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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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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幽娘是七月初離開聚賢莊的,一路寶馬香車、釵環成隊;天大亮才起身,天未黑便投宿。走走歇歇、消消停停,到達永州時已是七月中旬。唐笑塵默默無言,一直將她送至小洲邊。謝幽娘心神不寧,欲言又止。  唐笑塵自然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麽,當下駐足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唐某就此停步,再不遠送。夫……姑娘請自珍重。”  謝幽娘聞言,滿腹心酸,竟頗覺不舍。愁鎖眉頭,珠淚盈眶,不發一言。  唐笑塵只道她牽掛的是別的事,長嘆一聲,自袖內掏出一封書函,交於她的手中,道:“我既已答應你,自會成全到底。你一直想要的休書便在此了。”說罷,踏上小舟,吩咐開船,頭也不回,揚帆而去。  江面上,船兒越行越遠,越變越小,起初還有輪廓可供辨認,漸漸地成為一個模糊的黑點,到最後再不可尋見,只剩波濤滾滾的一江水,蜿蜒而下,流向未知的遠方。  謝幽娘惶恐得要命,覺得自己像個被拋棄在荒島的孩子,無依無靠;像只失去了窩巢的小鳥,無處容身;像一間斷了頂梁柱的房屋,搖搖墜墜。傷心不過,靠著一株木蘭樹,捂住臉,嚶嚶地哭起來。直哭了大半個時辰,意識到再不會有人來勸阻安慰,才略略止住啼聲。抽抽搭搭地將濕了的信函細細折疊,塞入袖中;又自囊中取出鏡匣,強整歡容,化了一個素雅的蘭妝。這才舉目觀看,在遍地的蘆葦中尋出一條羊腸小道,戰戰兢兢地走上去。磕磕碰碰地行了老大一會兒,才看到一座小小的院落。更打起十分的精神,整衣理裙,撫發弄簪,自認為十分妥帖了,才徐步而行,走入院中。  姬姑姑正在廊前打掃,聞得動靜,擡頭觀看。見是一位陌生的年輕少婦,不由又驚又奇。放下掃帚,迎上前,正欲問話,謝幽娘已顫聲叫道:“姬姑姑!”  姬姑姑老半天才認出她來,一把將她摟到懷裏,又哭又笑道:“你真是那個我一手帶大的小丫頭嗎?不一樣了,不一樣了,姬姑姑都認不出來了!”  謝幽娘想哭,又怕沖掉臉上的胭脂,強忍淚水,推開她,道:“姬姑姑,師兄呢?我爹爹和媽媽呢?”  姬姑姑一抹淚水,拉住她的手往老夫人房裏跑,口裏不住叫道:“老夫人!老夫人!快看看誰來了!”  老夫人睜眼看看謝幽娘,又皺眉看看姬姑姑,頗有些責怪的意味。一閉眼,又去拈佛珠念經。  雖然她用黑紗巾蒙面,謝幽娘卻早已自她那雙美麗的丹鳳眼中認出她來。再顧不得儀容,雙腿一軟,跪在老夫人面前,哀哀哭道:“娘!幽兒回來了!”  老夫人全然不認得她,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嚷嚷道:“你不是我的幽兒!你不是我的幽兒!我的幽兒是個小女孩兒,你這麽大個人,怎麽可能是我的幽兒?你不是!你不是!”  謝幽娘惶急地抱住她的肩膀,叫道:“我是幽兒!我是你的幽兒呀!”  “不是!不是!”老夫人哭叫起來。使勁推開謝幽娘,站起來,跑到姬姑姑身邊,驚恐地道:“妹妹,快叫她走!快叫她走!她要把我的幽兒搶走了!”  “好好好!”姬姑姑連聲應允,偷偷地朝謝幽娘使個眼色。謝幽娘會意,抽噎著走出門外,靠在門墻上,依稀還可以聽到姬姑姑的溫言軟語。  不久,老夫人的哭鬧聲漸漸小下去,姬姑姑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才走出來;直接將謝幽娘帶到客廳,不等她詢問,自發地將事情原委一一道出:“出事那天我去了山中采藥,你還記得吧?”見謝幽娘點點頭,便接著道:“原打算趕在天黑之前回家,不期在路上遇到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姐妹,相談甚為投機,不覺天晚,只好就便去她家住了一宿。誰料次日回到村中,卻發現一切都毀了。到處都是燒焦了的樹木、房屋和……屍體……”似乎再一次被那幕重現的場景所震懾,她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發瘋了似的往家裏跑,卻只在門前大石頭下發現血肉模糊的夫人,而老爺……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謝幽娘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姬姑姑亦是腮邊墮淚,用袖巾擦擦眼角,道:“接著,我又在小河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安小子。費盡千辛萬苦,我將他與老夫人帶到湘西,找老家人幫忙,才救活了他們,可惜老夫人卻因此遺下個瘋病。”  謝幽娘擡起淚眼,問道:“後來你們又怎麽來到了永州?”  姬姑姑道:“我們僅有的一點盤纏都用盡了,很難生活下去。幸好小子勤謹,將我姬家的武學學個磬盡,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氣勢,憑著這個在永州謀了個護院的差事。之後,他又結識了一個什麽老板和什麽閑人,辭了護院的差事,三人合夥做點小生意。賺的錢不少,就將老夫人與我接到這兒來住了。”  謝幽娘道:“這麽多年全賴師兄照顧我娘,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他才好!”  姬姑姑忙道:“切莫這麽說。小子他是那種施恩圖報之人嗎?何況老爺與夫人收養他,他已感激不盡,又豈會要什麽報答!”稍停片刻,又道:“瞧我,光顧著自己說,都忘了問問你的境況了。快告訴姬姑姑聽,你又是如何進了那聚賢莊的?”  謝幽娘道:“聚賢莊莊主唐笑塵將我從河中救起,百般照料、呵護有加,這之間,他又上山剿了強人,替村人報仇雪恨。後來,蒙他不棄,將我收為續弦。我才得以茍活至今。”  姬姑姑將愁容化作了喜容,道:“這唐莊主卻是有情有意之人,倒也配得上你。只是今次他為何不與你同來?”  謝幽娘正欲將實情告知,門外突然響起一個清亮的童音,“老夫人、姬姑姑,我們回來了!”  姬姑姑忙起身,笑道:“這幾個孩子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現在才回來,也不知道肚子餓。咱們都莫哭了,開開心心地去接接他們。他們見到你,定會十分高興。”  謝幽娘忙用羅帕擦幹眼淚,整整妝容,與姬姑姑一道走出客廳。只見小順子滿臉水花,提著個魚簍,蹦蹦跳跳地跑進院來。見了姬姑姑,一揚手中的魚簍,興沖沖道:“我們今天大獲全勝,抓了許多蝦兵蟹將回來!姬姑姑你待會兒查看查看,裏面有一只花腳蟹長得很像你呢!”  姬姑姑笑罵道:“你這小鬼學得油嘴滑舌的,和安小子越來越像了!”  “大哥,你快把我放下!”這時,一個嬌柔的女聲低低響起,讓謝幽娘的心突地一跳,“若被姬姑姑看到,又要笑話了。”  “我可不怕。”另一個輕松、慵懶、含著笑意的男聲緊接著傳來。  姬姑姑笑道:“說我什麽壞話吶?我可是全聽到了。”  “我們都說姬姑姑是世上最好的姑姑呢!”聲未落,安戲蝶已經走了進來。只見他足踏蒲鞋,褲腳高挽,腰帶上插著一只粉紅色的繡花鞋,背上還背了個粉嫩嬌娃。皇甫翩翩掙紮著,作勢要掐他的脖子;到了院子中間後,便老實起來,將臉藏在他的腦後,更偷偷地將一雙雪白、圓潤的赤足向後勾去。  安戲蝶低聲威脅道:“別亂動!小心我……”目光所及處,忽然看到謝幽娘,不由又驚又喜;笑道:“聚賢莊真是神通廣大,到哪兒都能被找到。”  謝幽娘早已呆了。這樣甜蜜的情景並不是她想見到的,這樣平常的問候也不是她想聽到的。預期中應該有的激動、欣喜、痛哭、憶苦思甜,全都被一個意外的浪花兒卷走了。勉強一笑,施個禮,叫道:“師兄。”  皇甫翩翩一驚,猛地從安戲蝶背後探出頭來,見是謝幽娘,不由呆了一呆,一張容光煥發的小臉頓時黯淡下來。拉開與安戲蝶的距離,她壓低聲音道:“快把我放下!讓我給二娘施個禮。”  安戲蝶微微扭頭,悄聲道:“你還叫她二娘嗎?只怕日後她還得叫你一聲嫂子呢。”  皇甫翩翩臉一紅,在他肩頭使勁掐了一下;他這才脫下蒲鞋,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蒲鞋上,柔聲道:“莫硌著腳。”  姬姑姑笑道:“還有一只鞋呢?莫不是被蝦兵們搶了去?”  “這您就說錯了。”小順子神氣地擡擡一字眉,道,“大哥說翩翩姐的腳太好看了,穿鞋簡直是浪費,就讓我,”說到這,他神氣地拍拍胸口,“把它扔到河裏去啦!”  姬姑姑大笑起來,謝幽娘卻欲笑還顰,一雙眼定在那對踏著蒲鞋的金蓮上,連皇甫翩翩向她施禮,都沒有看見。好在眾人都十分歡喜,也沒有將她的失態放在心上。  禮畢之後,安戲蝶笑道:“姬姑姑,去為咱們頭次回娘家的姑娘安排一間舒適的住房和一頓豐盛的午餐;跟著再從您的舊衣物堆裏撿一雙鞋出來給我的這位姑娘。”說罷,暫辭謝幽娘,當著眾人的面,不顧皇甫翩翩的反對,大大方方地將她攔腰抱起,送回房間。  而姬姑姑果然去客廳拿了謝幽娘的行囊,將她當做回門的姑娘看待,安排在一間客房裏。謝幽娘縱然滿懷心事、郁郁寡歡,也只得暫時在小洲上住下來。  這一住,便是半月有餘。  安戲蝶與皇甫翩翩盡管對謝幽娘此次的到來充滿好奇之心,但礙於與聚賢莊的關系覆雜、暧昧,都不太方便開口詢問她孤身前來的原因以及聚賢莊的情況。姬姑姑倒是問了幾次,卻被謝幽娘支吾其詞、虛應幾聲了事。而謝幽娘自身亦覺名不正言不順的,漸生幽怨,再加上不適應小洲上的生活,時日一久,竟憋出病來。這日中午,皇甫翩翩特意為她燉了一碗魚頭豆腐湯,托姬姑姑送過去,自己則在廚房門口殷殷守候。不多時,只見謝幽娘捂著嘴跑出門,扶著墻角大吐特吐起來。皇甫翩翩大吃一驚,慌忙跑上前,攙住道:“二娘,你怎麽了?”  謝幽娘也不答話,只柔柔弱弱地靠著她的肩,澀澀一笑。  姬姑姑端著一杯清茶,匆匆跑出來,嚷道:“慢點來!慢點來!小心身子!”  待謝幽娘漱完口,回到房躺下,皇甫翩翩才有機會與姬姑姑搭上話:“姬姑姑,二娘這是怎麽了?”  “還不都是你那碗湯惹的禍!”  皇甫翩翩頓時臉色發青,委屈得說不出話來。她本就是個敏感的人,與謝幽娘的關系又十分微妙,隨隨便便一句話都能惹出千般猜疑來。現在姬姑姑說出這樣模棱兩可的話,好像在疑心她會加害謝幽娘似的,怎不叫她心寒?幾步跑到桌前,端起碗,不歇氣地喝了幾大口。又將碗重重放下,挑釁地望向姬姑姑。  “你在想什麽呀!”姬姑姑啼笑皆非,親昵地捏捏她的臉頰,道,“還不快去裝點醬瓜、糟蘿蔔、酸豆角過來!對了,你們不是還曬了些幹梅子嗎?也順便裝一碟子來!”  皇甫翩翩不甚情願地到廚房裝了一碗酸菜,又從青砂罐兒裏掏了一把幹梅子裝在圍裙口袋裏,正往外走,安戲蝶喜氣洋洋地跑進來,與她撞了個滿懷。  “拿了梅子嗎?”他問道。  “拿了!”她拖長了聲音,慢吞吞地回答。  “怎麽?還在怪姬姑姑嗎?”安戲蝶笑道,“為了向你賠罪,她老人家剛才一口氣將那碗魚頭豆腐湯吃個幹凈,害得我想吃都吃不到!”  皇甫翩翩這才高興起來,同時又為自己的小氣感到不好意思,將碗遞到安戲蝶手裏,回轉身,又從青砂罐兒裏掏了幾把幹梅子,裝滿一口袋,才和安戲蝶一塊兒出去。問道:“大哥,二娘得了什麽病?”  安戲蝶笑得有些邪氣,湊近她耳邊道:“待我們成親後,你就知道了。”  “為什麽?”皇甫翩翩正欲打破砂鍋問到底,忽然瞥見姬姑姑正站在謝幽娘門前張望,生怕她笑話,忙住了口。三人一起進屋探望了謝幽娘一回,見她睡得正香,便輕輕悄悄地將酸菜與幹梅子放到桌上,然後帶上門,走了出去。  謝幽娘一動不動地躺著,雙目緊閉,自眼角溢出些許淚水來。真想不到呀,僅僅春風一度,居然珠胎暗結!那天她到底是中了什麽邪呢?只因為他答應了放她走,她便感恩戴德得失去了理智,主動投懷送抱,與他纏綿一宿……誰知竟種下這般惡果!摸摸深藏在袖中的休書,她的淚水越發洶湧。足足哭了一個時辰,方才勉強止住。這一停,才覺得肚中有些饑了,爬起來,略略梳妝,就站在桌旁隨便吃了點酸菜和幹梅子。不覺有些口渴,房中卻無開水供應,也沒有丫環使喚,只好自己拿了一個茶鐘,打開房門,到廚房去盛水。  到處都靜悄悄的。姬姑姑不在,小順子也不在,想是結伴去了永州城內置辦中秋的瓜果食餅,這些天,他們倆一直念叨的便是這個話題;老夫人房內沒有動靜,想是正在睡午覺,她一向有這樣的習慣;而安戲蝶和皇甫翩翩呢?她擡起頭,往書房望去,果然看到了那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正坐在一起合看一本書。不知看到了什麽有趣之處,兩人十分有靈犀地相視一笑,那糾纏的眼神溫柔而熱情,那會心的笑容甜蜜而愉快,讓人覺得兩個人都是那樣美。美得炫目、耀眼,美得驚心、動魄。這種美是戀愛中人所獨有的,任何旁人都無法分享!  謝幽娘受不了這種美,閉上眼,靠著一棵廣玉蘭樹蹲下去。茶鐘內的水汩汩地流了一地。八月十五日,黃昏。  八角亭內人頭攢攢、笑聲連連。鬧嚷一陣後,眾人按大小入座:老夫人坐了上席,姬姑姑與謝幽娘陪坐右首,安戲蝶與皇甫翩翩陪坐左首,惟小順子年小,被安排在末座。他頗不服氣地皺皺癟鼻子,道:“你們都是成雙成對地坐,惟獨我和老夫人形單影只、相顧無言!”  姬姑姑忍俊不禁道:“你這小子從哪兒學來的這些話?文縐縐的,酸得死人!”  小順子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天天都聽到大哥對著翩翩姐說這些話,能學會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皇甫翩翩擔心他口無遮攔,說出些貽人口實的話,忙道:“我與你換個座位吧!”  小順子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若與你換了,大哥不一腳把我踢開才怪!”  安戲蝶笑道:“算你小子識相。趁早兒乖乖坐了,賞個月餅給你吃;若不然,就送你兩個爆栗!”  小順子忙擠到姬姑姑身邊,嘴挨近她的耳朵悄言低語,眼睛卻溜溜地在安戲蝶與皇甫翩翩身上打轉。姬姑姑笑道:“你吹的什麽氣!吹得我耳根發癢哩!大聲點說出來吧,我不讓安小子欺負你就是了!”  小順子有了靠山,馬上挺直了腰桿,清清嗓子,學著女聲道:“大哥,你看我這眉妝還合適嗎?沒有鏡子,我也不知道深淺,胡亂畫了幾畫。”惟妙惟肖,正是皇甫翩翩的聲音。  皇甫翩翩一急,起身要去攔阻他,卻踏在裙裾上,絆了一跤,恰巧跌坐在安戲蝶懷裏。  這邊惹得人笑,那邊小順子又學著男聲道:“我來做你的鏡子,好嗎?”像模像樣,卻又是安戲蝶的聲音。  姬姑姑笑倒在桌上;小順子自個兒也笑得打跌;老夫人雖不懂得什麽意思,但見眾人笑,便也跟著笑;謝幽娘也想笑一笑應個景兒,卻忍不住內心的酸苦,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眾人止了笑聲,面面相覷。安戲蝶柔聲問道:“小師妹,你怎麽了?是不是想家了?”  謝幽娘不敢擡頭,只自袖中摸出那封書劄放上桌面,哭哭啼啼道:“我被休了!”  皇甫翩翩忐忑不安地向安戲蝶望去,只見他也正向她望來。她避開他的眼神,望向桌面。那封雪白的書劄像個燙手的火鉗一樣靜靜地躺著,誰也不敢摸一摸。姬姑姑猶豫良久,伸出手,將它拿過去,終究還是不敢打開看,又把它壓在了一只紅漆木碗下。她攬住謝幽娘的肩,柔聲道:“他知道你的事嗎?”  謝幽娘使勁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眾人不解其意,更不知如何勸慰。安戲蝶探詢地望向皇甫翩翩,見她低頭不語,便拉起她的手,對著謝幽娘柔聲道:“小師妹,莫要難過。聚賢莊不要你,對我們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我和翩翩自會把你當親生妹子一樣養一輩子,若遇到合適的人家……”  謝幽娘的哭聲更大了,唬得安戲蝶再也說不下去。  姬姑姑忙拍拍她的背,道:“莫哭!莫哭!咱們先回房,好嗎?”  謝幽娘點點頭,被姬姑姑攙著回房去;剩下的幾個人默默無言,各懷心思,喝了幾杯悶酒,連月都沒有賞,就散了席。  皇甫翩翩垂著頭,一路無言;安戲蝶奇道:“怎麽了?是我說錯話了嗎?”  皇甫翩翩搖搖頭,道:“大哥,我心裏很不安,也很害怕。”  “傻瓜!”安戲蝶道,“你道我也是唐笑塵那般薄情寡義之人嗎?”  “我不是擔心這個!”皇甫翩翩惱他遲鈍,加快腳步,將他拋下,急急趕回房,將門拴了,任他怎麽敲,也不開門。快快地躺到床上,苦惱萬分,不知該怎樣將生活繼續下去。原本還以為謝幽娘只是暫住,誰知竟有可能一輩子相處!若是別人也還罷了,偏偏又是謝幽娘!悶悶不樂地思考良久,正欲睡去,忽聽得寂靜的月夜中傳來人語:“她那番模樣你也看到了,口口聲聲只是要跟你。莫如……和翩翩商量商量,連她一塊兒收了吧。翩翩那孩子明事理……”  “姬姑姑!看你說的什麽話!莫說翩翩,即使是我自己,也是萬萬不願的!此話再休提起,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明明白白就是姬姑姑與安戲蝶的聲音。皇甫翩翩豎起耳朵,再細聽時,卻沒了聲響。不由冷笑一聲,暗道:“這姬姑姑,全無好心!成事的是她,敗事的也是她!把我和大哥當成什麽?兒戲嗎?”恨了幾聲,再無心睡眠,輾轉反側中,又聽得走廊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屏氣凝神,只聽那腳步聲徑自來到她的房門前,靜了許久,才響起低低的敲門聲。  “誰?”  “是我。”  這麽柔弱的聲音,她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一個。磨磨蹭蹭地下床,點上紗燈,打開門,果然是謝幽娘。她側立一旁,道:“二娘找我有事嗎?”  謝幽娘不請自進,將門掩上,拉住她的手,低聲道:“翩翩,莫再叫我二娘,好嗎?”  皇甫翩翩轉身,掙脫她的手,走到桌前坐下,撥弄著自己的衣角,道:“不然我該叫你什麽?”  謝幽娘怯生生地挨過來,半晌都不言語。皇甫翩翩隨她站著,也不吭聲。心照不宣的、難堪的沈默像她們的影子一樣拉得很長很長。  謝幽娘終於打破了這沈默,咬咬牙,“撲通”一聲跪在皇甫翩翩面前。  皇甫翩翩嚇得手忙腳亂,也跪下道:“你這是做什麽?”  謝幽娘面容淒切,淚如泉湧,哀聲道:“求求你,成全我!”  “你要我怎麽成全你!”皇甫翩翩鼻子一酸,止不住也流下淚來。  “做妾也好,做奴也罷,我都不在意,只要能留在師兄身邊,我就死也瞑目了。”謝幽娘生怕皇甫翩翩打斷她的話,連氣都不敢喘,又急急地接著道,“我絕不敢和你爭名分。我雖愚陋,卻也知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而且姬姑姑也說了,讓你做大才是正理!”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皇甫翩翩痛苦萬分地掩住額頭,哭叫道,“這事我不能做主!”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只要你同意了,師兄是不會反對的!”  “不!不!不要給我出這樣的難題……我解決不了……”  “你……你!”謝幽娘情緒激動,一口氣緩不上來,差點兒憋悶過去;掏出雪白的羅帕,捂住嘴使勁咳嗽起來。  皇甫翩翩被這劇烈的咳嗽聲震住了,茫然地望向謝幽娘:燈光下,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羅帕上,泅開一朵刺眼的血花。皇甫翩翩嚇得心驚肉跳,慌道:“你這是怎麽了?”  謝幽娘淒然淚下,道:“我活不了多久的。等我死了,師兄還是你一個人的。求求你高擡貴手,答應我好嗎?”  皇甫翩翩亂了陣腳,脫口而出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一說完,就後悔了;又不能再改口,只得放聲痛哭起來。  姬姑姑站在門口,也是心痛得不得了。她打心眼兒裏喜愛皇甫翩翩,這姑娘身上有股子犟勁與她十分相似,就像是她親生的一般;而謝幽娘又是自己從小帶大的,更是小姐惟一的女兒,也讓人又疼又愛。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傷了誰都會肉痛。可今天晚上,她磨不過要死要活的謝幽娘,替她出了個“裝死要挾”的餿主意;又怕安戲蝶發覺,順手在他喝的酒裏加了點蒙汗藥。現在,一切進展得很順利;但,是否正確,就不是她所能判定的了。她嘆口氣,推門進去,好言勸慰了皇甫翩翩幾句,才將謝幽娘帶出去。  小順子聽到響動,揉著惺忪的睡眼,走過來。見到皇甫翩翩跪在地上流淚,嚇了一大跳。慌忙跑上前,叫道:“翩翩姐,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去收拾他!”  皇甫翩翩被他一嚷,漸漸冷靜下來,細細深思道:“反悔是不可能了,與謝幽娘分享大哥更是不可能。”舉目向前排主屋望去,但見安戲蝶的房裏黑漆漆的,毫無動靜。她癡迷地望了一會兒,對小順子道:“咱們走吧。”  小順子雖感奇怪,卻也不多問,馬上拿了一點衣物,與皇甫翩翩連夜離開了小洲。安戲蝶日上三竿方才醒來,習慣性地打開後窗,卻沒有看到在窗前梳妝的皇甫翩翩,心下大奇,躍出後窗,跑到她的房前,叫道:“翩翩,太陽快落山了,還不起來?”不等回應,便推開門,闖將進去。只見房內一片狼藉:被翻紅浪,杯翻水潑,桌斜椅傾,香滅灰冷。臨窗的小桃木圓桌上有一張素箋,用一截龍紋玉掌梳壓著。近前拿起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數語:大哥,我走了,請善待二娘。翩翩字。  安戲蝶的眼神變得凜冽起來,像暴風雨前的天空一樣可怕。將龍紋玉掌梳藏進懷裏,回房收拾了一些行李,也不與誰人告別,直接向外走去。  “師兄,你去哪裏?”謝幽娘剛剛自洲邊回來,渾身濕淋淋的,顯得十分嬌弱。  安戲蝶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何必明知故問?你不是剛從那兒回來嗎?”加大步子,繼續向前走去。  謝幽娘一呆,急匆匆跑過去,拉住他的手臂,叫道:“來不及了!她半夜裏就已經走了!”  “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將她找回來。”安戲蝶一字一頓道。  “為什麽?”謝幽娘淚汪汪道,“你有我還不夠嗎?”  “你真是個孩子。”安戲蝶嘆息道,“難道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發現我與你之間存在的差異有多麽大嗎?我喜歡簡單直率的性格,你卻最愛掩埋自己的情感;我喜愛懶散自由的空氣,你一向勤奮好學。你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我卻是個自食其力的武夫;你要的是一個循規蹈矩的正人君子,我偏偏又是一個桀驁不馴的浪子。事實上,不僅僅是時間,還有性格,早已註定了我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你為什麽不睜大眼睛正視它呢?”  謝幽娘猶如醍醐灌頂,撒開手,捂住臉,無聲地哭起來。  安戲蝶柔聲道:“回去吧。別凍壞了身子。”言畢,握緊行囊,大踏步向洲邊走去。  須臾,姬姑姑興奮地從院內跑出來,揚著一紙紅箋,嚷道:“幽兒,一大早你上哪兒去了?讓我好找!怎麽,又在哭嗎?快擦把臉,看看這是什麽!”  謝幽娘還要哭,被姬姑姑千勸萬勸,才勉為其難地擦幹淚水;接過姬姑姑遞過來的紅箋,馬上就認出這是唐笑塵的字跡,心裏七上八下的,急忙看下去,只見上面寫道:“夫人,此次回去只當是省親。什麽時候想回家了,就派人到永州分店來告知我。屆時我自會備上三茶六禮奉與岳家,重下聘禮,盡半子之孝。另:天冷了,註意添衣。”  姬姑姑笑道:“這就是休書嗎?若不是我心血來潮,將它打開來看,還真以為唐笑塵是個無情無義之徒呢!”  謝幽娘的淚水又撲簌簌掉下來,直到此刻,她才了解唐笑塵的愛是多麽深沈、博大。她受傷的時候,他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因為憐惜她的身體,他就一直沒要孩子;即使她要離開,他也不忘了為她留條退路……十年來,他像父親、兄長一樣,最大限度地容忍她、嬌縱她、溺愛她,而她,就這樣心安理得地消受他對她的好……她真的還是個孩子!聽谷。  秋憐葉一進門就被嚇了一跳,只見皇甫翩翩用黑布蒙著眼睛,像只沒頭蒼蠅一樣滿屋子亂轉,撞翻了桌椅、掃落了杯盞、搜盡了屜子,又摸索著往床底下爬去,因為看不見,額頭撞在床柱上,痛得她眼冒金星。楞了一楞之後,又將頭往床柱上撞去,這回卻是故意的。  “翩翩,你又在做什麽!”秋憐葉痛惜不已,慌忙扯住她。  “娘,你不要管我。只有這樣,我才覺得舒服些。”  “夠了!”秋憐葉一把扯掉她臉上的黑布,那雙久不見光的大眼睛一時適應不了強烈的光線,畏縮地緊閉起來。  “睜開你的眼睛!”秋憐葉不饒她,高聲喝道,“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麽!弄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你還有沒有一點兒心肝!”  “心肝?”皇甫翩翩茫然地重覆了一句,像開了竅似的,又往床底下鉆去,“對對對!我就是在找我的心。我把它弄丟了。”鉆了一半,又回轉身鉆出來,一雙眼焦急地四下裏搜尋,忽然看到黑布就在秋憐葉手中,爬過去,伸手就要拿取。  秋憐葉將黑布捏得緊緊的,恨不得痛打她一頓,喝道:“你找就是了,又拿它做什麽?”  皇甫翩翩拿不到黑布,急得淚花兒閃閃,轉過頭,又去撞床柱。  秋憐葉又氣又痛,緊緊扯住她,哭道:“你這又是做什麽?”  “娘,我很難過,很難過!”皇甫翩翩趴在她的肩頭,哭道,“到處都是他的影子,我怎麽躲都躲不開!我想拿黑布遮住,可是沒用,他的模樣還是那麽清清楚楚。我想撞得頭暈忘了他,可是也沒用,暈過之後,他又出現了!娘,我被他逼得喘不過氣來!我真想死了算了!死了就不會這麽痛苦了!”  “說這種傻話幹什麽!”秋憐葉淚如雨下,“早知恁地難拼,你當初回來做什麽?折磨自己不說,還要折磨我!眼淚也不知為你流了多少!若被你爹爹知道……”  “娘!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不敢了!”皇甫翩翩見說起亡父,生怕母親更傷心,慌忙站起來,擦幹眼淚,著手收拾房屋。心上七零八落的,手下更是丟三拉四。  秋憐葉正欲阻止,忽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人,雖然面生得很,她卻知道他是誰。她無奈地長嘆一聲,對來人點點頭,走出門去。  安戲蝶連吸了好幾口氣,強行按捺住澎湃的心潮,邁開大步,朝那個沒了頭緒的姑娘走去。  皇甫翩翩正扶起一張椅子,聞得腳步聲,星眸微擡,向上望去,看到了那張在她心底烙了印的臉,還是那般好看,只是清瘦了許多。她只當又是一個影子,丟開椅子,流淚道:“求求你,莫要來了。我難過得很。”  安戲蝶默不作聲地站著,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  皇甫翩翩止住淚,疑慮地望著眼前的“影子”,試探性地伸手撫上“影子”的臉,發現它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消失,不由欣喜若狂道:“大哥,真的是你!”  安戲蝶依然不說一句話。  皇甫翩翩惶恐不安地搜尋他的眼睛,他卻退後兩步,從袖中掏出一封大紅色的請柬,道:“這個月底我就要成親了。如果方便的話,請你務必前來吃杯喜酒。”  “不!”皇甫翩翩尖叫一聲,奪過請柬撕個粉碎,淚水不爭氣地奪眶而出,“我不許你和她成親!我不許!我不許!”  “這事卻由不得你。她把我的心都帶走了,若不和她成親,我就成了一株空心菜,一個木頭人,那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那我怎麽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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