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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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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田跳下火車,並沒有摔死。

他落到了一大蓬青草上,除了嚇了一跳之外,周身連塊油皮都沒破。在夜風之中呼呼喘著粗氣,他自覺著很幸運,恨不得與這堆草融為一體,求個平安。可是——他轉念又一想:“大帥掉哪兒去了?”

他不敢站起來走路,怕挨槍子兒,只能在地上匍匐著爬,一邊爬一邊小聲的呼喚:“大帥?你在哪兒呢大帥?”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腳踝。

他慌忙一回頭,發現自己腳旁是一株歪脖子矮樹,樹下黑黢黢的蹲著個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蹲成一團,一手捂著腦袋。他爬過去也蹲起來,伸手去摸雷督理的頭臉:“大帥,您怎麽了?您這是——”他把濕漉漉的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心中登時一慌:“您流血了?”

雷督理撥開他的手:“我的兵來了,沒事了。”

張家田這才發現,槍聲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激烈了,而那截火龍似的列車已經沖出火車道,死蛇一般的摔脫了節。

後半夜,戰事結束。

雷督理的援軍,似乎是就駐紮在方才經過的一座小站上,所以能夠及時趕來,擊退了那幫來歷不明的伏兵。雷督理的專列是徹底報廢了,專列裏的人也被大火燒死了不少。白雪峰安然無恙,只在手背上落了幾個大燎泡,林子楓卻是可憐——他本是斯文一派,稱得上是年輕俊秀,可一塊碎玻璃飛過來,長長的劃過了他的小白臉。

雷督理摔了個頭破血流,然而並沒有什麽後遺癥。臨時調來汽車,他帶著身邊的親信人員繼續趕往北京。不出半天的工夫,他們便進了京城。林子楓直接住進了協和醫院,雷督理頭上纏著一圈血跡斑斑的紗布,則是回了家。

到家之後,雷督理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人去天津把嚴清章綁了回來。罪名當然是明擺著的:大帥在回京路上受到如此暴烈恐怖的襲擊,衛隊長幹什麽去了?瀆職瀆到這般程度,真是膽大包了天!

張家田記得當初分明是雷督理自己把嚴清章甩在了天津,但是到了這個時候,雷督理顯然是把這事給忘了,旁人就算記得,誰又敢饒舌提醒?嚴清章被士兵五花大綁的押到了雷督理面前,雷督理罵他一句,他頂一句,句句有理,頂得雷督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張家田站在一旁聽著,聽得直冒冷汗,恨不得伸手捂住嚴清章的嘴,讓他少說一句。

如此吵到了最後,嚴清章忽然吼道:“雷一鳴!你也不必和我玩這種手段!我早就知道我得死在你手裏!我一直等著呢!你要殺就殺!你不殺我,我也要殺你!”

這話一出,雷督理那張青白不定的面孔,反倒是平靜了。圓睜二目瞪著嚴清章,他足足瞪了他一分鐘。而嚴清章咬牙回望著他,也是一眼不眨。

“好。”雷督理洩了氣似的,點了點頭:“好。”

他向前走了幾步,對著士兵一伸手:“槍。”

那士兵松開嚴清章,摘下了自己的步槍,送到了雷督理手裏。

雷督理接過步槍一拉槍栓,隨即後退一步,舉槍對準了嚴清章的眉心:“那你就去死吧。”

然後,他一扣扳機!

槍聲在房間裏響得如同炸雷,一起炸裂開的,還有嚴清章的頭顱。

除了角落裏的張家田,房內所有的人都淋了一場血雨。

雷督理把步槍一扔,從褲兜裏抽出一條手帕,擦臉,擦手。

然後他把手帕向前一丟,手帕飄飄落下,正好蓋住了地上那具屍體的殘缺面孔。

嚴清章死了,衛隊也解散了。

張家田只是隨著雷督理出去了十幾天,可是如今再回來看見了葉春好,就覺著恍如隔世。嚴清章那腦漿迸裂的一瞬間印在了他的眼睛裏,他連著好些個夜晚,一閉上眼睛就是屍首與人頭。

和那夢魘一樣的幻覺相比,眼前的葉春好就顯得格外美,像仙女。她的短發長了一點,發絲已經可以隨著春風微微飄動。胳膊下面夾著一本青年雜志,她問張家田:“二哥,天津好不好玩?”

張家田答道:“我沒玩,哪有時間玩啊,大帥又不給假。不過天津是近,坐火車的話,半天就到了。你要是想去玩,你提前告訴我,我請假帶你去。”

葉春好笑道:“想是想,只是眼前沒那個閑情。二哥也別惦記著玩啦,我看大帥很看重你,你好好幹,興許能幹個前程出來呢。”

張家田壓低聲音笑道:“可不是,我也是這麽想的。”說完這話,他從懷裏掏出了個小玻璃瓶,往葉春好的衣兜裏一揣:“給你個小東西。”

葉春好把那玻璃瓶拿出來一瞧,隨即對著張嘉田笑了:“二哥,多謝你,可你剛來了沒多少天,一個月的工錢還沒結呢,就開始提前破費上了。”

“這也花不了多少錢——你聞聞,香不香。”

葉春好擰開那小玻璃瓶的瓶蓋,瓶中蕩漾著淡粉色的香水,散發出一股子玫瑰氣味來。她輕輕的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香水我不大用,這一瓶夠我使一年了。”

張家田只是笑,感覺自己被細細碎碎的芬芳與幸福包圍了,並不只因為葉春好是個漂亮大姑娘——葉春好身上有一股子勁兒,能讓她周遭的一切都平定、都整齊、都有條理。

然而她又不是個古板木訥的人。她心裏有主意,張家田看出來了。

葉春好收下了張家田的香水,不收不好,人家眼巴巴的買了來送到她眼前了,她怎麽好意思冷若冰霜。但是收歸收,她明天就籌備著給他回禮——她不占旁人的便宜。

如果一定要占,就占一筆絕大的!

夾著雜志慢慢的走,她一路走到了雷督理的書房裏。

說是書房,其實是一所獨立的小洋樓,距離他的起居之所有一個院子的距離。這小洋樓共有二層,陳設樸素,瞧著真是個讀書的所在。葉春好認為雷督理是絕對沒有閑心在家讀書的——雷督理盡管看著很文明,但到底有沒有學問,其實也是一樁懸案。

所以,雷督理派人叫她到“書房”來時,她心裏是很疑惑的。

樓前有衛兵站崗,衛兵仿佛是認識她,見了她就立正行禮,還為她打開了一樓大門。她進門之後,正在猶豫,忽見前方樓梯上走下來一個男子。這男子西裝革履,半邊臉都纏著繃帶,看見她後,扯動嘴角含糊說道:“葉小姐是吧?大帥在樓上等你。”

她按照這句指示,上樓見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坐在一間背陰的大屋子裏,屋中有一面墻都是書架,上面倒也擺得琳瑯滿目。窗前放著大寫字臺和大沙發椅,雷督理坐在沙發椅上,衣著倒是簡便,襯衫的領扣沒有系,兩只袖口也挽到了小臂,唯獨頭發依舊梳得一絲不茍。見她來了,雷督理像是挺高興,擡手向她連招了兩招:“葉小姐,請坐。”

隔著大寫字臺,葉春好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了,從雜志裏抽出一只信封送到了雷督理面前:“大帥,您給我的那封英文信,和我翻譯好的中文信,都在這信封裏頭。我翻譯得很不好,您湊合著看個大意吧。”

雷督理取出了那封中文信,打開來看了一遍,然後嘀咕道:“又是那一套陳詞濫調。”

葉春好含笑坐著——信的內容,她當然是再清楚不過,所以尤其不好說什麽。

雷督理又道:“葉小姐,你是讀書明理的姑娘,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葉春好連忙搖頭:“不敢當,大帥有話就問吧。”

雷督理一抖手裏的信紙:“她每年都要讓律師給我寄這麽一封最後通牒,你說我是繼續裝聾作啞的耗著,還是索性和她離婚算了?”

葉春好聽了這話,倒是很認真的想了一想。

想過之後,她才答道:“我沒結過婚,也不大懂這婚姻的事,但大帥既然問我了,我就大著膽子亂講幾句。我覺得夫妻這種關系,總得是你情我願才好,否則朝夕相處,互相都是越看越恨,那豈不成了自找罪受?人生苦短,又總有著種種的不如意,我們單是對付這些不如意,就已經是心力交瘁,何苦還嫌不夠、還要再添加一些呢?”

雷督理點了點頭:“你這個道理,我是同意的。只是我不甘心。”

葉春好問道:“大帥……是對夫人還有感情,所以不能放下嗎?”

雷督理對她這話嗤之以鼻:“她這樣打我的臉,我對她還能有什麽感情!”說到這裏,他用手指叩了叩寫字臺:“我不甘心,是因為她把我的家事鬧得天下皆知,掃了我的面子!要不是嫌丟人,我早跟她一刀兩斷了!”

他把話說得這樣坦白,幾乎有些幼稚,讓葉春好忍不住想笑:“夫人想要自由,大帥想要面子,這並不是一對矛盾呀!雙方私下裏可以談一談,男方同意給女方自由,作為交換條件,女方配合男方演一場戲給社會看,我想,這對雙方來講,都不能算是損失吧!”

雷督理緩緩的一點頭。

葉春好看出他是在思考,所以也不出聲,目光掃過寫字臺面,她無意間一扭頭,忽見書架對面的墻壁上掛著一張雷督理的半身大照片。照片上的雷督理大概只有二十歲,清瘦俊秀,穿著淺色長衫,瞧著非常像個風流少爺。

雷督理留意到了她的凝視,於是說道:“那是我十年前的模樣,現在老了。”

葉春好收回目光,特地又仔細的看了看雷督理,隨即答道:“您是正值盛年,哪裏就會老了?”

雷督理向她一側臉:“頭發都白了。”

他的兩鬢確實是有幾絲白發,但葉春好看見的不是白發,而是短發中隱約的血痂。

“我聽三姨太太說您在外面打仗受傷了,現在好些了嗎?”

雷督理欠身向前,讓她看清自己的傷疤:“好了,都是皮肉傷——看見了沒有?”

葉春好本是出於禮貌詢問,沒想到他會這樣認真的答覆,臉上很不好意思,心裏卻是有些歡喜:“看見了。”

雷督理坐了回去:“除了這個,還聽說別的了嗎?”

葉春好垂下頭:“還聽說,您在家裏槍斃了一個人。”

雷督理低聲說道:“當時也是氣急了,我最恨這種玩忽職守的混賬。”

葉春好聽到這裏,見雷督理像是有些沮喪,正想找話來安慰安慰他,然而雷督理忽然擡頭笑道:“這話就別提了,怕你小姑娘聽多了,心裏要害怕。既然你來了,我今天就抓你的壯丁,讓你給我當個差,如何?”

葉春好被他這句話激出了滿心的好奇:“大帥想讓我做什麽?”

雷督理答道:“為我寫一封回信給瑪麗,就把你方才的那個意思寫出來。瑪麗的中國話不大好,你別拽文,把話寫明白了就成。”

葉春好楞了一楞,隨即才想起來,雷督理那位無影無蹤的太太,名字就叫做瑪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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