一鳴擡手揉了揉眼睛:“那你繼續。”然後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這一覺睡的,把口香糖都咽下去了。”

林子楓沒理他,繼續報賬,說到覆雜的地方,還特地要做一番解釋,雷一鳴聽得如坐針氈,在他旁邊一會兒換一個姿勢,忽然把兩條腿放下來,他直起腰往林子楓跟前一湊:“你到底還有多少本賬要念?”

林子楓猛的向後一躲,手中的賬本“嘩啦”一聲落了地。雷一鳴見狀,當即又問:“你躲什麽?”

林子楓看著他,不回答,也沒法回答——方才雷一鳴猛的湊過來,讓他心中一驚,以為他又要親自己一口。從來沒有別人親過他,他也從來不曾親過別人。雷一鳴算是第一個,然而他的吻未免又太可怕了一點,他前天被他親了一口,不就做了一夜的怪夢嗎?

雷一鳴這時擡胳膊嗅了嗅自己的袖子,確定了自己身上沒有異味:“瘋啦?還是怕我吃

了你?”

林子楓終於開了口,非常的嚴肅:“我這兩天有點感冒,不敢靠近大帥,怕傳染了您。”

雷一鳴一聽這話,當即退避三舍:“感冒?感冒還去公園賞雪?”

“就是因為賞雪才感冒的。”

雷一鳴嘆了口氣:“子楓,你總這麽著,我看真是不行。虞天佐有個老妹妹,好像是二十五還是二十六,說是相當的漂亮,我看很配得過你。你要是願意,我去和老虞說說,要張照片給你瞧瞧?”

林子楓坐正了身體,向著他的方向微微一點頭:“多謝大帥關懷,但是不必了。”

雷一鳴饒有興味的看他:“那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娶吧?”

林子楓答道:“終生不娶,也無不可。”

“晚上回了家,不寂寞?”

“不寂寞。”

雷一鳴這幾天心情好,內外都很太平,所以格外的有閑心。一欠身又湊到了林子楓跟前,他那臉上露出了壞笑:“哎,我說,你不會還是個童男吧?”

林子楓有點忍無可忍,但把牙咬了咬,他還是沒有失態。擡頭正視了雷一鳴的眼睛,他反問道:“是了怎樣?不是又怎樣?”

雷一鳴看著他微笑,逗孩子似的:“給你找個大姑娘,讓你先嘗嘗?”

林子楓彎腰撿起了賬本,動作幅度很大的翻了幾頁:“多謝,不必。”

然而雷一鳴似乎是要閑極無聊的拿他開心,他越氣急敗壞,雷一鳴越是笑瞇瞇:“子楓,你說實話,你是不是不

喜歡女人?”

林子楓把賬本“啪”的一合:“大帥,請您不要再問這種無聊的問題了!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乃是我的私事,與今日的公務無關!”

“今天辦的也不是公務嘛。”

林子楓偏著臉看他,目光從金絲眼鏡的上邊射出去。他今天的廢話這麽多,當然是因為他心情好,他不但心情好,他瞧著好像還胖了一點,林子楓從進門到現在,就沒見他板過臉——他老那麽美滋滋的,自己心滿意足了,再沒有任何煩心事了,就開始東張西望,研究起了旁人的私生活。他這麽瞪著他,他卻滿不在乎的翹起了二郎腿,繼續放送廢話:“我記得我五表姐的公公,外人就都說他那人古怪,一輩子不碰女人,專捧戲子,我那個五表姐夫都不是他的種。後來那老頭兒帶著小金翠跑上海去了,小金翠你知不知道?還是我小時候的名旦呢,你肯定不知道。”

林子楓聽到這裏,忽然心平氣和了,決定今天豁出去了,他愛說什麽就說什麽吧!

把賬本合起來放在腿上,他木雕泥塑一般的坐著,聽雷一鳴講了三十分鐘他五表姐的公公與男伶們的愛恨情仇。講完之後,雷一鳴對著林子楓一擡頭:“別的你也不要說了,我懶怠聽,你就告訴我,我今年落下了多少錢?有沒有虧空?”

林子楓答道:“虧空倒是談不上,但您向英國那兩家銀行貸的一千萬元,是肯定還不上了,因為——”

雷一鳴一擡手,止住了他的話:“當初我和英國人是怎麽談的?”

“您把北邊那條鐵路的經營權押給英國的銀行團了。”

雷一鳴點了點頭:“那沒關系,大不了就把經營權給他們。”

林子楓附和了一聲,表示讚同,心裏則是冷笑——雷一鳴方才這句話若是流傳出去,外界罵他賣國賊都是輕的。不能說他愚蠢,可他終究是個頭腦簡單的武夫。

林子楓做了幾天的準備,自信可以在今天應付雷一鳴的一切盤問,哪知道雷一鳴忽然變成了個俗不可耐的蠢貨,讓他的準備全白做了。

他報賬完畢,起身走了。雷一鳴獨自坐在小客廳裏,也覺得自己的嘴有些失控,總是忍不住要胡說八道。可他真的是太高興了,他想十個月也並不是很長的時間,等到孩子生下來,那麽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

他還想自己這回真的會洗心革面,要做父親的人了,應該有個父親的樣子。

他想了很多,想到最後,就又下意識的哼起了小曲,一邊哼,一邊用手指在腿上打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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