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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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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小年那一天,張嘉田接到了一封電報。

電報是雷督理發過來的,內容是讓他把手頭軍務安排妥當,好在春節前趕回北京過年。

雷督理連著好一陣子不理他,葉春好給他的信也很少,讓張嘉田這些天懸著一顆心,覺著自己像是被那兩個人拋棄了。他眼巴巴的等著北京那邊能來道命令,招呼他回去——越是眼巴巴的等待,越是心慌慌的害怕,怕雷督理忽然下了命令,讓他留在文縣過年。此刻他總算盼來了這一聲召喚,樂得他拿著電文看了又看,看過之後把電文折起來,送到嘴邊“叭”的親了一大口。

然後把那幾個拜把子兄弟叫過來,他給他們派了任務下去,讓他們在春節期間守衛地方,萬萬不可松懈;又暗暗的囑咐了馬永坤,讓他留意著此地情況,一旦有變,立刻設法給自己通風報信。

所謂軍務者,也就是這些工作了。他坐在師部裏又想了想,沒想出什麽新問題來,於是起身走上大街去,他滿街裏逛了一圈,就見這文縣雖然也是個繁華的縣城,但終究和北京是沒法比,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土產年貨可帶。無貨可帶,反倒更好,他從街上回了師部,也不支使勤務兵,自己收拾了幾件衣服往大皮箱裏一扔,然後帶上了他的副官兼保鏢武大虎,輕輕巧巧的就往火車站去了。

文縣之所以繁華,是因為它那地理位置很好,四通八

達,南來北往的人與物,都要在此地停上一腳。也正是因此,到了這種非常時候,火車站裏就人山人海,擠成了罐頭。張嘉田身為一名師長,基本就等於本縣的皇帝,當然沒有和這幫旅人混擠的道理。

皇帝帶著侍衛在火車站犯起了難,忽然不知道如何使用他們的權威了。末了一扭頭跑回了師部,張嘉田耐著性子睡了一夜,翌日他改頭換面,重新登場。

他昨日去火車站,穿的是便裝,簡單利落,是個少爺先生的模樣,今天他把便裝改成了灰呢子軍服,外頭套著過膝的長大衣,走起路來馬靴哢哢的響。全副武裝的警衛連在前頭開路,把他簇擁進了火車站。往北京去的火車在十分鐘前就該開動了,但是因為張師長提前給鐵路局發了話,所以這火車乖乖趴在鐵路上,頭等車廂空蕩蕩的,車門開著,衛兵分列左右,夾道恭送師長回京。

張嘉田晃著大個子,大模大樣的登上了火車。上了火車之後,他慢慢的坐下來,頭腦有點暈,有了一點醉意。

仿佛是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終於品嘗到了一點權力的醇味。

然後,他猛的打了個大噴嚏。擡手揉了揉鼻子,他暗自嘀咕:“誰想我呢?”

想他的人,是雷督理。

雷督理人在俱樂部內的球房裏,心裏想著他,眼中看著球,身邊站著葉春好。全神貫註的打完了一盤臺球,他拄著球桿直起腰,扭頭對

著葉春好一笑。

葉春好一直在盯著他打球,盯得出了神。此刻見他笑了,她便也忍不住跟著他笑。雷督理擡手指了指自己的頭,她不懂,疑惑的睜大了眼睛,於是雷督理一皺眉毛,說了話:“我出了汗。”

葉春好拿出了自己的手絹遞向他:“那你就擦一擦吧。”

雷督理不接,就那麽看著她。葉春好這回會意了,扭頭看了看球房門外站著的白雪峰等人,她明顯是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走上前來,親手給雷督理擦了擦汗。擦過之後,她小聲笑道:“喏,這回好了吧?”

雷督理也壓低了聲音,問她:“又不是偷情,你怕什麽?”

葉春好抿著一點笑意,想了想,末了搖頭一笑,不知如何說清自己這一點感覺與心思,只能籠統的喃喃道:“我不習慣。當著人那樣,怪肉麻的。”

雷督理轉身走到另一張臺球桌前,拿起一只白球掂了掂,嘴裏說了一句話。葉春好沒聽清楚,走過去問道:“什麽?”

雷督理把白球放下了,架起球桿俯下身來,預備開球:“結婚吧!”

伴隨著這三個字的,是一聲響亮的撞擊。白球炮彈一樣直沖出去,撞得彩球四散奔逃。

葉春好怔了怔:“結婚?”

雷督理直起身看了她一眼:“對,結婚。”

葉春好站在這黑洞洞的大屋子裏,忽然手足無措:“好端端的,怎麽想起來——”

雷督理俯下身去,繼續打球:“我在

那宅子裏住膩了,想搬回家去。”

葉春好懵懵懂懂的笑了一下:“那就搬嘛,何必——”

“你不和我走,我怎麽搬?”

葉春好看著他,臉上依然殘留著一點僵硬的笑容:“你若是舍不得我,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回去,還住到我原來住的那個院子裏去。哪有為了這種小事,就要結婚的?”

隔著一張闊大的臺球桌,雷督理擡眼註視了她:“傻瓜,給你名分都不要?”

葉春好不再理他,轉身走去角落裏的沙發椅上坐下來。端起一杯冷了的咖啡,她小口小口的喝著,不放糖,故意的要把自己苦醒。

是苦,真苦,苦得她要吐舌頭。饒是這麽冷這麽苦,她心裏還是熱烘烘美滋滋。雷督理並沒有追她過來,還站在吊燈下繼續打他的臺球。隔著相當的一段距離,她噙著這麽一點又冷又苦又熱又甜的滋味,癡癡的註視著他。他比她大了十四歲,初相識時,她還覺得他有點老氣橫秋,萬沒想到後來會有一天,自己會這樣滿懷憐愛的欣賞著他。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值盛年,俊美,脆弱,乖戾,貪婪,手握極大的權力與極大的財富,大到讓他無法駕馭,大到隨時可以反噬他。

有的時候,她看他幾乎是個水晶玻璃人,不是說他玲瓏剔透,是說他的身心其實都易碎。所以她離不得他。他糊塗起來是真糊塗,無知起來是真無知,如果身邊沒有自己,那麽

誰來愛著他護著他?

咽下最後一口冷咖啡,她的腦海深處,也有細弱的聲音在冷笑。那是理智的聲音,曾經無比強大,不知怎的,忽然就被感情殺了個丟盔卸甲,剝奪發言權終身。但那聲音不死心,依然要鳴要放,句句真理,字字珠璣。可惜忠言逆耳,她才不聽。前方的雷督理放下了球桿,轉身走到了她這裏來。隔著一張小圓桌,他坐了下來,問道:“怎麽跑了?”

“我不跑,你就說個不停。”

“你想想,然後給我一個回答,我就不說了。”

葉春好在暗中摸了摸臉,臉滾燙的:“還是你自己先想想吧,我這個人……也沒什麽好的。”

雷督理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歪了肩膀向她這邊靠:“我想好了,沒想好,我也不說這個話。你呢?”

“我……我也要考慮一下。”

雷督理點了點頭:“好,你考慮吧!但是不要讓我等太久。”然後他正了正臉色,頗認真的又道:“我們有緣相識,又是情投意合,應該結婚。結了婚,我們可以更親密一點,你也可以對我更好一點。”

葉春好被他這番煞有介事的話逗笑了:“我現在對你不好嗎?”

她知道雷督理一定說不出什麽動聽的話來,結果不出她所料,他果然答道:“比原來好一點,但還不夠好。”

她不問了,只低聲說了四個字:“貪得無厭。”

雷督理笑了笑,不說話,自己也承認自己是

貪得無厭。張嘉田依然活動在他的心裏,但是已經不再讓他煩惱。

畢竟,接下來要經受考驗的人是張嘉田,不是他。

葉春好說要考慮考慮,一考慮,就考慮了一天一夜。

這二十四個小時裏,她說是在考慮,其實心裏亂紛紛的,什麽芝麻綠豆大的新事舊事都回憶起來了,唯獨沒有“考慮”。考慮什麽呢?還有什麽值得一考慮呢?無非就是嫁或者不嫁,而這都是她考慮透了、也考慮煩了的問題。

她從小就是少年老成的性情,人人都誇她明理懂事,是乖丫頭,是好姑娘。她這麽著活了二十年,也未見得活出多少的好處來,所以這一次,她決定任性一把。反正雷督理再惡劣,也總不至於活吞了她。她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女,輸都沒的輸,賠都沒的賠,再慘也無非是又被親人拋棄一次,沒什麽可怕的!

這是一場人生賭局,全輸了也不過如此,況且還有贏的可能呢?

於是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正午,葉春好起身走到梳妝臺前坐下來,拉開抽屜找口紅——她要梳妝打扮,她要出門見雷督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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