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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到遠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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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田吃飽喝足之後,和洪霄九把該談的話也談盡了,便在這鎮子上的小客棧裏好睡了一夜。正經的飯,他是很久沒有吃過了,正經的覺,他也是很久沒有睡過了。一覺睡到了翌日天明,他醒來時就覺得周身酸痛,然而精神是真足了,自己都覺著自己是眼明心亮。

出門讓勤務兵舀來了井水,他把頭紮進水裏,馬似的打著響鼻洗了一陣。馬永坤和張文馨也醒了,張嘉田一邊用毛巾擦著頭臉,一邊問道:“寶玉呢?”

張文馨答道:“還沒醒呢,小孩子貪睡。”

張嘉田答道:“讓他睡,等咱們要走了再叫他。”

張文馨又問:“師座,咱們真跟洪霄九走哇?”

張嘉田反問道:“你有更好的去處?”然後不等張文馨回答,他壓低了聲音:“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這回咱們真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了。”

這話說完,客棧外頭來了人——林燕儂。

張嘉田見了林燕儂,雖然覺得她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但並不是很驚訝,因為這女人一貫如此,動輒就冷不丁的出現在他面前。攥著手裏的大毛巾,他也沒想著道聲辛苦,開口便問:“你怎麽來了?”

林燕儂身穿灰布褲褂,腳穿灰色布鞋,鞋面上的灰土能有一寸多厚,頭上也包了一塊灰不灰藍不藍的帕子,一瞧就是故意打扮成了這個灰老鼠的樣子,要在長途跋涉之中掩蓋自己的姿色——但她此

刻也沒有什麽姿色,一張黃臉圓圓腫腫的,眼皮很厚,擠得眼睛成了瞇瞇眼,嘴唇也是灰白幹裂。後背斜背著個破包袱,她瞧著非常的像難民。張嘉田對她鎮定,她對張嘉田也鎮定:“我一直悄悄跟著你們呢。”

張嘉田又問:“我不是讓你在文縣老老實實的呆著嗎?”

“你不在那兒了,我不敢呆。”

“你就是這麽一路走過來的?”

“我不走過來,我飛過來呀?”她笑了,幹燥的嘴唇一抿,抿出了一道血口子。張嘉田皺著眉頭用毛巾往她嘴唇上一擦,擦下了一抹鮮血:“我看你真是有毛病,你一個娘們兒到處亂跑什麽啊!你這樣的死半路上都沒人給我送信,都沒人給你收屍,知道不知道?”

林燕儂用手指摁著唇上痛處:“反正我是活著追上你了,你既是知道路上危險,就不能再攆我走。”

張嘉田把手裏的大毛巾往水盆裏“哐啷”一扔,還是覺得這個女人莫名其妙:“你是不是瘋了?”

林燕儂背過手,把大包袱向上托了托:“累死我了,我得喝口水。”然後她轉向了張文馨和馬永坤,先對著張文馨笑瞇瞇的一鞠躬,說了聲“張團長好”,然後又對馬永坤問道:“表哥,有水嗎?我不餓,就是渴得喉嚨裏要冒火。”

馬永坤一言不發,扭頭就往廚房裏跑,眨眼的工夫回了來,用雙手捧著一大茶杯白開水:“你喝。”

林燕儂接過

了那有她半個腦袋大的大茶杯,咕咚咕咚的痛飲了一場。這一大杯水讓她的嘴唇恢覆了鮮潤的紅色,她把大茶杯交還給了馬永坤,然後拉扯著張嘉田進了房,小聲笑道:“你別這麽虎著臉看我成不成?人家千山萬水的追著你來了,你可好,不但不心疼我,還瞪我,什麽人呀!”

“我沒瞪你,我是納悶。我也沒什麽好處給你,你老跟著我幹嘛啊?”

“你沒好處給我啊,我可有好處給你。”說到這裏,她一拽他的袖子,望著他的眼睛笑問:“你是不是沒錢了?”

張嘉田狐疑的看著她:“幹什麽?這跟你有什麽關系?”

林燕儂答道:“你要是沒錢了,我給你。我不是有錢嗎?”

張嘉田立刻搖了頭:“我有錢,沒錢也不花你的錢。你現在也沒個著落,將來還指望著那些錢過日子呢。”

林燕儂聽了這話,沈默片刻,然後垂下了頭,依然拽著他的袖子:“那你就給我個著落嘛。”

緊接著,她喃喃的又道:“人家男子漢大丈夫都是三妻四妾的,我不敢奢望去做你的正房太太,只要你肯要了我,我能明公正氣的跟著你,就心滿意足了。”

說完這話,她垂頭靜等了片刻,卻是沒有等到張嘉田的回答。攥著他那袖子的手慢慢松了開,她忽然不敢擡頭了,怕一擡頭,就會又羞又痛的哭出來。轉身背對了張嘉田,她輕聲的嘀咕:“論模樣,我不

醜,論年紀,我也不老,要說洗涮做活,我也都能。我哪裏比別人差了?送上門來都不入你的眼?”

然後她伸手作勢要去開門:“你既是嫌棄我,那我就還是回去吧,要不然你瞧我礙眼,我心裏也難受。”

一只大手攥住了她的細胳膊,隨即張嘉田的聲音響了起來:“行了,你留下吧!這一趟沒死半路是你命大,你還敢一個人再走回去?”

她慢慢的轉了身,溜了他一眼:“那我洗把臉去。”

林燕儂一分鐘都沒歇,剛把臉洗幹凈,就又跟著張嘉田上了路。

張嘉田不讓她混在軍隊裏走,單派了個小勤務兵領著她坐馬車,在隊伍後頭跟著。那大馬車的木頭軲轆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轉動,顛得車內乘客將要亂蹦。可林燕儂在車內伸長了兩條腿,卻是感覺愜意舒服透了。張嘉田看她不是美人,可她自小就是投身進了美人的模子裏,按照美人的風格長大的。她保養得好,身體是雪白的冰肌玉骨,兩只腳只肯踩著高跟鞋上樓梯下汽車,也是一雙不曾勞苦過的玉足。結果這一趟可好,她險些把一身冰肌玉骨走散了架子,兩只玉足也險些讓她走成了大腳片子。

她其實也覺得自己瘋得不輕,像得了花癡病似的,為了個小爺們兒,命都不要了。

與此同時,張嘉田騎著高頭大馬,正在隊伍前頭和洪霄九同行。洪霄九當初落難之時,受過一場兇險的

暗算,所乘坐的汽車從山路上滾了下去。他雖是沒死,可左腿的骨頭被壓成了三截,斷骨甚至刺破皮肉見了天日。這傷太重了,後來那骨頭雖是重新長合,腿也還是囫圇的一條,但走起路來便不再得力自如,讓洪霄九不得不常備一根手杖。

這一筆賬,當然也還是要記在雷一鳴名下的。

洪霄九為了遮掩那條傷腿,能夠騎馬便絕不步行。張嘉田因要和他同走,別無選擇,只好也上了馬。先前受了雷一鳴的影響,他總覺得洪霄九是個大奸大惡之徒,然而今天這麽並肩一走一聊,他發現這人好像也沒奸惡到哪裏去,言談舉止也都爽朗,甚至有點豪氣幹雲的意思。

於是他就想自己當初真是傻啊,雷一鳴說什麽,自己就信什麽。

隊伍行進了大半天,傍晚時分,他們進了一座大縣城。

此地名叫青餘縣,四面城墻高聳,乃是一座很有歷史的老城。論繁華先進,它和文縣沒法比,可縣內道路分明、房舍儼然,也不能算壞。洪霄九帶著外甥把這座縣城占住了之後,首先建了兩排體面的磚瓦房,一排充當小學校,另一排做師部。兩排房子都安裝著玻璃窗,收拾得幹幹凈凈,堪稱本縣最為摩登的建築,洪霄九還專門從外縣的師範學校裏綁來了幾個十八九歲的女學生,充當小學老師,並且專門告訴他外甥:“那幾個女教員,不能日。”

外甥的肉身

,是很熱愛女性的,但肉身一聽靈魂發了話,便乖乖的管住了自己,見了女教員就繞著走,真沒敢日。

洪霄九用這樣美麗的房屋和教員以及一頓免費的午飯,吸引了許多兒童少年過來入學,其中那身體好頭腦好的英才,便被他挑選出來,收進了師部裏當差。學校之內,秩序井然,也是文明的一景——起初也有幾個無法無天的大孩子,欺負先生是大姑娘,在課堂上亂吵亂鬧,結果被洪霄九知道了,這幾位學生便被士兵押去校外的十字路口,砍了腦袋。從那以後,教室的講臺旁邊都架了大刀,莫說學生,連教員都戰戰兢兢的不敢偷懶了。

這千家萬戶的孩子們,都被洪霄九管了個老老實實,他那位軍功等於零的外甥,自然更被他牢牢攥進了手心裏。張嘉田進城之後,迎頭就先瞧見了外甥先生。外甥——曹正雄師長——今年也就是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生著一張娃娃臉,大眼睛雙眼皮,小尖鼻子,小薄嘴唇,有點男生女相,臉上也不知道是少了點什麽,總之一瞧就是個沒出息的。

曹正雄師長自小受了九舅的影響,立志從戎,單是國內的軍校,就念過五六家,然而在哪一家都沒能畢業,還專門到德國日本學過軍事,花了家裏好些錢,堪稱是一位飽學之士,會說好幾句外國話,尤其擅長吃西餐。洪霄九自從到了他這裏之後,每隔個三五天就想揍他一頓,可他對洪霄九一直是相當的崇拜和恭敬,又有著三十來歲的年紀,洪霄九思前想後的,有點不好意思,就一直憋著沒揍。

曹正雄見了舅舅就如同見了靈魂和主心骨,對待張嘉田也挺熱情,但熱情得不甚純粹,張嘉田覺出來了:這個不男不女的大概是瞧自己年輕,有點看不起自己。

他沒惱,因為憑他現在這個落魄模樣,確實是沒什麽可讓人看得起的。他想真金不怕火煉,咱們往後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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